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我们是敌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斛律安傲然一笑,露出睥睨天下的神气来。
“既然我想要,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背上叛国投敌的罪名。”
“我会去找你们的皇帝谈判,以边境的十年和平,换你一个宇文非。”
“我要你风风光光地跟我走。不会有任何人看不起你。”
宇文非闻言,脸色惨白。
这些年来,突厥日益强盛,时常骚扰边境,已是中原之大患。
若能得十年和平休养生息,于国于民是多大的幸事!
而代价,不过是区区一个宇文非。
皇上焉有不允之理!
隐藏起内心的恐惧,宇文非淡然道:“将军早已计划周全,势在必得,又何必费此周折,将宇文
非带出府来?”
斛律安认真地看着他:“我要先问问你,你愿不愿意?”
宇文非迷茫地反问:“什么愿不愿意?”
斛律安明显有些紧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愿不愿意?宇文非冷笑起来:“将军之意已决,宇文非愿不愿意,又有什么要紧?”
“这当然很重要!”斛律安叫起来,“你若是愿意,付出再多代价我也会努力达成。可你若是不
愿意,我也决不会勉强你!”
静默片刻,再次开口时,斛律安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你……愿意么?”
宇文非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先前那些深情热烈的告白,他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这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却真真切切的打动
了他的心。
这些年来,何曾有人关心过他的想法?
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意愿才是重要的。
他只能服从,只能迎合。
最多最多,也不过是通过小心的试探和谋划,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其中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风险。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只能以命来赌。
因为他是奴才。奴才的命是不值钱的。
奴才的意愿,更不重要。
然而今天却有人问他,愿不愿意。
只待他一声愿或不愿,围绕他的一切,都会随之改变。
原来他的意愿,也可以这么重要。
这新奇的体验,更衬托出他过去十几年的辛酸。
眼见宇文非的神色变幻不定,斛律按急急提出更多保证。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限制。你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想要吟诗作画,还是领兵打仗,都随你。”
“还有……那个……”迟疑片刻,斛律安突然压低了喉咙,“我会让你在上面的。你不用担心。
”
宇文非诧异地挑了挑眉。斛律安的脸涨成暗红色。
“我……我……我都知道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一定不会比端靖差!”
见他那羞窘不堪又偏要逞强的样子,宇文非忍不住笑出来。
“真是个让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下一刻,背后传来令他血液冻结的阴冷嗓音。
“所以,你就决定接受了?”
是端靖来了。
宇文非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敢转身面对。
(二十八)
端靖站在那里,浑身燃烧着冰冷的愤怒。
他找宇文非找得人仰马翻,连带整个京城都鸡犬不宁。
好不容易得了线索寻来,一路上的担忧恐惧,更是无以言表。
结果呢?
当他被各种各样的可怕猜测折磨得几乎发疯的时候,宇文非正穿着别人的衣服,神情亲昵的调笑
。
怒火冲上他的头脑,心却如同坠入冰窖里一般。
宇文非,这是你的真心,还是假意?
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姿态,对着别的男人?
相比之下,反倒是斛律安更快镇静下来,不动声色间,已权衡过整个局势。
端靖仓促赶来,随行不过十余人,以自己的身手,全身而退当非难事。甚至要带走宇文非,也不
无可能。
可是宇文非心意未明,贸然带他走,只怕他今后处境堪忧。
想到这里,斛律安向宇文非安抚地一笑:“你先过去吧。以后我再来找你。”
宇文非也不答话,只是默默的解下披风还给斛律安,低头走回端靖身边。
这厢端靖终于松了口气,顾不上和宇文非计较,一把将他护在身后,沉声喝问:“你是何人?”
斛律安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傲然报上自己的大名。
端靖大吃一惊。
突厥主帅竟然孤身独闯京城,真是好大的胆子!
宇文非怎会认识此人?
然而形势不容他细想,眼看斛律安作势欲走,端靖急急喝道:“将他拿下!”
十余人闻令向斛律安扑去,却在下一刻飞跌回来,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仅剩端靖一人,还在勉强支撑。
斛律安的身手,可怕至此!
三五招之后,端靖更觉吃力。然而此刻要退,已是不可能了。
眼见一掌当胸而来,端靖想要躲闪,然而在令人窒息的掌风之下,竟是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待毙
。
电光火石间,宇文非的身影一闪而至,双手一扬,待要硬接斛律安这一掌。
端靖和斛律安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只见斛律安硬生生地顿住掌势,在掌力反击之下,喷出一口鲜血。
饶是如此,宇文非依然被震晕过去,口鼻都渗出血来。
形势突变,端靖成了唯一没有受伤的人。
端靖一边抱着宇文非察看伤势,一边留意不要让斛律安乘机逃走。
斛律安见状冷笑道:“即便我受了伤,谅你也留我不住!”
