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形,将让小瑜情何以堪?
翩翩担忧地道:“别院侍卫众多,公子是不好出去的,不过您不用着急,我已向萧少爷禀报了,他一定会帮忙的。”
卫双摇了摇头,翩翩惊愕道:“他不是早就想让公子您离开了么?怎么会……”
卫双叹了一口气,并未答话,萧珏对谢家忠心耿耿,如今小瑜联苏家之力与崔家抗衡,自己是要挟崔家的筹码,进可攻退可守,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翩翩咬着唇,见卫双神色黯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扎进了一根刺,说不出的酸疼,终于下定决心道:“那我陪公子出去,翩翩的功夫么,在谢家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她眼神犹豫不决,又四下望了望这处院落,似是无边的留恋——当初有幸未随九爷前往南海,如今,终究要离开这生她养她之地。这,算是叛族么?
但是……翩翩摇了摇头,眼里坚定之色愈浓:不悔。
卫双失笑:“傻丫头,硬闯怎么成。你只要出去送信给我风梦楼属下就可以了,只是要劳烦你尽快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他嘱咐道:“一定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翩翩她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还好不用背叛少主,可心中,竟然有着丝丝怅惘。
相思怎有旧情多
按着卫双吩咐,翩翩到了武陵源,折了几根竹子摆了个五行阵法,便在一边走来走去,心神不宁:果真会有人过来接应么?难道风梦楼属下,就藏身于这武陵源后的诸山中?
这是与卫双初见的地方,她环顾四周,桃花时节已过,游人寥寥,往日的欢声笑语虽荡然无存,但那俊秀少年温柔的目光,永远留在心头。翩翩心里泛上一丝甜蜜,等候的辰光似乎也变的亲切起来——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总算是为他出了一份力。
风梦楼大约留了十位属下在常德待命,并非如翩翩之前所想藏在远郊野外,而是若无其事地在城中开了个酒楼,每日送往迎来,好不热闹。所谓大隐于市,正是如此罢。
这到武陵源与她接头之人长了一付平凡相貌,忠厚老实,投入人海中只如一滴水,再也瞧不见他。翩翩随着来人登上酒楼,楼上客人众多,喧哗声行令声,声声入耳,她正东张西望,那人轻轻拉了她的衣襟,翩翩点了点头,虽知一片喧嚣中无人注意自己,仍是机警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盯梢,才跟着那人去了后院——她虽不信萧珏会害卫双,但总归有了些忌惮,还是小心为上。
后院中,一个青衣人负手而立,接头那人冲着他施了一礼,便匆匆退了下去。那人一转身,翩翩楞了楞,脸上便带了笑——那凝神等待的年轻人,正是她当初在九夫人身边伺候时见过的无赖少年,跟在卫双后面对她挤眉弄眼、一派轻薄的李洛。他原本那付嬉笑浪荡的神色已荡然无存,脸上带了些惊惶,又有些强自镇定的意味,微笑道:“多日不见,翩翩姑娘一向安好?今日怎么有兴致找到这里?”
翩翩心知他疑惑自己来意,看了看他脸色,见他是担心卫双,忙道:“公子托我过来找你们,让你们立刻接他出来,要快,”她顿了一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无比留恋地道:“出来,回扬州。”回扬州——就再也见不到了罢。
李洛却说不出话来,脸色灰败,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呆立了半晌,才喃喃道:“居然要回去?他不是说,要把谢瑜哄开心了再走么?”他陪了卫双几年,对他性子摸的一清二楚,卫双虽温和,却是倔强之人,一件事情若不做完,是决计不会放下的——如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属下偷偷潜入谢家,并未发现有一丝不妥!
翩翩叹了口气,心中暗叹卫公子的多情,若不是怕吐露真言伤了少主,他还是不会走罢。看着李洛发怔,她等的急了,深知此地不可久留,推了推李洛道:“我这就回去照看公子,如今变故甚多,你要快些拿主意。”
李洛一把抓住了他,眼神里是无比的凶狠和戾气,冷恻恻地道:“公子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的人昨夜查看时,公子不还好好的?你是怎么照顾公子的!”
