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追祭 下——木之棉

场面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两人就这么瞪着对方，瞪着瞪着，不多时候，宫里竟传出两人同时大笑的声音。开始时听着好不畅快，只是渐渐的，就带上了微微的哭腔！两人无故打架闹事，于是李太监一抖手中圣旨，两人双双被父皇关进了主庙祭堂禁闭。

006

这到底算不算是他们父皇的故意安排呢？望着眼前色泽晦暗的牌位，嗅着那环绕满殿的香火味道，那是他们久违了的从前的情景。秀总说讨厌这祭堂里死气沉沉的味道，而子美却觉得，只要有秀在的地方，就都是充满生存气息的。思念了多日却总不得相见，虽然此刻环境不比从前宫楼里亭台水榭来的幽雅，却也是好容易得来的两人在一起的时间。

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听到了身后砰的关门的声音，两人都不禁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最后，子美原本还带了些怒意的目光却渐渐的转为了深情与不舍，久久不愿离开秀的面庞，秀原也是不甘地瞪着子美，却在察觉对方目光里的意味变化，不禁尴尬的别开了头。

子美突然找上门来和他打架，自然不会是打假的。多年来兄弟间形成了的相处习惯，就算是闹别扭，偶尔打闹，总不会像对付仇人一般往死里打。他们兄弟打架，虽不曾口头约定过什么，打的时候，使的毕竟是蛮力，就很少会动了真格使内力打。虽然这般相处模式对他们三哥哥来说似乎常常被打破，因为三哥哥打人，向来不明白什么叫手软。但三哥哥再怎么跟兄弟里谁过不去，也总归没闹出过要人命的时候。今日他与子美这么蛮打虽说是打了也不怕要命，可受了内伤怎么说也不在面上，别人看不见严重，真要挨罚兄弟间通通气，还好找个理由。可如今这样打法，伤的轻重条条痕痕却全都在了面上了，想和父皇说是闹着玩都不行了。

"你这混蛋......！"秀抓着膝盖前的衣摆，小声骂道。"都快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大约是扯到了脸上的伤，秀紧接着一阵吸气，抬起手来捂住了脸颊。才打完架马上就让人给带来了这里，连镜子也没及得看一眼，秀直觉自己连额头的血管都仿佛在蹦蹦的跳着，也不知道自己这张本来就不怎么出色的脸，都让子美这小子伤成什么样了。

听了秀说的那话，子美当下就哭了，泪水无声地滑落，脸上写不尽那许多的委屈。无声的哭泣，可比那呼天抢地的哭嚎要来得震撼人心，秀当下就再开不了了口，于是低下了头，也没敢再朝子美看去了。待他们两个人消停下来，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漫漫长夜，却就这么空对无语，着实不太好受。

很久的一阵沉默，祭堂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除了滴答滴答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响在耳畔，揪紧的胸口窒闷得一阵阵的抽疼。秀不禁叹了口气，眼角仿佛也酸了起来。

"堂堂男子汉，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转过头，只见子美微垂着脑袋，地上早已经湿了一片，而泪水还是不曾停歇的往下坠，在烛光下还微微的冒着雾气，连膝上衣服都熏潮了。

"傻瓜......！你别再哭了好么？"见子美不做声，只顾着流泪，秀知他心中埋怨，压抑的难受，而自己又怎会比他好过？见子美哭的这般伤心，反需要他来安慰，倒像子美才是那要送死的人似的。

"唉！"轻叹一声。秀终于还是向子美伸出了手，将他抱入了怀中。子美把头埋进了秀的肩窝中，泪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肩头。察觉到肩头的温暖，秀不禁更加抱紧了子美，脸颊靠着子美软软的头发，他不禁深深地呼吸。这次，这温暖，一定是最后一次了，秀不禁想道。接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真的......办法......没有解决的？真的，秀非死一次不可么？"子美好半天，终于低低地冒出了一句话，带着厚厚的喉音，很明显的压抑味道。

"还真是个傻瓜！死......还能有分几次的么？说话......怎么都不顺溜了？"秀好笑地轻斥。

"子美心里......疼！好疼......然后，突然，路变的好清晰......可是后来，不知道，又看不见了。"子美说话结结巴巴的，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说话方式，半天吐不出一句整齐话来。秀知道，子美怕是被他打击的不轻，以至于这么些年好容易构筑起来的信心，又因他被击的粉碎。子美的心会疼，那他的心呢？去了哪里呢？被谁给带走了？怎么突然胸口空荡荡的，就像心让人给生生剐去了一般，鲜血淋漓地疼。

"子美......！"轻轻的呼唤一声，秀也开始混乱了。似乎一时间，突然就能够体会子美为什么总是看不清路的感受一般，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重重如山一般的朱红牌位，如排山倒海般向他们压了过来。

"子美！"突来的幻觉，让秀大喊一声，紧紧地将子美护在了怀里，恐惧仿佛阻塞了眼泪，秀直觉原本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竟不知怎的流不出来了......

