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谈系列 I——鸫

作者:  录入:03-05

那个男孩叫做小慎,是荒内的儿子。因为荒内说想和医生单独谈话的关系,就由伊方将小孩带到隔壁房间去玩。
「其实、医生,事情是这样子的,」荒内先生看起来相当的疲累,黝黑的皮肤下积著浅浅的黑眼圈「这孩子,最近一直梦游。」
「梦游?」
泉谷认识不少小时候会梦游的人,但看荒内先生的表情,并不像是那种普通的梦游。
荒内先生沮丧的点点头。
小慎是突然开始有梦游的症状的,大概是在一个月前;荒内先生看见家里的地板,不知怎的多了很多沙石,那是海边的白沙,有时是家具上沾了泥巴。以为是小慎爱玩、把砂石带回家去,但又没看见小慎跑去海边。
问过妻子,妻子也说自己不可能去海边。
在这里要先提一下,荒内先生并没有和妻子梨香住在一起,两人在多年前已经离婚;现在妻子在都市中工作,这次仅是返乡来娘家探望罢了。但荒内先生还是有将家中的钥匙交给妻子,以方便她在返乡的途中,随时可以过来看孩子。
妻子没必要说谎,再说妻子是个爱乾净的人,不可能把砂带进家中。这麽说来就是小慎在说谎了。但这种怀疑是空穴来风,荒内先生便趁休假一天的时间,花一整天在暗地里观察小慎的行踪。
盯了一整天都没事,但一早醒来,家里的地板上又都是砂。──这麽说来,砂是在半夜跑进来的,但询问小慎,他还是说不晓得。於是隔夜,有点生气的荒内先生便熬夜不睡,准备看是谁搞的鬼。
结果真的是小慎,只不过是梦游的小慎。睁著无神的眼睛,穿著睡衣,怎麽叫都叫不醒……荒内先生忽然想起,好像有听说过,不可以突然叫醒梦游的人这回事;他不敢叫醒小慎,只好跟在小慎身後。
小慎就这麽一直走到海边,然後找了个地方坐下。就这麽过了半个小时,动也不动。荒内先生只好硬是将小慎抱回家中。
所以屋子里的砂是这麽来的,小慎自己开门走出去,然後再回床上睡觉。居然每天都如此,还是相同的时间。虽然没有什麽大问题,但这可苦了荒内先生,──他怎麽能放著儿子到处梦游,只好在房门上加锁、陪著儿子一起睡;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锁不管是锁在房内或是房外,小慎只要一推门,就会掉下来。
之後小慎又会走到海边去,没有办法阻止。
带著小慎去市区求医,医生认为小慎可能有不明的压力来源;不过检讨与对谈後的结果,小慎却是一切正常──还好的不得了。荒内先生只能暗自认定,是否是因为自己离婚的关系,小慎没有妈妈照顾,才会这个样子。
而且这次妻子回来故乡,其中一个理由,也是要谈赡养费的问题。小慎说不定知道了,小小的心灵受到了某种冲击。
总之这一整个月,荒内先生陷入了蜡烛二头烧的窘境;一方面要带儿子就医,另一方面又要兼顾原本就很忙碌的事业。想把小慎托给妻子照顾一阵,但小慎又说不要。
荒内先生的属下,建议荒内先生来找泉谷医师谈谈;在他们的眼中,医生都是不分科,全都一样的;而且泉谷医生比较近,要照顾也比较方便。
於是荒内先生便带了小慎过来,希望能让小慎与医生多聊聊,也许能知道小慎的心结在那里。
在三番两次的鞠躬拜托之下,泉谷也只能硬是接下了这个案子。
***
「啊啊,带小孩啊。真是……我对儿童心理学一点都没认识……。」
这麽抱怨著,泉谷翻起了几百年前的教科书;没有儿童心理的相关书籍,只好把上头有写『心理』二字的全拿下来读。
「我知道他们家的八卦喔,你想听吗?」伊方一面帮他搬书,说道。
「当然要啊,越详细越好,你快说吧。」
如果真的要做简单的谈话,那多一点认识总是比较好;伊方是在这里长大的,泉谷催促他快点讲。
「那是我还没去都市念书时的事情罗,我是在隔壁镇念到高中毕业,才去东京念护专。住学生宿舍──周围的学生都是跨区就读的嘛,因为这边只剩一间学校了;所以之後的事情,是听我姑姑讲的。」
「是说以前荒内──荒内家在这一带一直都很有钱呐,那时候他有个好朋友,叫做鹿市,在他结婚的那天跳海死掉了。」
「啊?自杀?」