翩翩虚晃一招躲了过来,见李洛如此,原先的浪子无行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不禁也怕了起来,忙道:“公子中了极乐丸,不想再与我家少主相处……你当我愿意这样么?”想着卫双强自忍耐、与药力对抗的神情,眼泪又一滴滴落了下来。
李洛却无丝毫怜惜,哼了一声道:“不都是你们谢家人造的孽!我这就去接公子出来!”他知卫双在谢家定是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之事,才会命他前去营救,虽一向最爱美女,对翩翩的语气却始终好不起来。
翩翩心中欣喜,也不同他计较,便急忙赶了回去,她惦记着卫双说过的话,生怕萧珏趁谢瑜与自己都不在之时,做出什么事来。
卫双依旧静静躺着,听得翩翩回来,眯着眼睛朝她笑了一笑,安宁,温和,仿佛不再忧虑他之后的处境。翩翩的心也安定了下来,被公子所信任的人,总归会有些本事罢。
正守着丫头文火炖药,翩翩心中突突一跳,慌忙跑向卫双的房间,只见李洛抱起卫双快步向外走去,他满脸的泪,唇上已经咬出了血丝,眼睛里灼烧着无法熄灭的怒火,悲声道:“谢瑜,他怎么这般阴狠!”又低低安慰道:“公子,兄弟们都在外面……”
卫双昏昏沉沉,听到谢瑜的名字,仍是温言道:“小洛,不要发脾气,我们回家。”头一垂,又睡了过去。
翩翩踮起脚看着卫双,见他神情虽然疲惫,脸色倒也还好,才稍稍放下心来,嘱咐李洛道:“公子这毒过了今日便没什么大碍,将养几天就好了,不过路上可要多用点心,别让公子妄动真气,这碗药,让公子喝了再走吧。”说着就把碗捧了过来,又担忧道:“我们谢家一向戒备森严,你准备怎么出去?”
李洛斜了她一眼,一手将碗挡了过去,冷冷道:“我自有办法。”又心疼地看了眼卫双,将他衣衫紧了紧,昂首大步向外走去。
翩翩忙抓了件披风追上,李洛停住脚步,凛然道:“让开。”
翩翩执拗地站着,仰头道:“那碗药没什么效力,不喝也就罢了,可如今正是秋寒,衣裳不能不穿。”
李洛打量了她几眼,道:“蒙你多日照顾公子,我承了你这个情,否则谢家的假情假意,我是一概不要的。”这才向她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个笑容来。
那笑容里,虽有一丝暖意,仍是苦痛的意味居多——公子执意前来照料谢瑜,谢瑜也日日殷勤备至,可公子又落了什么好来?
卫双偎在李洛怀中,提不起气来,声音低落难以听闻,仍动了一动,不放心地道:“小瑜……”
李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向翩翩道:“看好你家少主,别让他少吃了一口饭少喝了一口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翩翩强自镇定在房里坐着,心思怎么都定不下来。公子已离开了半日,仍未听外面的侍卫有什么动静,想来是风梦楼诸人神出鬼没,已经把他们料理了罢。她忐忑不安,却不敢出去看个分明,生怕那些侍卫早已倾巢而出,前去围追堵截。
怔忡间,忽然听得幽幽一声叹息,翩翩骇然,一转头,却发现谢瑜已踏进了房门,正抚摩着一张卫双常用的藤椅,满脸惆怅。
翩翩悄悄往后退了退,屏住呼吸,生怕惹出一丝动静来,看来定是事发了,只是少主他,此时凑饫镒鍪裁矗
谢瑜叹了叹,怃然道:“他还是离弃了我,随他去了。”他慢慢地一步步走过,轻轻触碰着卫双所用过的器具,这书桌,这屏风,这床塌,都还残留着他温热的气息。他喃喃地念着,神思恍惚,捧着卫双搭在椅上的一件外衣,跌坐在床上,自言自语道:“走了……也好,就这么去罢,反正我也是无颜再见你了。”
就这样离去,连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你终究是弃了我,去寻崔静寻。
可笑我自欺欺人,一直不肯相信。
秋风渐起,老榕树哗哗作响,似是在默默注视着这间院子的离合际会,更添一种萧瑟之意。
谢瑜抬起头望着窗外,一处枯黄的枝叶伸进了书桌上,他走了过去,伸手摘下来,怅然道:“人都走了,叶子也快落了。”
——从前那笑语欢声,再也回不来了罢。
翩翩跟着他的日子久了,甚少见他这般茫然忧伤的神色,忍不住安慰道:“少主莫要自责了,公子从未怪过你。”
谢瑜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懂得甚么,他哪里是不怪我,只是如今一心想着崔静寻,没时间来寻思我罢了。”他呆呆地盯着老榕树,神情甚是苦恼:“你说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抛下崔静寻,为什么不肯陪着我?难道我这个弟弟——真的不如崔静寻么?”
