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惊扰了张顺,探入怀中的手摸了摸那块捂的温热的靴璧,又悄悄收了回来。
薄薄轻雾中,张顺拨开了一丛林木,谢瑜紧随他身后进了这隧道。通道内又有机关——便是白道长他们带人上来,又能把水月教怎么样?谢瑜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仿佛自己将要做的事是欺师灭祖。
说来也巧,这张顺本是风梦楼总管李暗尘的亲信,仰慕卫双风影之名已久,这几步远的路却是滔滔不绝:教主旧毒复发,闭关何时能出?韦护法那么好的功夫,却偏偏只坐在禁地那个台子上吹笛,也不出来帮公子的忙;怎么教里大多是十五六的孩子,公子您说能不能敌的过人家?
谢瑜短短几个字谨慎地应付过去,眼前一片光明,便已到了水月宫。
甫入宫门,便是映满眼帘的竹林,绿竹猗猗,清新雅致。
沿着细碎石子的小路,远方隐隐有亭台楼阁连绵起伏,环绕在密云中,又增一番神秘之感。
天碧风轻,海浪拍岸,此地宜雅人隐居。
转过一个弯,谢瑜有些愕然,这却是姹紫嫣红的花海,无清新之意,只艳丽多情。更有三两桃树,妖娆张扬,艳极热烈,另有别样繁华之意。
他抬眼望去,轩上书了三个大字,墨色如醉,满满是留书人一腔寂寥无尽情深,风神飘逸,正是“梦溪苑”三字。谢瑜了然一笑,遥想两位千里相望却衷情,已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孙婆婆已颤巍巍地迎了上来,她已年迈不堪老眼昏花,见了谢瑜也只是拉着他的手赞他长的高了。末了又埋怨道:“小双这几年都在外面,回来几天了也不来看婆婆!唉,白在扬州陪了你半年!”唠叨了几句又关切地问道:“外面情势如何?咱们这些弟子挡不挡得住?可不能让那伙人进来了,咱们这都是老若病残,小双可要仔细了!”
谢瑜一向冷心冷情,此时只得绞尽脑汁寻了几句话,学着卫双温和地安慰了她几句,命人扶她回房休息。孙婆婆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大不了咱们就躲一躲,从山后走出去也没什么丢人,毕竟人家那么多人手呢!可别像呆子似的拼命,婆婆还等着你来讲笑话听呢!”
谢瑜目送她蹒跚远去,心里一酸,还是回头吩咐道:“召集教中剩余人手至大殿,我有要事宣布。”一个侍卫领命去了,谢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有些茫然的心累。这水月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恶毒,只是,为人为己,都不能留了。
卫双这些年一直在扬州活动,是以宫中诸人都不认得他,自己才钻了这个空子。等会去见教主与那位护法,肯定瞒不住,又当如何是好?
谢瑜迅速地在心里盘算,张顺仍侍立在一旁,憨憨地笑道:“公子,我看你今日与往常不同呢!”
谢瑜心里一惊,仍是淡淡道:“你不是说没见过我?”
张顺摸了摸脑袋,有些惭愧地道:“年前去风梦楼送年货时,远远瞧见了您一眼,那时您穿了银白的狐皮裘子,一直笑眯眯的,让人见了就觉亲切;今天呢,你到现在才笑了两下,咳,再加上这身衣服,可真是不一样了!”
谢瑜道:“是人总会变的。”
张顺应了一声,恍然大悟似地补充道:“今天不是和正道那帮兔崽子玩玩吗!就该这样霸气些!”
水月教经二十年前那次打击,教众已不如从前之多,勉强能出手的,除了卫双带出去的那十几人,宫中也只不过有十五人。
张顺疑道:“难道都要出去迎敌?宫中总得留几个人吧?”
谢瑜自这些教众身边走过,一个个问了武功,又鼓励了几句,众人正期待着与少林武当诸人决一死战以卫总坛,却听得谢瑜柔声道:“你们都不用去,只我一人去就成了。”
他这句话说的极似卫双,众人没有听懂,便纷纷嚷道:“那我们到底该做什么?只要公子说一声,上刀山下火海也没关系!”