「听说是自杀没错,不过没有留遗书的样子。大家都知道那个自杀的鹿市,和荒内以及荒内的太太梨香很要好;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听说鹿市也和梨香交往过一阵子,但最後梨香还是选了荒内──我姑姑是说,因为鹿市很穷的关系,才被甩的。
总之他在新婚当晚,跳海自杀了。最糟糕的是,尸体捞起来的时候,头整个不见了……就像是被砍头一样……海边的人当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头被人鱼拿走了这样的事情,传的很不好听的关系,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两个人就离婚了。」
「原来是这样子哇,这、那……那不见的头呢?」
「应该是跳海的时候,被防波堤割断的吧。这不是不可能喔,而且附近也有鲨鱼,反正一直没有找到头就是了啦。我当初也有去参加婚礼呦,荒内好像有什麽事情说要找鹿市,因为他是男傧相嘛,结果怎麽就是找不到;之後荒内太太的脸色也变的很难看……。」
没有找到的头,泡的青紫的无头尸体、新婚当夜的波澜……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情节;泉谷不自觉的在脑中描绘起当时的画面,一路连结至梦游到海边的小慎。
「说不定真的是有什麽暗示的因素在……,」几番思考之後,泉谷决定先向认识的心理医师求助,但对方说他下个月才拨的出空,请泉谷先顶著;只要他做到一个简单的原则,就是确保小慎的安全。
第二天,放学後的小慎,自己拎著书包来到诊所中报到。
「我可以在这里吃晚餐吗?」
他提著外卖的拉面,还自己拿出碟子装小菜。他说他问过爸爸了,爸爸说可以来这边玩。
***
小慎是个出乎意料、非常聪明的小孩,一般人会说这样的孩子是早熟、懂事,但如果不把他当成孩子来相处──他会是个很懂得隐瞒心事的人。
这是泉谷和小慎相处一阵子後,所得到的结论。虽然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师,但至少也看过许多孩子的病;对於该怎麽哄孩子这件事,不是没有过心得。
刚开始接触儿童病患的时候,泉谷总是很笨的会问那些小孩子「你几岁,」「喜欢什麽东西」之类的话,但现在的小孩都很精明,很会学电视中的应答;於是便会讲出「你看病例不就知道了?」「我才不喜欢那种小鬼的东西」之类的答案。
但小慎不一样,他会笑著回答「我九岁」「我喜欢最近的一个电视节目──那节目很好笑」。
於是得以顺利的对谈,显示出他已经发展出稳定的人格,他知道你的底有多少,也不介意被当成小孩;说不定他还很喜欢别人将他当成小孩,这就像是某种优势。
泉谷有时会不自觉的和小慎保持距离,就像和自己的朋友相处那样;有些事情,小慎不时的会隐喻在言谈之中,表明「请不要问」。非常成人式的相处方法,泉谷一度觉得,小慎该不会和同学相处的不好吧──不然、他的态度可能大半是装出来的。
不能猜测也无法了解这孩子的想法,真的是个非常奇妙的孩子。至於梦游的事情,他说他知道,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有一些模糊的意识,但没有办法阻止自己。
「放心吧,只是梦游而已,不会有事的。我爸太担心啦──我才怕他最後压力太大呢。」
「这样可不行,万一你那天出门梦游,摔到水沟去怎麽办。」
「厄,也是啦。不过真的没事啦,应该吃点药就会好了,医生你不要再吓我了。」
又是打哈哈式的对谈,然後小慎嚷著要伊方陪自己一起去吃咖哩饭。
最後,在小慎的同意下,决定在睡觉的时候、用安全带将一只手锁在床角,以防止自己跑出去。这样的方法成功的使用了近两个星期,也让荒内先生好好休息了数日。
继续调查著小慎生活背景的泉谷医生,照著心理医师朋友的指示,终於能够将心情稍微平复、不再那麽敏感的荒内先生约出来对谈。
他想知道的,是有关於鹿市的事情,与之後的影响。
