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端靖亲王落到他手里,众人投鼠忌器,丝毫不敢动弹。
百余名兵士刀剑在手,却都僵在原地。
唯今之计,便看端靖如何决断了。
然而端靖一开口,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题。
“原来你一直都醒着。”
宇文非没有否认。
端靖轻叹一声,沸腾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
冰冷的剑锋贴上颈项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原来被牺牲、被舍弃,会是这样的激痛和伤心。
没有经历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体会。
而这一切,宇文非都已因他而经历过一遍。
现在想想,自己何曾善待过宇文非?
他的爱,从未说出口。
而他的一举一动,带给宇文非的,都是伤害。
受伤。昏迷。流血。流泪。
搜遍记忆,看到的都是宇文非的痛苦和忍耐,竟然没有一个真正开怀的笑容。
端靖苦涩的一笑,突然失去所有报复的念头。
宇文非曾经爱他,爱得那么辛苦,那么执著。
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伤他,让他终于决定放弃。
如今,他已找到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而自己,不再有挽留他的权利。
“来人。放了斛律安。”端靖平静地吩咐下去。
沉重的牢门嘎然开启,斛律安大步走了出来,在两人面前站定。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无法不疑惑于宇文非的心意。
端靖并不理会斛律安,只是对宇文非道:“从此刻起,你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只要你还在中原
,本王洒下天罗地网,也要抓你。一旦捉到,
决不轻饶。你既然要走,便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本王的话,你可记住了?”
一字一句,带着爱,也带着恨。带着痛苦的割舍,也带着缠绵的牵挂。
在场的众人,闻之无不动容。
唯有宇文非,神情丝毫未变,只是冷冷道:“多谢王爷关心。既然如此,倒还要烦劳王爷送我们
一程。”
宇文非押着端靖走在前头,斛律安紧随其后。
外面早有人得了消息,调来大批人马,将天牢重重围住。
奈何端靖亲王的性命捏在宇文非手上,众人皆不敢造次,只得目送他们离开。
三人渐行渐远,不消片刻,已来到城外。
宇文非撤回长剑,交还到端靖手里。
斛律安在一旁默默等候。
两匹战马扬蹄轻嘶,准备上路。
端靖突然紧紧抱住宇文非,像是要将他揉碎在怀里。
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分别在即。
而这一别,就是永远。
生不见面。死不相逢。
端靖仰面向天,发出一声伤痛至极的悲嚎。
从未在人前流过的泪水,此刻终于滚滚而下。
(三十三)
宇文非的脸颊紧贴着端靖隐隐震动的胸口,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其中排山倒海般的伤痛。
这一刻,高高在上的端靖亲王终于卸下皇族尊贵的面具,显露出失去爱人的脆弱和凄惶。
微微用力,挣开端靖的怀抱,宇文非轻轻向后退开一步。
仅仅一步。
却在彼此间划出天涯海角般的距离。
端靖身形微动,像是要追赶,终究还是留在原地。
缓缓的,缓缓的,收回伸向前方的手臂。
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眼看着宇文非转身走向斛律安,端靖哑着声音,轻轻问道:
“宇文非,你……你恨我么?”
离开中的背影稍稍停顿一下,又继续前行。
踩蹬。上马。扬鞭。启程。
留给端靖的,是扑面而来的滚滚风尘,夹带着一句淡淡的,与问题无关的许诺。
“十日之内,我会回来。”
夜幕中,两骑人马绝尘而去,很快不见踪影。
端靖伫立良久,心中百味杂陈。
有绝处逢生的狂喜,也有百思不解的疑惑。
更多的,则是深切的担忧。
宇文非,你为什么要回来?
中原,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你犯上作乱,又叛国投敌,都是滔天大罪,理当株连九族。
幸而你无父无母,更无九族可株,才有脱身而逃的机会。
可是你却说,你会回来。
为什么回来?为了谁回来?
会是为了我么?那你何必要走?
还是你以为,我会饶你不死?那你又未免太天真。
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放过你。
不是不想放。而是放不得。
想到这里,几乎要对天祈祷。
宇文非,你千万不要回来。
与其眼睁睁的看你惨死,我宁愿日日受那思念的煎熬。
我要你幸福,不想你受苦,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疾驰的马匹离开官道,来到空旷的原野上。
宇文非一马当先。斛律安紧随其后。
若是端靖看到这一幕,定会惊讶非常:
宇文非骑术之精妙,竟不下于斛律安。
这怎么可能?