翩翩想了想,笑道:“公子曾问过我,九叔成名多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虽飘然而去,仍是人人称羡的豪侠名家,为何翩翩不跟了同去南海?翩翩想凡人总有忠心、凡事总有个先后罢,公子当时说,”她顿了一顿,见谢瑜凝神听着,故意慢慢道:“公子说,这是个简单道理,有些人偏偏不懂。少主,我到现在还是不懂的,公子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谢瑜怔怔地望着手中旧白的衣衫,半晌,才惨然笑道:“凡事总有先后,凡人都有忠心,原来他把我,算到崔静寻后面了!罢了,既然是崔静寻先在他心里占了个位子,我还强求甚么?走的好,走的好!”他哈哈狂笑了起来,翩翩又惊又怕,哪知他笑声渐低,竟有了哭音。
谢瑜是固执倔强之人,认准的路就绝不回头,辛雨炎称卫双不是他兄长,他却嗤为无稽之谈,纵使心中有些怀疑,但也决不会当真的。此时他只觉前路渺茫孤寂,再也没人陪同一起走这寂寥人生,心慢慢冷了下来。
翩翩却是聪慧灵秀,知道卫双待谢瑜决非一般,匆匆离去想必是怕了极乐丸的药性,有甚么难言之隐。她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得小心翼翼道:“公子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照顾好少主……”
谢瑜蓦地回头,脸上浮现一丝苦涩的笑容,喃喃道:“他对我也是极好的,只是,又怎能如旧情如许之多?”
哥哥,我们之间,也只能如此了罢。
可是我,不满足。
不满足,亦是无可奈何。
他捧着衫子遥想,脸深深地埋在衫子里,温暖,柔和,优雅,种种滋味弥上心头。与卫双之间的一幕幕映入眼帘,如今他已出了常德罢?风梦楼果然不容小窥,在这陌生地界竟也如此胆大妄为,守卫别院的谢家子弟全被点了穴扔在一旁,被救起时还茫然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谢瑜的心渐渐晴朗起来,就算你离开了,有这样的属下保护你,我也可以放心了。哥,你走了,再也没有人全心全意待我,就算是珏,也只不过看在我是谢家少主的份上。
萧珏!
谢瑜猛地警醒,沉声道:“翩翩,通知下去,立即到城外追回萧珏众人!不听令者逐出谢家!”
已出了常德城,李洛直视着道路前方,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此次有翩翩的通风报信,固然是出其不意,而且路线又极其隐秘,但谢家毕竟盘踞常德百年,对常德地境是一清二楚,如今定要多加小心。
四处查看的探子已经回来,前后均无障碍,诸人无须吩咐,仍是屏神静气,小心翼翼地行着路。
卫双在马车中,已睡的熟了。极乐丸的药性难解,李洛虽然焦急,也只能束手无策,还是卫双半清醒时安慰了他几句,这药总归只有两天药性,反正再也没人凝气送话到耳边迫他吐露什么,不过是多承受半日的苦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洛这才安下心来,不再咒骂谢瑜。
北地多树,马车渐渐行着,却再无飞鸟掠过,李洛惊疑起来,命令勒马下车,派人向前查看,自己进了马车搂起卫双,掀起车帘,冷静地向外打量着。这是一处山丘,旁边灌木丛生,倒是埋伏的好地方。只是谢瑜应是急速追来,又怎会藏在这里?