他不是应该哭的么？就像子美这般，伤心难过的时候，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完全不需要矫情地掩饰什么，显示什么。可是原本比子美还要率性，还要容易流泪的他，怎么突然间不会哭了，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竟有些笑的冲动？

"呵呵......！"秀害怕地发现，自己竟真的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眼睛忽然让祭堂里的烟雾熏得好干涩，心里明明痛的快要呼吸不了了，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他的眼泪，去哪里了？他怎么就笑了呢？原来......原来，是流到心里面去了啊......

007

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的时候，秀睡着了。原本是他抱着子美睡着的，可是到了约是大半夜的时候，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子美的怀里。发觉他醒了，子美那水汪汪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冲他微微笑了。

"秀秀醒了！"

"啊！"秀应了声，离了子美怀里坐了起来。

"怎么都大半夜了，你还不睡？"秀问道。子美轻轻摇头。"睡不着，想看秀！"也是的，如今再不多看他两眼，过些天，就怕要看不见了。秀思及此，不禁惨笑一下。

"子美！你这样叫哥哥很为难......"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子美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秀的身上。

"对了，好半夜了呢。你饿了么？"秀问道，起身走到神台前，往台上的果盘里随手抓了两块糕点，将其中一块送到了子美面前。从前他们一起守夜时，夜里若是饿了，也就是这么帅性子地从神台上拿吃的，压根没想过忌讳这问题。虽不是什么特别的往事，然如今，却突然发觉，他们这么些年来，大风大浪没经过，而感情，竟就是由这么些普通而琐碎的事情给堆砌起来了。子美看着那糕点，缓缓接了过去，盯着好一会，却没往嘴里放。

"秀！"子美淡淡开口。

"若能活......会陪子美一辈子么？子美喜欢哥哥......真的很喜欢！"

"傻瓜......！不该这样的，你不该喜欢哥哥这样的！耽误了你......"秀淡笑一声，手里拿着点心，坐回到子美身边，折腾了一天，不是不饿，只是一时间也没什么胃口。

"可是......喜欢上了，变不了了。"

"唉！"听着子美闷闷的声音，秀不禁叹气。再不知该说些什么，真是败给了子美的坚持了。软的硬的，他已经施尽了手段了，再不知怎么去劝子美。

"哥哥......！子美不会再叫哥哥为难！不用叹气......！"

"子美......？"秀怔了怔，看向子美。

"哥哥回答子美问题......就一个，子美得了答案，再不叫哥哥为难！"

"什么？"

"哥哥喜欢子美么？曾经也行......"

"傻瓜！哪有哥哥不喜欢弟弟的？"秀轻笑道！

"只是哥哥喜欢弟弟那样的么？对四哥哥也是一样？"

"你这是一个问题么？"秀不禁"哧"的笑了。子美的目光登时充满了失望。秀看了不忍心，连忙又道："哥哥当然喜欢子美，也喜欢四哥哥，但是，子美更喜欢些。"说着，还轻轻掐了下子美粉嫩嫩的脸蛋。只是这多么简单的一句安慰话，子美脸上立马来了精神，眼神熠熠。

"秀......！秀！"子美看起来有些激动，朝秀张开了手想要他抱，秀微笑着刚张开手，子美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住了他。

"秀！不怕了！再不用怕了......保护你，一定......！"子美拥着秀，嘴里开始不断地喃喃起来，秀拍抚着子美的背，只是突然间莫名的一阵寒战，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子美......！"子美开始念念叨叨的，含糊着也不知在说什么，秀于是轻喊了一声，可接着后来的事情，是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眼前的景物，忽的就渐渐模糊了起来。

"哥哥！子美的秀！"仿佛被扩大了好几倍的声音，回音一般荡在耳边。子美放开了他，似乎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一般，那微微的笑颜，在眼前慢慢地放大......放大！温温的，凉凉的，有东西落在了他脸上......

温柔地用手抚摩着那微乱地散在自己膝上的长发，指尖轻轻滑过那瘦削的下巴和脸颊。子美俯身，轻轻地吻上了秀的唇。

昏睡前，秀只感觉到，自己靠入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为什么？子美，为什么......？

008

"主子？"黎明时分，六皇子宫院大门被敲开。王太监因为担心子美，一夜没睡，当听到敲门的声音，赶去开了门，却看见了他们家主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门外。

"主子，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皇上那......"

"公公别担心，父皇那我会去认错。这些日子做了不少荒唐事情，让公公担心了。"

"主子您这是说的什么呀，伺候好主子您，是奴才的本分。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头奴才给三殿下那备份礼，求他给主子在皇上面前说句话，估计皇上那也不会太为难着主子。"王太监边说着，边牵过子美的手，带着他便要往园子里走。谁知子美却站直了不动。王太监回头，疑惑地望向他的小主子。

"主子......怎么了？"

"公公，我不想看着秀走，这些日子，我不想出门，你看着，别让人来打扰我。"

"主......主子！那您等等奴才给您准备些东西，奴才陪你......！"

"不用公公跟来，我谁也不见！吃的，放门外......"

"主子......"王太监瞪大了眼睛。主子不太一样，主子的表现很是异常。应该说，主子没人给带路，是怎么从祭堂走回的这里？主子平日里说话精简，今天说话意外的顺畅......