言罢微一提气,便横掠数丈,去得远了。
这般人物,若由得他去,中原岂不是要大乱!
无论如何,也要拿他下来!
刹那间,端靖已拿定主意,暴喝道:“站住!”
斛律安回过头,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宇文非的颈项上。
“你最好乖乖的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杀了他。”端靖的眼里是不惜一切的决绝。
斛律安果然站住,怒道:“你好卑鄙!”
端靖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宇文非的脖子里,已有鲜血淌下。
斛律安咬紧牙,强迫自己不要中计。
“你和宇文非的关系,我都知道。他方才还舍命救你,你真能下得了手么?”
端靖冷笑:“你可以试试看。”
手上一用力,剑刃嵌入肌肤,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斛律安被镇住了。
他不敢拿宇文非的性命来冒险。
所以他被随后赶来的众人擒住,押入天牢。
端靖抱着昏迷的宇文非回府诊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宇文非紧闭的双眼中,滑下两行泪来。
(二十九)
据太医说,宇文非伤得并不重。
那一掌毕竟没有击实,五脏六腑都没有受伤,只是由于气血激荡才会口鼻溢血。
脖子上的剑伤看似狰狞,却并未伤及血管,清理上药之后,很快就会痊愈。
之所以昏迷不醒,只怕是体质原本就虚弱的关系。
端靖凝视着宇文非苍白的睡颜,甚至有些庆幸他的昏迷。
若非如此,他要怎样下手?
回想那一刻,曾经握剑的手无法克制地抖个不停。
那剑,仿佛是刺在自己心上,也宁愿是刺在自己心上。
他不知道,若是斛律安多坚持一刻,自己会不会率先弃剑。
幸好。幸好。一切都还顺利。
危险的斛律安已被捉住。
宇文非也在昏迷中,躲过了那残忍的一幕。
不看见。不经历。不伤心。
只有他一个人,在灵魂深处刻下了名为冷酷无情的伤痕。
这是他身为皇族,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小心翼翼地抱着宇文非躺下,将脸埋在他的长发里。
无声的泪水,濡湿了那片青丝。
天亮了。宇文非静静地睁开眼睛。
昨天,为了端靖,他选择闭上眼睛,不让彼此面对抉择的残酷。
今天,为了斛律安,他必须睁开眼睛,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他很担心斛律安。
那个呆呆的人,竟然真的让人捉了去。
不知道他有没有受苦?
以他的身份,若是愿意提起和谈之事,众人必定待他如上宾。
怕只怕他什么都不说,那便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在宇文非看来,后者的可能更大些。
因为斛律安太在意他,所以不会在他心意未明之前,就公布那个以他为筹码的交换条件。
这样小心的顾惜,令他感动,也令他愧疚。
他或许无法回报以同样的深情,但也决不能连累他因此而送命。
他要救他。
端靖去天牢提审斛律安,宇文非执意同行,无论他怎么反对都没用。
温顺的宇文非此刻却异常固执,可以想象端靖是多么不愉快。
要是在以前,宇文非哪敢违背他的意思?更别说公然抗命了。
今天的反常,都是因为那个斛律安。
怀疑的种子在他心里悄悄扎根。
斛律安和宇文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以前认识吗?怎么认识的?
斛律安为什么要带走宇文非?
宇文非是不是愿意跟他走?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很在乎对方。
不然,斛律安不会束手就擒。
宇文非也不会不顾一切的要去看他。
心,突然酸酸地痛了起来。
宇文非,我爱错你了么?
你的心,究竟给了谁?
(三十)
斛律安乃是要犯,关押在天牢的最深处。
除了重重布防,和坚固的铁栏杆之外,还有粗重的铁链铐住四肢,固定在墙上。
为了安全起见,只有狱官狱卒进入牢房,端靖和宇文非都站在牢外,以防斛律安反扑伤人。
正如宇文非所料,这一夜之间,斛律安已受了不少刑。
深色的衣料虽然看不出血迹,但是其残破程度同样足以说明问题。
宇文非蹙起眉头,咬紧了嘴唇。
斛律安却毫不介意地笑了笑,用温暖的眼神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番眉来眼去,自然气坏了端靖。
于公于私,他都恨不得除斛律安而后快。
可是自尊心告诉他,这样做,其实就是示弱。
绝不可以的。
尤其,是在捉摸不定宇文非心意的此刻!
怎么可以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愤恨,多么嫉妒,又多么……不安?