只听得朗朗一声大笑,一个优雅的声音传来:“风梦楼诸位果然好眼力,只可惜了这些礼物,竟无法送出了。”那人拍了拍手,一丛黑衣人手持弓弩站了出来,李洛瞅了瞅,只再几丈,自己这一行人,就要步入射程之内了。李洛一笑,不屑道:“阁下如此心狠手毒,不知有何来意?若有需要风梦楼效劳之处,不妨直说,看来在下是无法拒绝的了。”
那人轻轻跃到车前,身姿曼妙轻盈,含笑道:“多谢李公子夸奖,在下萧珏,也没别的意思,只想借李兄身边这人一用。”说着眼睛已经盯在卫双身上,身后的弓箭手也是蓄势待发。
李洛一惊,心里却有些发寒了,这萧珏武功高深,又能料敌先机,真是棘手,他嘴角仍是带着一丝笑意,慢慢道:“萧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使了一个眼色,风梦楼诸人立即会意,团团围在一起,摆出个阵型来。
萧珏悠悠道:“我像是在开玩笑么?小瑜的别院我是不好闯的,真是多谢你们把人送到我手中。”
李洛笑道:“萧公子这话却奇怪了,难道你们不是奉谢少主之命前来么?”
萧珏一笑:“若无我暗中相助,你当谢家手下如此不中用,被你轻易得手带了人出来?小瑜优柔寡断,太顾及与卫公子之间的情意,未免失了他谢家少主的身份,置此多事之秋,卫公子还是由我来照顾比较好。”
李洛心中一动,忙向弓箭手喝道:“这是你家少主座上客,若是伤了他,你们谁承当的起?”又向萧珏冷笑道:“无谢瑜之命,谁给你调动侍卫之权?萧公子,你可真不把你家少主放在眼里!”
萧珏仍是一派温文,笑道:“李公子不用白费心机了,我谢家人自忠于谢家事,为了家族大局,小瑜也会明白的。”
那众弓箭手仍是面无表情,李洛无奈,如今只能硬闯了。他留恋地看了一眼卫双,看来,只能把他交给轻功卓绝的属下先走,然后听天由命了。
岂有豪情似旧时
卫双悠悠醒转,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床边坐着一位低头沉思的老人。
他心中着急,既担心李洛,又怕谢瑜与萧珏因此起了冲突,撑住身体就要起身。那老人听得他动静,忙把他按了下去,皱眉道:“不可!你身体内诸多药性混在一起,乱成一团糟,老夫行医多年,枉自有了好大名头,竟拿不出像样的方子来!”他摇了摇头,唉声叹气,拿过纸笔,刷刷写了下去,仍叹气道:“没奈何,只得细心调养,没有个三五年恢复不来!唉,可惜了一身功夫!”
卫双也不在意,行走江湖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侠客梦,如今见识的也多了,换换活法也未必不好。见老人仍是沮丧不已,便笑道:“就算成了文弱书生也没什么不好,老丈费心了!不知我这身在何处?”
老人看了他一眼,赞道:“难得年轻人心胸开阔,你倒看得开。我不过被人请来看病,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说完便急急忙忙起身离去了。
卫双颓然,想想自己昏迷到现在,也不知多长时间,极乐丸的药性好象已经没了,至少两天已过,如今或许已经不在常德境内了。萧珏当初拦住自己,阴很冷厉,似是想要了自己性命,如今陷进这么一个陌生的境地,或许还好些。他苦笑,若是静寻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会骂自己笨吧。卫双渐渐沉入回忆,脸上慢慢浮现了温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