伤追祭 下——木之棉

月落西山，天际在渐渐变白，秀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看身后那不肯放弃地，追逐着自己的身影，不知不觉，竟就这么过了一夜，人大约都已经出了城吧。而那影子跟着自己，却也不敢太过靠近自己，他走，他跟上，他停，他也停。直到晨曦的第一道光芒射痛了眼睛，秀才惊觉，一夜竟这么轻易地过去了！

随着日头越来越大，时间一长，秀发现子美的身影与他慢慢地拉开了距离。秀于是这才想起，子美如今是生魂，白日的阳光，多少消耗了他的精力。这么灿烂的阳光，这么温暖的太阳，从今后，竟成了对他最美丽，也是最大的伤害......

思及此，秀的眼睛湿润了，胸口一阵窒闷，他不禁慢下了脚步。待他再次回头时，没看见子美，心下一慌，他回身追了十来米，才远远看到子美站在了他身后稍远处的一棵树下，再没向他迈开步子。子美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是平静的，可是一双大眼睛却写满了凄凉。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也没说什么，可是莫名的感觉却冲击一般侵袭了秀的整个心脏......

突然间，秀看到子美的身体仿佛要融化一般散出了淡淡的白雾，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身体仿佛都透明了一般，似幻似真......

子美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也许是知道这么远的距离，秀是听不到他一个生魂轻乎而飘渺的鬼语的，子美于是又定住了，痴痴地直望着秀，一如他生前的不动声色......

终于，在看到子美身体也冒出的烟雾，渐渐变成淡淡的黄的时候，子美倒在了树下......

"子美！"在秀听到自己惊叫声音的同时，人也已经朝着子美奔了过去......

被阳光照到的衣片，甚至已经泛黄了，子美缓缓地蠕动，虚弱地缩到了树旁，却依然躲不开全部的光照。阳光刺眼，子美睁不开眼睛，微微拧着眉，神情好不痛苦，他发出了细微的呻吟！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子美才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是秀走回了自己的身边，子美微动的唇形不知说了什么，可是秀却听到了。子美是在喊他的名，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秀秀！"

看到他这样，秀强吸了口气，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生气居多还是怨恨居多。不知是气他怨他，还是气他自己怨恨自己。怨恨把眼前的人害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的自己。

"呀啊！"秀实在是又怒又气，心中满腔的痛恨也不知该冲谁发泄去。看着子美那样，秀再忍不住怒啸一声，朝子美那张生俊白皙的脸上扫去了一个巴掌。然而，向来没有在子美身上落空过的他的巴掌，这一次竟然扫空了。他的手掌穿透了子美的整张脸，阴寒的触感从指尖直刺心头，几乎让秀痛得窒息！

"哥哥......！"子美轻轻地笑了，喘着气。"哥哥别生气，不爱子美......不要紧！没关系......不要气坏身子......！"细若蚊鸣的声音，秀攥紧了拳头，向子美缓缓地伸了过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进......进来！"秀的声音抖的厉害！

"进来！进来！"最后，秀的声音近乎就是咆哮了起来。

"躲到我手里面来，你给我进来啊！躲进来，快点啊......！"震耳的咆哮，响彻云霄。"我带你回宫，带你回去，回去......"到后来，那声音仿佛要哭了一般，扭曲而难听......

子美在他面前虚弱地合上了眼，化做了莹亮的一道光团，隐没在秀的拳头之中。然后，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打在了秀自己的手上！

"哇啊！"在感受到手中的寒意，几乎蔓延全身的同时，秀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

怎么办！真的好痛，心脏好痛啊！痛得他眼泪直流......好痛......他要痛死了......！谁能救救他，谁来救他啊......！

秀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呼救......为他自己，还是为子美......