宇文非纵使学过些骑马射箭,又怎能和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相提并论?
然而看在斛律安眼里,一切都顺理成章。
宇文非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人物。
若非如此,又怎会令自己由衷折服?
当年他单身闯营,想必也是仗着这惊人的骑术,才能脱身而去。
要不然,千军万马之中,仅凭匹夫之勇,莫说一个宇文非,就是一百个,也都剁成肉泥了。
整整一个时辰的策马狂奔,宇文非不停地变换路线。
有时堂而皇之的走在官道上,有时侧入偏僻的小道,更多的时候,是走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
京城,已经远远地抛在身后,只留一个淡淡的影子。
宇文非突然勒马停下。
(三十四)
宇文非俯在马背上的身子缓缓下滑,在斛律安反应过来之前,砰然坠地。
“宇文非!”斛律安大惊之下,飞身上前查看。
宇文非倒在草地上,身子蜷做一团,微微抽搐着。
斛律安小心地拨开他散乱的长发,露出他惨白的小脸。
毫无血色的双唇间,竟有殷红的液体大口大口地向外涌出,浸透了整幅衣襟。
斛律安顿时魂飞魄散!
“宇文非!你怎么了?”
刚才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吐出那么多血来?
无力地睁开眼,看着斛律安惊骇的神情,宇文非挣扎着开口,做出最后的安排。
“带我走……不要让他……看见……”
苦苦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不想让端靖看到他的死亡。
就让他以为自己活着,活在另一个地方,活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回去。
他或许会痛苦,或许会担忧,但毕竟还有个支持他活下去的希望。
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来,带走他的体温和呼吸。
这具破败的身躯,经受了太多致命的伤害,此刻终于油尽灯枯。
原以为还可以再多坚持一些时日,多做一些事情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再也回不去端靖身旁。也没有机会看一眼遥远的故乡。
那么多的遗憾和不甘心啊……
宇文非闭上眼睛,凄凉地笑了起来。
能怪谁呢?
怪自己太贪心吧。
竟然奢侈地希望,能拥有幸福。
他那美丽而聪明的母亲,放弃所有骄傲和尊严,都没有能求得的幸福。
意识渐渐模糊了。斛律安惊怒的喊声仿佛远在天边。
宇文非喃喃地再叮嘱一遍。
“带我走……把我葬在……草原上……”
一望无垠的草原……清澈的蓝天白云……
他无缘的故乡……
“闭嘴!我不会让你死!”斛律安大声咆哮着,眼泪却不可抑制的落了下来。
伸手将宇文非抱在怀里,背贴住自己的胸膛,手按住他的心口,缓缓运气,护住他随时都可能断
绝的微弱气息。
和煦的真气游走在宇文非的四肢百骸,探查也抚慰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经脉。
斛律安心惊不已!
什么时候开始,宇文非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样的地步!
小心的催动真气,为自己也为宇文非疗伤。
时间一点点过去。宇文非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
斛律安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宇文非能撑到此刻,全凭自己以内力支持。
这真气的流转,一分一秒都中断不得。
然而,此去的路途凶险异常,前有拦截,后有追兵。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要想突围而出是轻而易举。
可是,多了个宇文非,而且是伤重垂危的宇文非,一切都变得不确定。
这样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护宇文非周全?
(三十五)
宇文非闭着眼睛,轻声道:“往山上走。”
“山上?”斛律安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山脚下。
可是眼前的山脉连绵不绝,究竟该往哪里走才好?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宇文非轻喘片刻,又接着说:“先登上山顶。我再指路。”
区区几句话,就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宇文非在心里苦笑一声,虚软地靠进斛律安怀里。
能遇到斛律安这样的绝顶高手,也算是老天留给他的一线生机。
究竟还能撑多久?只怕是谁都回答不出的问题。
斛律安抱着宇文非,提气纵身,往山上奔去。
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已来到山顶。
宇文非勉强睁开眼睛,俯瞰山下,仔细辨明了地形,指出一条路来。
斛律安依言而行,到了目的地,再让宇文非指下一个方向。
如此这般,走了整整一天。
一路上既经过山野,也走过城镇,还买了干净衣服,又在饭庄里吃了饭。
一个骠悍的异族人,抱着一个绝美的少年。这样奇异的组合,又是这样的的招摇过市,竟然没有
遇到一点麻烦,斛律安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他哪里知道,宇文非先后跟随宇文拓和端靖,两人都是朝廷重臣,端靖更是执掌兵权,以至于这
些年来,中原的陈兵布防,宇文非早已了然于
胸。
虽然端靖毫不留情地洒下天罗地网,在宇文非眼里,却处处都是可乘之机。
只因宇文非太了解端靖。
而端靖,却捉摸不透宇文非。
事情虽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斛律安的神经还是始终绷得紧紧的。
宇文非的身子,丝毫没有起色。
若是离了他的内力支持,随时都有气绝的可能。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的治好宇文非?