荒内先生深叹了口气,但他讲的版本,和伊方说的略有不同。
四十九谈+夜骤 (下)
十多年前,荒内、鹿市,还有梨香,并不如传言是那麽要好的『朋友』。
原因很多,荒内去市区念书,梨香在邻镇工作,而鹿市要照顾生重病的母亲,还要打零工维持家计。荒内的家境一直都算不错,所以鹿市陆陆续续的向荒内借了很多的医药费。借钱这件事情,荒内是拿自己的薪水借给他,但还是惹的荒内的父母很不高兴。
但当时,荒内还是偷偷的接济鹿市,不为什麽,因为当时荒内和鹿市,两个人才是正在交往的情侣。
梨香喜欢的人也不是荒内,而是鹿市,但仅是想玩玩而已。所以村子里的人就误以为,梨香是为了接近荒内、才和鹿市亲近的;梨香本来就是个喜欢攀附权贵的女人。但事实上,是因为当时还年轻的荒内醋劲很大,不喜欢梨香和鹿市单独相处,才会做无理的要求,只有在自己出现的时候,才准鹿市和梨香见面。
大致上,就是复杂的三角关系;後来因为钱与父母的关系,荒内又一度和鹿市闹僵,之後便去城市中念书。在这之间,鹿市的母亲也去世了,鹿市也离开了小村去外地工作,自此失去联络。
荒内在毕业之後,再度回到小村中准备继承家业。荒内的父母当时仍然对於儿子与梨香的关系有所误解,便请人作媒,想让荒内和梨香结婚。荒内那时没有别的牵挂,也就答应了;之後意外的,在亲友的间接邀请之下,鹿市被找了回来。
虽然非常的尴尬,对於鹿市的旧情也再度被燃起,但婚礼已经无法终止;心想著要等婚礼结束之後、再和鹿市沟通,但鹿市就这麽自杀了。
鹿市自杀之後,荒内的心情极痛,完全不想再见到梨香。但那时梨香已经有了身孕,於是在生下孩子之後,两人才离婚。梨香敲了一大笔的赡养费,但基於自责,荒内到现在仍旧每月给付。
不过梨香最近似乎是和一个外国人搭上,才会回来小村中,想要和荒内将赡养费一次拿完;之後就要出国结婚,看来是不想再回日本了。她的心情荒内可以理解,只是金额的数目过大,要凑齐需要一点时间,但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只剩律师的核对。
这才是梨香返村探亲的真相,至於小慎,她也并不是完全冷落,每个星期也还是会过来看他二、三次。
至於小慎的梦游,是在梨香回来後不久开始的。时间点很巧,也让荒内忙得不可开交。
他现在觉得很累了,只希望小慎的病能快点好,父子俩能早点回复往日的生活。
泉谷看的出来,荒内先生是真的很爱小慎。其实他是个好父亲,只是没有把握到自己的幸福。
***
月底的时候,安全带终於也锁不住小慎,就像之前没办法用门锁锁住他一样,他再度梦游到海岸边。
泉谷医生接到了荒内先生的电话,骑著脚踏车冲往半夜的海滩,小慎已经被叫醒了,围著条毯子,脚上刮了一大道伤;这是岸边的岩石刮的。替他简单的止血之後,泉谷把小慎载回医院做缝线,小慎不知道是因为麻醉的关系,还是太痛,神情有些恍惚。
『医生?』
转过身去拿绷带的泉谷,突然听见小慎叫他的声音,但又不是小慎。
那声音是另一个男人。泉谷有些惊讶的转过头去望著他,小慎却还是恍恍惚惚的。
留小慎在院内观察一晚,请荒内先生回家休息;小慎却突然提出了要求。他说他想暂时住在医院里,不想回家。
「还有,可以借我电话吗?」
将电话拿给小慎,小慎躜回了诊疗室;说他的脚还会流血,所以住在那边比较好,才不会让血沾到床单。虽然觉得小慎的态度怪怪的,好像在赌什麽心机,不过他平常也就是那样了,泉谷也只能和伊方协调,两人轮流监视小慎,不要让他知道就好。
半夜的监视轮到伊方,带著提神饮料坐到门旁熬夜;正觉得快要睡著的时候,诊疗室那边,传出了木板喀吱喀吱的被锯过的浅浅声音。觉得很奇怪,但从监视的门缝望出,小慎睡著的房间却一切正常,不知道声音是从那传来的。
喀吱喀吱……然後是木板断掉的声音;伊方再度探头,他终於看清楚是怎麽回事了,锁窗户的木板掉了下来,是被窗外的人弄断的──一把铁灰色的短刀、从锁被锯坏的窗户中伸了进来,刀尖对准了小慎的方向。
伊方尖叫了出来,而泉谷医生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早他一步将犯人的男子逮捕了。