006

那日秀回宫，便直接赶去了祭坛，却在他踏进祭坛里碰见了四哥哥他人。四哥哥跪在了祭坛中，仿佛虔诚地对着身前的神像念着什么，神形略微显得憔悴。

"哥哥！您为何在此？"秀奇怪下脱口问道。他的声音似乎是吓到了四哥哥，只见四哥哥身形微微一震，猛然回身看他。

"秀！"

"四哥哥！您是怎么了？脸色不好......！"秀走到他哥哥身边，一同跪在了他的身边。

"秀......！秀！"四哥哥神情有些恍惚，望着他，唇齿微颤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秀怎么也来？"四哥哥问道。

"子美魂跟了我出宫，回不来，我带他回来！"

"是么。呵......"四哥哥笑的勉强，并无多少心情与他说话的模样。

看四哥哥惨白的脸色，也不知是怎么了，可是四哥哥不想说的话，他向来也不会多问。于是随便与哥哥寒暄了几句，秀便起了身，走向了祭坛中央放置着的那口装着子美的冰棺！秀挪开了棺盖，看着里边那恬静沉睡着的人儿，心情好不复杂。禁不住碰了碰他的脸，滑过他的肩膀，最后握住了他的手臂。是柔软的，仿佛只是睡着了，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亲亲他的脸，说着爱他之类的傻话，用这一双手臂拥抱了他......

秀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呵呵！"突然，秀不自觉地笑了出声。他松开了装盛着子美魂的那只手，然后迅速地抽手，将棺盖推回了原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回过了身。

"四哥哥！秀从前头一次见您，就喜欢非常，比任何一个哥哥都要喜欢。在这宫里头，四哥哥是头一个待秀好的人，秀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往后，不管何时何地，秀也断忘不去哥哥您的音容，只希望秀在四哥哥心中，也曾有过一席之地，那秀此生足矣！"秀说罢，起身要离开。就在经过四哥哥身边的时候，他四哥哥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一般，猛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秀......！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四哥哥缓缓抬头，仿佛含泪的眸子，颤着唇齿，不知想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秀看着他四哥哥好一会，仿佛终于下了决心，拉开了他四哥哥的手。

"四哥哥！秀会时常回来看您和松离......！"

"不！秀......你到底怎么了，你要去哪里？不......不要走！不......"转身的那一刻，四哥哥也起了身，可是只追了几步，却没再追来。哥哥有些半哭半笑的声音，听来有些刺耳。秀回头看了眼，对上了四哥哥一双带着急切与凄凉的眸子，仿佛一时间无法理解和接受这样突然的一切，不停地摇头！

"为什么？怎么了？怎么了？只是一夜之间，怎么了，怎么什么都变了？呵......呵！变了......变了呢？"

秀没敢再回头看他四哥哥，可是听着四哥哥的声音，就快崩溃了一般，让秀很是不解。当时他虽觉着不太对劲，可是突然间已然决绝的心境让他根本没考虑太多，便狠下心走了。从此后，他离开了皇宫，离开了让他困扰不清的子美，也离开了他崇敬并喜欢着的四哥哥！只是不曾想，那天他离开后，他就再没能在这皇宫中看见他四哥哥的身影了！少了四哥哥的皇宫，就象一道被破坏了的风景，从此后，变得残缺而荒凉......

第十一章

001

江湖是什么地方？最初对秀而言，江湖指的就是除了皇宫之外的地方。而当他一头闯入了所谓江湖之后，秀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江湖险恶，原来并不比宫中的一切简单多少。只是秀相信，但凡谁见识过了像三哥哥那样可怕的人的手段与心机，估计都能轻易地适应任何的阴险狡诈。江湖人耍的那些手段比起他三哥哥来，自然是更多样复杂，而论层次，却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宫里论的是大阴谋，而宫外讲的却是小伎俩。二者虽有相似处，却毕竟不是同一路数的。

塞外的荒漠天气，向来不讨人喜欢。风急且干涩，伤人皮肤，碍人喉鼻呼吸。总之就是两个字--难受！抬起手来盖在眼上，那躺在几丛干枯了的杂草上的秀，抬起手来，吐掉了嘴里咬着的，那几乎已经快被他吞干净了的草梗。

