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苦夏(17)长孙无忌x李世民
无垢的脸上却是出奇的冷静,不但没有之前我想象的怨恨恼怒,甚至还带著一丝丝的怜悯:「很早很早的时候,早到……我们才刚刚认识世民的时候。那个时候,哥哥还记得吗?世民隔三差五就会到舅舅家来,我在那时就已经早晚盼望著他的到来。那份焦灼期望的心情,让还是小女孩的我想起自己那个样子都觉得好害羞。可是,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哥哥,其实你跟我是抱著一样的心情……我怎麽能看不出来?我怎麽能不懂?我也是那样的心情啊!有些时候,世民说好了要来,却因著什麽事情耽搁了。那时我暗藏在心底的那种忐忑不安,那种五内俱焚的难受劲儿,却全都摆在你脸上去了。你坐立难安,不住地在书房与大门之间来回探看,一再地追问著下人什麽时候世民才会到……然後终於听到下人通传世民到了,你那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立时就会泛起舒怀宠溺的笑意……哥哥,我是女孩子家,我不得不为著少女的矜持而隐藏内心,可你呢?在我这最亲的妹妹面前,你都忘记了要掩饰。或者,你觉得可以让我误以为你衹是在替我著急,於是就放心地不加掩饰了。可是,我都知道的啊。这是你真实的内心,你跟我一样的……那麽深深地……爱著他……」
我心里大叫一声「惭愧!」无垢虽是聪明,我却不知道原来她居然聪明至此。我更不知道的是,原来一直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的我,竟然早就破绽百出,被身边的妹妹看得通通透透。
可是,若她早就知道我对世民的感情,为何还要答应那亲事!她这多年以来,就这麽一直独自地背负著这个沈重的包袱吗?
她续道:「後来,你们从洛阳回来。那夜酒宴之後,哥哥把醉倒的世民扶进厢房里……虽然哥哥让我回去睡,可我睡下後又想起,如果世民吐了,会把你们两人的衣服都弄脏的,所以又起来捡了两套世民平日穿的常服,打算送过去给你们作替换之用。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你和世民的行事……我都看见了……」
我心里呻吟了一声。我就知道那夜的事不可能不被发现!!衹有我还像个掩耳盗铃的傻子,以为这是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大秘密,世上不会再有别人知晓。现在回想起来,当夜我和世民酒後乱性,天策府下人众多,又怎麽能真的可以不泄半点风声,恐怕这事全凭无垢为我们善後,才可以不留痕迹。
果然,听得无垢继续说:「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守在园子门外,不让仆从靠近。直到半夜里见你匆忙离去,我才进去给世民换了衣服……那件事之後不久,一天下人忽然惊慌失措的来报告,说世民不知为了什麽,忽然自个儿在书房里喝酒喝得吐出来了。我开始时觉得很奇怪,平时他最怕喝酒了,除非是宫中宴会,迫不得已才会喝,更不要说喝得吐了。我一边赶过去,一边问世民喝酒之前发生过什麽事。下人回说,没发生过什麽事啊,衹有无忌你进去跟他议过事,但很快就出来了。下人这一说,我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进书房一看,却见世民眼泪汪汪的,见我进来就说:‘无垢,对不起,我以为自己酒量很浅的,喝几杯就能醉过去。可没想到真想醉的时候,原来是那麽的难……’我当时就哭得不会再说别的话了,衹能不住的向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捂著耳朵叫了起来。
尽管早就知道那一次我伤得世民太深,可现在听无垢重述当时事後的情景,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残忍——我伤的何止是世民,还有自己的妹妹!
可无垢似是沈浸在那一刻的心境里,仍然迷迷惘惘地往下说著:「可世民说:‘你有什麽错呢?是我自己太傻而已……’我搂著他,说:‘不要再喝了,好不好?’他摇头说:‘不喝了,反正都醉不了,衹是让我吐,让我难受。’听著他这麽说,我又刷刷的流起泪来……」
我呆了半晌,才道:「世民……世民早就明白,你是知道的吗?」
无垢轻轻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清楚地说出来。不过,我觉得他是明白的。他没有在我面前刻意地掩饰过什麽,不像你那样……」
我在滚滚泪下中苦笑起来:「是的,不像我那样。世民从来就不是我那样的……懦夫!」
「不,哥哥不是懦夫,哥哥衹是太爱我,太爱世民,太爱这一切得来不易的安宁与幸福……」
听著无垢淡淡地述说著这些对她不公平的事,竟像说著别人的事一样半点怒意也没有,我只觉全身乏力,亦如坐针毡,忍不住低叫起来:「无垢,你恨我吧!是我欺骗了你……我当初,就不该提出那样的亲事……」
无垢反而笑了,像是笑我想得太多。她执起我的手,柔声道:「哥哥让无垢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才对!我怎麽会恨你?能让我们三个人都快乐地在一起的法子,那就是最好的法子。与世民成亲,无垢一点也不吃亏,除了哥哥的疼惜,我还得到了世民的爱……世民是爱我的,我对此从无怀疑,看著他的眼睛,就什麽都明白了。哥哥,你有好好地看过他的眼睛吗?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世民那澄明清澈的双眼,泪水却完全模糊了现实中的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哥哥,我很爱很爱你,我也很爱很爱世民,我分辨不出爱你们哪一个更多些,我衹知道我不能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想,世民对我,和对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吧。而你对我,和对世民,也是这样的吧。」
无垢微微的笑著,述说著这长埋心底已久的话:「我们三人之中,其实数我最幸福吧。我爱你们,都能爱得名正言顺。可你们之间的感情,却是为世不容。你们比我都苦,我还有什麽可怨恨的?更不必说,我既爱了世民,那就无怨无悔!」
我心头一震。同一句话……世民……不也这样向我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夫妇同心,我倒似成了完全陌生的……外人!