谢瑜倏地转过身来,唇边的一丝微笑更是绝艳清丽,英冷而又柔媚的眸光流转间,那眩目的光彩令人不敢直视,他轻轻叹了一声,怜悯地道:“这么简单的话,你们都没听懂吗?”
也不看众人的反应,自顾自地道:“冀州崔巍门的暗器用毒乃天下一绝,倾情醉更是其中绝品,令人僵立当场无法动弹,又可乱人心志迷其心窍,崔掌门惊才绝艳,但限于药物难求,也只制得三瓶,其中有一瓶么……”他惋惜万分地道:“就被我洒在这大殿门槛上了。”
张顺挣扎着倒地,喘息道:“原来你……真的不是公子……”他竟露出个奇异的笑容,喃喃道:“我必定没有错认……”
余下的十余人功夫不如张顺,早已沉迷在幻觉之中,个个现出梦幻一般的自得之色。
谢瑜轻轻敲了敲供桌,怅惘地道:“倾情——心似菩提身如不动,情游八荒心飞天外,驰骋于无情天无情地,勘破红尘的,至此也就悟了道……只是倾情难求——你们说,只要是贯注全部心神,又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佛家所谓怨憎会、爱别离,只不过是因为,未能倾情。
若我整颗心都放你身上,厌你的那一天也就是对这尘世倦了。
一剑光寒十四州
谢瑜仰头看着浓重的“禁地”两字,思索着是否进去。
外面还是繁花似锦,禁地中却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个青衣人立于一树梅下,入神地吹奏着一只横笛,笛身通体如玉,是难得的上品。青衣人色如晓月,却又凛如冰雪。
这正是前来水月教镇守,却又躲在角落哀怜自伤的韦思青。一曲《思往日》缠绵悱恻,谢瑜丝毫不为所动,长剑破空,急急指向韦思青。
耿耿曙夜深,漫漫轻云长,光浮动吴钩,桂筵珠沉香。
天色突然朦胧起来,剑光柔和,如悠悠澄澄的月光——照月十三剑,剑下无冤魂。
如梦如幻的十三招内,温柔地刺穿敌人的喉咙,上一刻还在微笑,下一刻却闭上了双眼,又怎会有机会恨上对方?
韦思青执着笛子,反手顺着剑背平平掠过,飞身闪到一边,凝视着这不速之客,轻笑道:“有意思,与我们家那孩子相貌倒是十分相似。谢家照月十三剑虽然不错,你使着却差点火候,当年我与谢循尧二百招之内亦是分不出胜负,你年纪轻轻,又能学到他几成?”
谢瑜参与此次讨伐,本意就想胜过父亲在世之功,听他如此一说,傲气也上来了,冷冷道:“说的轻巧,再接我几招试试。”刷刷挥剑又抢攻上去。
韦思青初时还倒背着一只手,自命风流,立刻就发现这少年剑法亦是多年苦功,顿时收起了小窥之心,口中却仍调笑道:“和我们家小双长的虽像,脾气却太硬了,不如留来下多住几天,让小双教教你?”
谢瑜听他提起卫双,一时间傲气、怒气、怨气全都涌上心头,自怜自伤而又自信自负,剑意一变,不由自主便使出了学自母亲的“惘然小剑”。
十丈软红初逢君,繁花朱妍亦可亲。月色惘然留不住,使君却是负心人。
——一切皆是惘然,红颜未老恩已断,便是低首敛眉求你,你依然不发一言。
我愿伴你落魄江湖,你却不愿背负夺人妻子的罪行——韦思青叹了一声,万树梅花飞落,勾画出那张不施粉黛的清水脸,那个虽是绝色却从不以为意的女子。十五年未见,你的轮廓在记忆中依然清楚如昔,青烟,你如梅清高傲骨,我失了你一时,便是失了你一世。
恍惚之间,似是那个女子持剑站在跟前,眼神里有着无声的恳求,却仍是冷然地看着自己——曾说卫双眉眼间颇似青烟,然而他却最是温和柔善,这谢家少年虽少了几分柔美,眼神里却清清楚楚透着坚毅和冰冷。
月光如水的旖旎已被铺天而来的愁思取代,梅花飞旋,清风黯然,空气中弥漫着哀伤的惆怅。
谢瑜一剑轻飘飘地刺出,像流水一般轻轻滑过,如同情人耳边柔柔的呢喃——情人剑,惘然思旧年,旧时山水最堪怜。
韦思青眼睁睁看着那一剑刺来,却是一动不动。
不想动,也不能动,他的思绪,早已沉浸在青烟含恨练就的惘然小剑中。
眼看这剑就要刺穿他的心窝,忽然轻轻一声,谢瑜的剑被带的一斜,韦思青这才清醒过来,挥笛一挡,便越出了他的剑圈。
竟有人能有一粒小小石子荡开自己的剑,谢瑜抬眼看向左右,只听得一个优雅的声音:“这位少侠可是故人之子?”