"好热......！"看来，又是到了他的厌倦期了，该是回趟大乐的时候了。

自从秀出来皇宫，便直接往塞外去了，在外闯荡了不过一年，竟也让他闯出了些许名头。秀不禁庆幸在宫中的时候，没有荒废了武功。大内的武功集武林各家之所长，自合一派，自然比起宫外的路数要精致许多，若辅以深厚的内力，要在道上称雄一方也不是难事，因而秀也庆幸子美给他吃了助长功力的石星果。如今江湖武林中，人们给他取了个名号，叫做晚霞公子。多好听的名号，其实不过是"玩侠"二字的谐音。他好玩，尤其好玩弄人，武林中人其实是头痛他的。虽不讨厌他，而喜欢也是称不上的，毕竟出了宫的秀，性情仿佛陡然大变，其顽劣程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江湖中人似乎鲜少有人清楚看明白过晚霞公子的模样，若要说认识的，再有第二次见面，谁都不能肯定，他眼前的人是不是就是上回所见过之人。为何会如此呢？晚霞行为古怪，扮相也古怪。就没见过哪个正常的侠客会像他那样，喜欢奇装异服喜欢到近乎痴迷的地步。因而才使得人们眼中关于他的形象，如此的难以琢磨。若你行走江湖时偶然遇见一个扮相近似乞丐，而身上布料质地却决不含糊的人，那也许就是晚霞。

也是这一年中，在时间过了刚好一年的时候，仿佛是凭空出世一般，江湖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杀手组织--天衣教。此教出现之突然，闻名之迅速，行事手段之干脆利落，令人闻风丧胆，江湖中人皆感措手不及，却又无从了解该组织的渊源及任何行事准则。什么样的人，领导并发起了这样一个组织，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只因为天衣教下手的对象中，有武林中人，也有朝廷中人，有武林败类，也有武林中公认的德高望重之人。天衣教从而在江湖中成了无准则的代名。

江山代有人才出，江湖中从来就不乏些希奇古怪的事情，也不乏些希奇古怪的人。晚霞与天衣教，不过也是其中之一罢了。

"啊！还是关内的气候好呢！"看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秀不禁再次发出了感叹。为了躲子美，他一离开皇宫就出了关，以至于他离开后，宫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大乐的形势，他一无所知。最初是因为迷路不熟悉才走了出去的，后来又自己找了路回了关内。原本打算边闯荡边体察民情的，毕竟他知道，自己终还是会有回宫的时候，到时候见了哥哥们，总不至于被当成游戏人间，毫无建树的闲杂人等，光顾着自己逍遥，也没给自己辛苦治国的哥哥们帮点忙，办点事情。

可谁曾想，他才回到关内没多久，就让他那幽灵的鬼兄弟乐子美连堵了三回。子美总念着从前与秀亲近惯了，仿佛是死不甘心一般，总念着回了肉身后，不知这半人之身还能不能正常地抱他，因而亲近他的念头较之从前仿佛更甚了。以至于每一次秀被堵到，子美满眼再明显不过的期待，看起来就是整个一大色鬼，每每都搞的秀落荒而逃。开什么玩笑，让个鬼抱他？飘到半空中来做么？最终，秀还是又躲出了关外。估计他是觉着子美没出过关，对地形不熟悉，比起在关内，想要追到他毕竟不容易些......吧！！！

想他一年内，就这么躲躲逃逃的，来回往返于边关内外。接近年关的时候，秀终究是厌倦了关外的恶劣气候，心想回到大乐转悠些时日。可就在秀回了关内不多久，偶然从街边巷尾的闲谈议论里得知，就在他离开后大乐竟发生了这许许多多的变故。就刚好是他离开的那一日，大乐的四皇子，他的娇哥哥发动兵变，杀了大哥。听到这样离谱的传闻，秀本也想嗤之以鼻，可是当越来越多的坊间传闻在耳边缭绕的时候，秀越发不安起来，于是便有了离宫后的第一次回宫探亲之行。

那一次，秀急冲冲地回了宫，走的是皇宫的大正门。着急回来的他终于难得的换了身正经衣服，原是想自己离开不多久，模样变化并不很大，守门的是四哥哥的门人，应是认得他的。可谁曾想，他才骑马靠近宫门丈内，便已经引得守门将士的高度戒备，纷纷用手握住了刀剑的柄。