似乎感应到王太监的疑惑，子美忽的淡淡笑了。"公公，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有事，待我想通便好！等秀走后，公公再告诉我就好！"说罢，子美拨开王太监挡在门前的身形，朝着自己的寝宫去了。走的时候，步子迈的缓慢，仿佛是试探着走两步，便稍停下，步子也踩的并不塌实，细看下才发现主子的衣摆上沾了不少尘土。原来，这一路上，主子他并非真是没事，只是那么这一路来，主子他可该走了多长时间啊......

"主子......！"看着那萧索的身影，王太监觉得心里莫名地透凉。那样的主子，他的背影突然间仿佛模糊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天起，主子就不时常出门了，偶尔看见主子出现，脸色也不大好看，王太监虽一时间担心他的身子。可再想想，主子还真是没再吵着闹着要见五殿下了。主子脾气强直，此刻去劝他注意身子，只怕更找不上劝他的话，反会刺激了他。也许挨过了这段日子，其他什么事情都会好办许多，到时候再去劝主子，估计会比较听的进去。只是连着这么些日子不大见得着主子他人，显得主子有些神秘兮兮的。主子说了不让人打扰，谁也不知道这么些日子来，主子一人窝在房里头到底能干什么。

到如今，再过那么两日，就该是五殿下的十六生辰，也是该五殿下走的时候了，听人说，祭坛那边二殿下好些天前就已经摆弄着布置一切去了。就等着时候一到，五殿下人到，就万事齐全了。虽然过了好些平静日子，可王太监还是担心着他们家主子真能忍得过去这两天么？因而吩咐了下去，园子里谁也不准提及五殿下的事情。

看起来，事情似乎可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发展，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其自然，可是就当日里，王太监出园子办事时候，碰上了件奇怪事情。王太监原是要去绣房，给他们家殿下取当月裁好的新衣，恰好经过五殿下园子门口。碰上了已经许久没见面的五殿下坐着轿子，似乎是刚从祭坛回来。轿子从身边经过时，王太监低身，依着规矩给宫里的主子行礼，让轿子先过去方能走动。可是当轿子在园门口停下，五殿下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王太监不意间回头看了看，就见五殿下方出轿子，有些迷惘的四下张望着，才刚迈开步子，许是不小心拌到了什么，身子一个不稳当就几乎扑倒，身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架了起来。这并非什么特别事情，可王太监看着却禁不住笑了笑，五殿下刚刚那有些迷糊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爱，简直就有些像他们家主子，不愧是兄弟俩呢......

009

迷蒙中微微睁开双眼，只见四下一片昏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淡香，熏的人意识飘飘荡荡，迷迷糊糊的全然不能集中精神。身体没有一丝力气，连骨头都软化了一般，连想翻个身的劲都使不上来。秀只知道自己睡睡醒醒的，已经数不清楚多少回了。刚开始时还想着努力数着时辰，好知道自己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到底多少天了，可是到后面，时辰越数越多，多到他再也数不过来了。

"恩......！"无力的呻吟，带着轻轻的颤抖，细微到像是叹息一般，旁人几乎无法听到。也许脑袋是不太清醒，可是秀心里头却是明白的，是子美将他困了起来。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不想他白白送死，可以理解，想要救他脱离这皇宫，可以理解。可是......可是......难道他认为这样做，他就真的会没事了么？二哥哥想要知道他在哪里的话，那完全是弹指间的事情。如今他失踪这么些时候，外面可该乱成什么样了？

二哥哥的天眼卦天下无敌，却轻易不能使用，据说是太容易耗费精神心力，用多了会伤身子。因而一时半会的，二哥哥还不会找来。可是日子离他生辰不远了，满十六那日他若还不出现，以二哥哥那办事决然的性格，断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怕子美也要遭罪。子美为他大闹祭坛，朝中已经有人非议，如今再发生什么事，定会阻碍子美在朝中的将来的。

从他们在祭堂守夜那晚开始，到如今，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秀能感觉的到，时间一定不短。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子美就会回来看他，然后就往香炉里加些什么，然后迷迷糊糊中，他能够感觉到子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双手轻轻环抱住他，温暖的呼吸均匀地喷在他的颈项间！很温馨，很感动的气氛在身体里流窜，只是......这样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他总要有醒来的一天......

于是终于有一天，子美起床时的动作唤起了他轻微的意识。秀于是咬破了自己的唇，趁子美出门时咬紧了牙关，猛地用力握拳，直到拳缝间都渗出了鲜红，疼痛才终于让脑子清醒了些许。秀惨白着脸，开始观察起身处之地。房间的光线很昏暗，可房中的景物却是熟悉的，好一会之后，秀终于领悟，这里，竟就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寝宫。他在自己的寝宫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脑子开始运转，开始思考起发生的这一切，子美到底想怎么样？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将他藏起来却不担心别人寻他的？越是想要弄明白，脑袋就越是不清楚，渐渐开始有些疼痛起来。不行，睡了太久，反而更容易累起来，趁着此刻子美还没回来，至少要让人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