凤三已经缓步走到韦思青身旁,含笑看着谢瑜。
谢瑜不想再对水月教的任何人生出好感,却也不得不惊叹——天下最适合穿这种雪色宽袍的,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位凤教主,只有他,才穿的出那种俊逸潇洒,飘然出尘的味道来。
眼睛别到一边,谢瑜冷冷道:“那不重要,凤教主毒伤未愈,不知能挡得我多长时间?”
凤三点了点头,看了看又横笛唇边的韦思青,叹道:“惘然小剑用的极妙,不愧是青烟的儿子。”
见了谢瑜这些招式,凤三与韦思青这时心里都已明了,他与卫双轮廓一致,显然是血缘同出的兄弟。怪不得卫双长相略似青烟,原来竟也是青烟之子。只是,自从救了小双至今,他也未说过一句话与谢家有关,自道是江南书香门第,不幸流落至此——这又是为何?
谢瑜注视着凤三,心跳加速,与凤三这种成名二十多年的高手对阵,是一个剑客梦寐以求的事。他左手紧紧握住剑柄,傲然道:“我知你功力不如从前,谢瑜平生不占别人便宜,今日就以左手剑来领教水月教绝世武功!出剑吧!”
凤三微微一笑,道:“多年未用剑,剑法也生疏了,恐怕会令少侠失望。”
韦思青仍呜呜咽咽地吹着笛子,凤三轻柔地伸手过去,挑下了他的发带,向谢瑜微笑道:“那凤三就以这根丝带迎战少侠的照月十三剑。”
谢瑜丝毫未敢有轻视之意,以柔克钢,举轻若重——这才是一等一的功夫。
笛声委婉低沉,两人的身影在冰雪银白中上下翩飞。谢瑜的剑如灵蛇出洞,挥洒自如;凤三手中的那根丝带婉若游龙,滴水不露。
天碧云淡,薄雾渐渐散去。
一声号令,水月教的十六个少年迅速列出个新月阵型,卫双冷声道:“要想上得云梦山,自然要先过得在下这个小小堂主一关。”
少年的剑阵防范严密,滴水不露,去路完全被遮挡,本想冲散其中几人令其陷入混战,那想得这些少年身手熟练之至,不知苦练过多少个寒暑,一个稍稍被冲下,另一人立刻就上去补了位子。
崔静寻想上去帮忙,卫双递了个眼色给他,他便横了剑,领着几个门下为卫双掠阵。他赞赏地看着场中的那个飘逸少年,白衣胜雪,于剑气纵横中上下翩飞、左右逢源,劲风飒飒,剑气森森,林中银光缭绕。
明朗俊秀,聪颖柔善,怜悯地看着这冷冷红尘,却依然带着对万千感情的留恋,纵是别人伤了你,依然会记得别人的好——小双,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举世污浊,也改了不你清澈明净的眼神。
漫天寒光飞驰,冷光盈林,片片银光如隆冬大雪,飘飘纷飞而下,卫双招数奇诡,少年防守严密,群豪只觉全身大穴都已罩住,不得不佩服起先前的苏云非来,竟能与卫双如此鬼魅的剑法缠斗了如此之久。为白道长照应背后的苏云非也有些胆寒。方才小双他,竟未施出全力,看来自己送上门那一剑却是自找没趣——招数满了,自己自然是双弟手底败将。
苏云非提剑在手,不时避退欺身来上的水月教少年,心中却如乱麻的没有一丝头绪——我是否能如崔静寻这般于武林同道面前站在双弟身边?难道他欺骗我也是迫不得已?这番中原武林精英尽出,单凭双弟剑术通神,又能不能止住这一场劫难?