小慎将电话放在身旁,快捷键设为警局的电话。他报案的时间,居然是犯人抵达前的半小时;所以当犯人开始锯窗户时,警察已经快到了。
当场被逮捕的男子,以杀人未遂被移送;男子供称,指使他犯案的是荒内先生的前妻梨香。他并没有要杀死小慎的意思,梨香是要他把小慎带回身边。
不过照他的行动──还有车上搜出来的东西,警方的判断倾向於他要置小慎於死地。
荒内先生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那凶手的男人一开始就是梨香的同夥;梨香并没有什麽外国人的男朋友,警方也只能以『母亲想带走孩子,而企图绑架』为动机,将梨香移送了。那大笔的赡养费,梨香似乎是要拿去支付自己的赌债。
奇怪的案子,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但小慎的梦游却在之後不药而愈了。
***
「她是想杀我啦。」
之後再见到小慎──不过是案发的隔两天,小慎过来换脚伤的药。他看起来气色很好,还带了市区买的甜点,要送给泉谷医生。
不过会说出「母亲是想杀我」这样的话,让泉谷有些不知所措。小慎倒是点点头,开始吃起说要送给泉谷的点心。
「是鹿告诉我的,不过我也都看到了,所以没关系。」
「什麽……?鹿?」
泉谷再度无法确认,自己听到了些什麽;特别是从小慎的口中,听见『鹿』这个名字。
小慎笑著说,反正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告诉泉谷也无妨,只是不要说出去比较好。
那是他梦游时所梦到的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总是牵著自己的手,一路走到海边;然後两个人找个喜欢的角落坐下,随意的看著海边的景色。
他说他叫鹿,手总是很湿很冰,颈子上有一道撕裂的巨大伤口。不过小慎不怎麽觉得害怕,看到房间中的沙时,他就大概明白了,自己是真的去了海边。
鹿很少说话,但会指一些画面给小慎看;像是回忆的景色,很不可思议,但这都不是鹿要带小慎去海边的目的。其中的一幕,是梨香和那个男人计画,要在拿到赡养费之後,把小慎绑走的对谈。大概的计画是,他们要趁晚上荒内睡著的时候──潜进去,反正有钥匙;等他醒来,小慎早就……。
所以他和鹿做了约定,他继续和鹿一起梦游,这样自己就会被看的很紧,不会让妈妈有机会下手。
事情就是这样,之後他不会再梦游了。他也看到了很多鹿年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虽然鹿没有说,不过我知道,是妈妈把鹿推下去的;先砍他的脖子,再把他丢到海里,就是新婚那天呦。要是鹿出现了,她就不能和爸结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小慎,我想你妈妈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
对於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泉谷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也许他根本分不清楚自己的梦境与现实──这是有可能的事情。为了逃避关於母亲的痛苦,而用自己先前所听到的资讯,交杂编造成某种情境、或是朋友……,是一般的精神分裂症状。
「医生,我会和爸爸好好相处的;你知道的,爸会保护我。」小慎这麽说著。
泉谷还是请了他的朋友前来为小慎看诊,但没有看太久,荒内先生就带著小慎搬离这个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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