「玄武门前夜的时候,我叫哥哥来,哥哥定是以为我是想让你劝世民下定决心起事吧?其实世民的谋算,他跟我说了七八成,馀下两三成我自己也猜到了,这种事情也用不著我来劝。这是没有胜算的同归於尽,可是我能坦然接受。衹要能跟世民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地狱也不例外。可是哥哥,你和他那时还为五年前的事而心怀隔阂。世民就算死,也不能无憾。所以,我求你跟他和解……」
老天啊,你待我真是太厚了:你给了我世民的爱,还赐予了我这麽心志圣洁、胸怀宽广的妹妹!有这两人爱我,我就是被千夫鄙薄、万夫唾骂,又有何惧?
我心志清明,人也就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挺直腰杆,迎著无垢温和恬淡的目光:「妹妹,你放心,我爱世民,那就不会坐视他为了爱我而毁了他自己。尚书右仆射之职,我会坚决地辞去。不,所有世民给予我的官职,我都会辞得乾乾净净!哪怕是要从此亡身草泽,我也不会接受他的一官半职。」
无垢低下身去,深深一福:「世民虽然任性,但其实是讲理的人。百官上表劝谏,如果直斥其非的是他,他倒是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可偏偏他们矛头直指的,却是哥哥,这样反而使世民自觉对不起你,非要一意孤行。唯今之计,衹有哥哥亲身进谏,陈明厉害。衹要是哥哥的话,世民还是会听的。」
我也不由得想起世民以往多次的承诺:「衹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可是,想到这已经是早在世民成为皇帝之前所说的话,我暗自苦笑摇头:今日的世民,还会是以前的世民吗?一个君王,还会对一个臣子的说话言听计从吗?尤其当这臣子要说的是,不要再宠爱他了……。
(待续)
後记:
1.我觉得,与无忌相恋的世民,就像上文迪迪所写的这样,平时对著无垢是绝不提起,也绝不否认的。真的很男子汉的设定!!
2.今天我上学前重看此文,完全是欲罢不能。但觉每一寸都是虐心,居然可以把虐心的密度弄得如此高,我们都不知是什麽构造的。(不过,起初一两次重看会哭,现在已经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
3.由始至终我都不喜欢写女人,所以长孙无垢的段落都是迪迪写的。鸣谢鸣谢!
题外话:
1.我有工做了。在美国的朋友,将会看到我有份儿帮忙做的广告!(真的做得成了再公报是什麽广告)
2.所以说,人脉真个是很重要的事。就像我在高中时无端做了学生会干部,都是因为别人认识我而已...
3.承上,我真的不会有时间写文了。拜托,请让我好好毕业吧!不计千重苦夏,我答应大家一个月至少、至少更新一次,必定是大家喜爱的H文。这是承诺了的事,我若做不到,大家可以乘此向我追加更多,诺诺一定有求必应绝无怨言!由开始到现在,诺诺都那麽爱大家的!!大家要支持我到12月顺利毕业啊!!