少年们的剑意如潮水层层压下,苏云非勉强转头看去,卫双这剑凌厉寒森,已刺向靳烈焰肩头,靳烈焰竟无法档的住,长剑“当啷”掉下,木木站在当场。随着这声轻响,众人只觉杀气无形加重,似有无数双手勒住了自己脖子,在少年剑阵的缠斗中喘不过气来,压的动弹不得。
卫双环视场下,双眼有如寒冰,冷冷道:“此地林深风凉,最宜养神,劳烦各位在此歇息半日,三个时辰以后,穴道自会解开。”转了身却微笑着携起崔静寻的手,向哀悯之意愈浓的无相大师低低告了声罪,也未看苏云非一眼,便快步向山上走去。本意虽是好好与这些人谈和,但宫中有难,只能如此不得已了。
苏云非怔怔看着他二人亲密的背影,心中也不知道是酸是苦,心中却有一个声音,绝不能让曾在自己面前柔弱承欢的双弟,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无奈尘缘容易绝
丝带翩然,长剑寒洌,凤三毕竟是成名二十多年的绝世高手,谢瑜于剑道上纵然天资非凡,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丝带的缠绕,始终压下自己的剑气。
凤三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含笑向谢瑜道:“你也算是我水月教后人,本教教规之一便是不得互相残杀,不如就此罢斗如何?”他此番只是好意,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伤了他——教规中又哪有这一条,就是有了,谢瑜又如何算得是教中之人?
韦思青的笛声已停,也点了点头,教主虽然占着上风,又哪有谢瑜年轻气盛?又要分了一半功力去压制毒性,若是被那位脾气骄纵的邵某人知道,自己免不了一顿教训。
谢瑜剑上一轻,招式也缓了起来,凤三自是以为他听了进去,脸上笑颜顿开,哪知谢瑜旋身自他身边掠过,轻轻问了句:“凤教主这些年来,有没有想念过您那无辜的儿子?”反手递了一剑过来,快如闪电。
韦思青方才看了几眼他们缓来缓去,心知这一战教主定是胜了,又转了身子倚在树上吹笛。已然明了谢瑜卫双都是故人之子,这一曲,不再是自伤,却是悠扬的《幽兰逢春》。
凤三脑海中还回响着谢瑜那句轻轻的询问,反应未免慢了一慢,虽向左避了避,却还是来不及了。
眼看这剑就向刺穿凤三的心口,忽听得一声“住手”,谢瑜心里一震,一个快到不可思议的人影已经冲到面前,手中的剑被重重一击,“咔”的一声,剑已断开,谢瑜紧紧握住剑柄,只是瞥见了卫双一眼,立刻就低下了头。那人衣角被微风带起,面庞因为方才的急迫也带上了一丝绯红——那个不久之前还亲切地搂着自己,现在冷然以剑相对的……哥哥。
对于剑客来说,手中的剑就是生命,折断了他的剑,这是莫大的耻辱——幸好,他们是兄弟,不然又会造成无休止的仇杀。凤三轻叹了一声,不再去想自己的隐事如何被谢瑜得知,温和地看着卫双道:“如此轻功,却又如此鲁莽,难道看不出谢少侠只是在和我闹着玩?要是你师傅见了,定又说没教好你这个徒弟。”
原本满面寒霜地用剑指着谢瑜,听到此言后卫双回转了身子问道:“谢少侠?哪位谢少侠?”若是小瑜的亲信,那可就难办了,罢了,到时再给他赔不是便是。又瞪了一眼韦思青道:“青哥可真是白来了,还不若回扬州去陪师傅养养花!”
韦思青陪着笑,顾左右而言他,亲热地拉着卫双道:“先别说那么多,先来见见你青烟姑姑的儿子,不是我说,你们两人长的可真像!”
谢瑜抬起了头,手中的断剑已经甩到了一边,冷然道:“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是赢了我?凤教主,难道您不愿拿回解药?”
卫双惊讶莫名,手中的剑慢慢放下,无力地道:“是你,小瑜,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敌对的位置。”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谢瑜道:“咱们长的真是像,幸好没有伤到你,要不我可真是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