当他几乎付出所有时,才发现自己即将失去,或者,从未得到。
心,一点点地硬了起来。
如果事情果真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那么,他不会放过所有伤害他的人。
“斛律安,你潜入中原,究竟有何图谋?”端靖整顿思绪,沉声喝问。
斛律安冷冷地看他一眼,毫不理会。
端靖也知道,这样轻描淡写的问讯,不会有任何结果。
只不过是为接下来的刑讯逼供开一个头。
又一轮的拷打开始了。
飞舞的皮鞭落到血肉之躯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斛律安闭起眼睛,抿紧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身下,渐渐积起一滩血泊。
宇文非看着,看着,渐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样的酷刑,他也曾经历过。
无法逃避的剧痛。无法言说的屈辱。无法辩驳的委屈。
他都记得。
那一切,他都可以忍,也只能忍。
然而此刻,他还能忍吗?
意识尚未作出决定,身体已冲到铁栏杆前,怒喝道:“住手!”
这一喝,仿佛有魔力一般,震慑住所有人。
狱卒惶然停下手里的鞭子。
斛律安诧异地睁开眼睛。
而端靖,只觉得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住手?”端靖缓缓走到宇文非身后,强迫他转身面对。“你要我住手?”
轻柔而又危险的声音,令宇文非浑身一颤。
一抬头,便是端靖冰冷而淬毒的逼视,牢牢锁住他,逃避不得。
宇文非绝望地闭上眼睛。
事已至此,不问个水落石出,端靖决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一旦说了,事情就成定局。
即便是端靖,也留他不住了。
多么不甘心。可是他别无选择。
宇文非睁开眼睛,朝端靖凄然一笑,准备招供出斛律安的来意。
“斛律安并无恶意。他是来找我的。”
“他说……”
“住口!”尚未说完,便被斛律安打断。
“那个交易已经作废了!”
“一个字也不要说!”
(三十一)
宇文非的心之所向,他早就明白。
假装昏迷的演技,瞒得了端靖,却瞒不过他斛律安。
那一刻,他已知道宇文非的取舍。
当初既然没有揭穿,此刻就更不想令他为难。
冷酷而又霸道的端靖,却是宇文非真心爱慕的人。
对此,他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强迫他离开,只怕他永远都不会快乐了吧?
无论怎样心疼不舍,他都没有权力主宰宇文非的生命。
真想脱身求和,他自然有办法。
一拖再拖,不过是为了再看看宇文非。
看看他好不好。看看他会不会为自己担心。
而现在,他已满足。
吃这点苦,却能看到宇文非真切地关心,很值得了。
宇文非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涌上泪水。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不想要你受苦的。”
斛律安轻轻地笑着,知道宇文非能够领会他的心意。
“能为你受苦,也是一种幸福。”
这番含情脉脉的对话,摧毁了端靖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宇文非和斛律安没有关系。
自己痴痴奉上了灵魂与身体,如今看来,只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原来上天真的为他安排了那么残忍的结局。
仇恨的火焰在他心里疯狂燃烧。
既然他身在地狱,那么,他要所有人都为他陪葬!
招过狱官来,低声吩咐几句。
那狱官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不忍,终究还是领命下去了。
再看向斛律安时,端靖的神情仿佛恶魔。
“为他受苦,你很幸福?”
“既然如此,本王便成全你!”
铜盆里的木炭熊熊燃烧,爆出噼啪的声响。烙铁在其中渐渐烧成暗红色。
宇文非不敢致信地睁大眼睛!
“王爷!您……您不会……”
端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像是在享受他的恐惧和不安。
“我会。我当然会。”
冰一般的眼神,和冷酷的笑容,传达着他毁天灭地的决心。
宇文非惊骇欲绝地扑倒在他的脚下!
“王爷!不要!求您不要这样!一切都是奴才的错!您罚奴才吧!求您放过斛律安!”
端靖看都不看他一眼,将他从脚边狠狠地踢开。
宇文非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肉体之痛,倒也罢了。心里的剧痛,却令他几乎失去力气。
端靖,你怎么可以这么决绝,这么狠心?
然而眼前的局势之紧张,甚至不容他哀悼自己。
烧红的烙铁已经举起。斛律安危在旦夕。
宇文非挣扎着跪行几步,抱住端靖的腿:“王爷……”
端靖怒斥一声:“滚开!”一把揪起他,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斛律安见状怒道:“宇文非!你不要求他!看看你现在,象什么样子!”
端靖冷冷地笑了。“是啊,何必求我呢?这可是他自找的!求仁得仁,岂不快哉?”
烧红的烙铁缓缓贴近斛律安的胸口。
尚未接触,便已有烧灼的剧痛。
一小块肌肤,渐渐变成焦炭般的颜色。
斛律安咬紧牙关,绷紧身体,额头上的冷汗滚滚而下。
(三十二)
下一刻,毁灭般的剧痛并没有来临。
空旷的牢房里,回荡起宇文非清冷的声音。
“住手。谁都不准动。”
宇文非手持长剑,架在端靖的颈项间。
“立刻放了斛律安。否则我就杀了端靖亲王。”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的滞重。
刚才的气氛太过紧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斛律安身上,竟无人察觉宇文非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