待秀真正要过宫门的时候，大批长矛架起，拦在了门前，逼得他险险勒马，秀这才发现，宫门的守卫竟都换了生面孔，城门的守将也不再是四哥哥的门人吴将军。如果就这么冲进去，秀恐怕自己会被这些刻尽职守的御林军误杀，无奈之下，刚想拿出自己的皇子令，却不想这新任的守将是认得自己的，试探问了他一声："可是五皇子殿下回来了么？"

那守将是三哥哥门里的人，知道秀从前在宫里并不得宠，好容易翻了身，却呆了不到一年就出了宫，未免麻烦，领秀进了宫，秀于是顺便问了宫里这一年来的情形，结果让秀大吃一惊......

那天，秀哪没去，也没去拜见父皇，也没去见过他的三哥哥。直接便奔向了四哥哥宫院。一年没回来，宫里的风景是一点没变。

"四哥哥，我回来了，四哥哥......！"秀一进门便大声嚷嚷道，一时间竟忘了三哥哥与四哥哥同个院子里住，这么叫喊，三哥哥定然回听见的。

结果，在秀推开他四哥哥园子的门的时候，园内空无一人，秀顿觉诡异，才想起一路进来三哥哥与四哥哥的院子，也没怎么遇到人。可就在他来到四哥哥寝宫门前推开宫门的那一刻，齐刷刷的兵器声仿佛扑面而来，待他回神看清楚时，四面八方向他拥来了大批的士兵，将他围住的同时，齐齐地将长矛对准了他的头。

"吓！这......这是干什么！"

气氛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人圈的外围传来了淡淡凉凉的声音。"撤了吧！该你们逮的人没逮到，这才过了多久，竟连主子的脸也忘了么？"然后那对准了脑袋的兵器都才纷纷退了去。接着秀见到了他的三哥哥。三哥哥还是那么明艳照人的华丽模样，只是身上衣服的金色图案比从前要多了。高挽而起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束发的金冠样式虽简单，却别上了淡淡散发荧光的夜明珠。三哥哥的脸原本就白净无暇，在明珠的辉映下，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雾，更显得他神祗般高贵不可亲近。三哥哥静静地坐在四哥哥床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枕头的方向，手也轻轻地抚了过去......

"舍得回来了么？"三哥哥也不看他，不冷不热的说话，应该是在问他话。

"皇哥哥，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四哥哥人呢？他去那里了？为什么我在外面听说......"

"当啷！"的一声破碎的声响，是床帐上挂着的玉饰，被三哥哥挥手扫到了自己的跟前。

三哥哥上一刻还挺平静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阴沉沉的，仿佛有些狰狞地不时抽动。

"你还好意思问？"

"三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秀一时间见了亲人，心中说没有任何感动那是不能的，再加之心中有愧于自己的兄长，眼睛一红，不禁就跪了下来。当初离开，心中太过凄苦难忍，说走便走了个干脆，却是没向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兄长说上声道别的话，兄弟手足连心，怎可能不担心他这般私自离家。

"你出去这一年都去了哪里了？"

"出关了......关内，也呆了不长时间！"

"你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么？"

"哥哥......"秀动着唇，却不知该怎么回话，心已经隐隐疼了起来！三哥哥样子虽在竭力维持着平静，眼神中的痛却仿佛可以传染一般延伸给了他......

"你最后离开会见的人，你敢说不是你的娇哥哥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走了，为什么没有多留下哪怕一天！不然......不然你至少可以拖延时间，至少也许可以拦住他，至少大哥不会死，娇也不会就这么离开！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走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一点交代，就和你一样走的没有留下任何的只字片语，就这么不见了，他不见了，和你一样......你们做了同样的事情......我错待了你们么？是我错待了你们，你们把我一人留下了，留给这皇宫，再不用管我了。"三哥哥的声音仿佛有些压抑的扭曲，想要竭力维持平和的语调，可却仿佛压抑了太多的怒火发泄不出，以至于声音带着怪异的升降调子，听得秀心里有是害怕又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