千重苦夏(18)长孙无忌x李世民
午後的一场夏雨,洗尽雨前的闷热之感,带来阵阵的清凉。可是天灰蒙蒙的,让人的心情也跟著郁郁不快。
我在世民御书房里,向他提出辞呈。
他纠著眉低叫:「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是否因为听了那些人的閒言閒语?他们是嫉妒你才这样中伤你的,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
「……无垢跟你说过了吧?」
世民沉默,算是默认。
我续道:「那朝臣们上表弹劾我的奏章,你可有一一读过?」
「是他们想得太多。你是我何许人?这天底之下,谁都有可能谋害我的皇位,就衹有你绝不可能!我要用事实证明给他们看,你不会是另一个吕氏、霍氏。」
「人言可畏。你才刚登位,不容染上任何污点。没错,我是不可能像吕氏、霍氏那样乱政,但我恰恰会在这件事上就把你给毁了!」我苦笑,压著嗓子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谁会想到他们的一国之君,和他们的国舅……有那样的……」
世民咬了咬下唇,倔强地一扬脑袋道:「我对你的心意,已经都公然说给他们听了。他们爱怎麽想,那就随便他们怎麽去想吧……」
「世民!你不为自己著想,不为我著想,就不为无垢著想了吗?他们会怎麽在背後议论我们,你不在乎,我不在乎,可无垢怎麽办?」
他跌坐了下来,刚才狂傲的表情慢慢收敛,变得有点茫然若失。
「我现在是一国之君了,坐拥万里江山。可你是什麽?我们共度患难,你在最重要的一刻救了我,但你得到了什麽?」他重重叹了口气,双眼朝我看过来,平日澄明如水的眸子如今却像天色一样满布阴霾:「……我只想对你好,把最好的给你而已,难道这也是做错了吗……」
「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
我动容地说,强行抑制著自己把世民一拥入怀的冲动,怕那只会让世民更放不下我。
「让我继续拥有这份最好的感情,不要陷你自己於危机之中。」我恳求著,「把我所有职权都撤掉吧。只有这样,才能稳住人心,稳住皇位……还有,稳住我为你担惊受怕的心……」
我们就那样一个站著一个坐著,一动不动的听著窗外雨声。
往日,我们很少会留意到雨声。孩童的时候,下雨的日子里我们躲在书房写字耍闹,好不快乐。
然而一切今非昔比。这里是御书房,不再是舅舅家里那片属於我俩的小天地。现在,我就连执著他的手写字,也大大不敢……。
凡事有得必有失。只是,用我们的亲近去交换今天的地位,到底值不值得?
「世民……」我慢慢地走近他身边,伸手到他腰间。他以为我要与他亲热,顺从地倾身靠了过来。我却轻轻一拔,拔出了他无时无刻都别在腰间、本来是李渊在玄武门之变中赏赐了给我的短剑,剑尖上光芒一闪,抵在了我自己的颈项处——那正是当日向李渊死谏之时,剑尖抵著的地方。那里的轻伤早就痊愈得毫无痕迹,但在我的记忆里,那里永远留著一个不会消亡的伤疤……曾被世民的舌尖舔过的伤疤!
世民惊道:「无忌!」伸手就要来抢我手中短剑。
我早有防备,已迅捷地往後跃开。世民虽曾是骁勇的武将,我衹是文弱的书生,但我有心而他无意,再加上剑尖离我的咽喉衹有咫尺之遥,我的手轻轻一送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他投鼠忌器,不敢逼得我太紧,衹是焦急地看著我:「无忌,无忌,不要乱来……有话好好说,不要开这种玩笑……」
「世民,你还记得我向你父皇承诺过什麽吗?我保证你不会成为杨广那样的人。可是你现在,完全无视群臣的忠心劝谏,反而认定他们是小人之心。如此冒犯众怒,一意孤行,视社稷江山如粪土,不以皇室声名为重,那跟杨广还有什麽区别?我对不起你父皇,你既非要陷我於如此不义之境,我也衹好遵守承诺,以此剑自杀谢罪!」
「不,不,无忌……等等!你这话岂不全是强词夺理麽?」
我摇了摇头,不再跟他争辩什麽,举手就要把短剑按下。
世民连忙道:「好了好了……什麽都依你就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这行了吧?」见剑尖离开了我的颈项,他才松了口气,旋即抱怨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也有向你作过承诺,应该是我先向你杀身谢罪才对的嘛。」说著,声转黯然:「无忌,其实你不必如此以死相逼。我说过,衹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这句话,现在还是有效……。」
我眼中一热,赶紧别过头去:「臣,无礼了!」
他身子一颤:「无忌,又要这样了吗?」
我低著头,没有回答,却等於是默认。这是我们的宿命,饶是我们再怎麽挣扎,也跳不出上天的掌心。与其再徒然地抗争,不如就此认命吧……。
最後的最後,世民终於衹是叹了口气:「唉,无忌啊,我不能封赏你,那你对我的情义,叫我该如何偿还?」
我仍然没有说话,但这次是因为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对他的情义,他现在没法还,以後更不可能还得了。
倒不如,就那样欠我一辈子吧。
让我心里还能有些抓拿,当他在日後将我淡忘的时候,仍能在他心中一隅,永远牵念……。
世民虽然依言撤去了我所有具备实权的官职,却仍是不肯让我完全成为一介白丁。开府仪同三司、司空、司徒……一连串位极人臣但不掌实权的虚衔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上。尽管我与妹妹每一次都还是竭力推辞,但毕竟是不掌实权,朝臣都无话可说,衹好听任皇帝对我的「恩宠」如雨点般洒落。
至於那天世民当著满朝文武公然声称他爱我,经无垢的巧妙阐释,在「起居注」里也就写成了「朕诸子皆幼,朕爱无忌有如己出,非他人所能间也。」
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与世民自那时之後,便再没有亲热过。是我刻意避开,就算看见他明显地不快,还是要避开。
是避嫌。
终其一生,世民都承受不起喜好男色、有乖伦常这种可怕的污点。
他此生此世,只能是个伟大的皇帝。我们在玄武门事变前夕所许下的海誓山盟,在他的丰功伟业面前,衹是一件必须被永远、永远地遗忘的……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