斛律安陷入深思中。
片刻之后,斛律安轻拍宇文非的脸颊,唤他醒来。
“宇文非,我教你内功心法吧。”
想来想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宇文非受的是内伤,便只能用内力来治。
旁人的内力传入他体内,免不了要打上几成折扣,效果有限,更不是长久之计。
不如传他心法,让他自行修炼。再由自己从旁相助,当可事半功倍。
宇文非惊讶地睁开眼睛。
“内功心法,乃是不传之密。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教给我?”
斛律安看着他,笑得温存。
“你不是随便什么人。我喜欢你,所以教你。
宇文非心头一颤。
回过头去,看着斛律安深情无悔的眼睛,蓦然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他爱的若是这个人,多好。
轻叹一声,宇文非悲伤地阖上眼睛。“你又何必呢?”
察觉到背后的人僵了一下,宇文非狠狠心,继续把话说清楚。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
“我若能活下来,定会回到端靖身边。”
“你为我付出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回应你。”
一只大手轻轻捂住他伤人的小嘴。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只想你活得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三十六)
当晚,斛律安找了个僻静的山洞安顿下来,以便专心教授宇文非。
宇文非天赋奇高,再加上斛律安倾囊相授,不出一个时辰,便将那套艰涩的内功心法学会了。
斛律安嘱宇文非盘膝而坐,抱元守一。
自己则伸手抵住宇文非背心,将雄浑的内力缓缓注入。
渐渐的,宇文非感到体内气流激荡,整个身子仿佛要爆裂一般,不禁轻吟出声。
斛律安明白已到紧要关头,当下嘱宇文非默运心法。
奔腾的气流终于找到出路,逐渐归入经络中,缓缓流动。
再加上斛律安磅礴的内力推动,原本受伤淤滞的经络一点点通畅,任督二脉也在不知不觉中打通
。
充沛的气流畅通无滞地运转大小周天,然后流入丹田,被宇文非纳为己有。
大功告成。
斛律安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看似镇定自若,其实心里不知有多紧张。
宇文非半点功底都没有,又身负致命的重伤,强行运气,实在危险异常。若有半点差错,便会害
他送了性命。
然而情势紧急,又不得不如此。
其中的挣扎和恐惧,真的只有自己明白。
宇文非还在闭目调息。
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此刻透出莹白如玉的光泽。
斛律安欣慰的笑了。
孱弱的宇文非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顶尖高手。
寻常武夫如端靖之流,再也伤他不得。
因为,他已将自己三分之一的功力传给宇文非。
对他而言,损失这点功力仍足以睥睨天下。
对于宇文非来说,却可以省却他长长几十年的修炼,保护他免受伤害。
宇文非要走,他不会强留。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保证宇文非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那样的苍白脆弱,那样的奄奄一息,他再也不想看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亮。
又是一天了。
宇文非轻吐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体内涌动着的力量,那么汹涌,那么陌生。
是斛律安的无私馈赠吧!
自己欠这个人太多,太多。
尚不及开口道谢,便已被斛律安打断。
“我再教你一套剑法,可以防身。”
时间有限,他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宇文非。
斛律安堂堂九尺之躯,剑法却空灵妙曼,宛若女子。
剑光闪处,犹如雪花飞舞,飘摇不定。
舞罢收剑,看到宇文非又惊讶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斛律安不禁朗声大笑。
“我自己的剑法大开大阖,过于刚猛,你学不来的。”
“这套‘流风回雪剑’是我姑姑所创,以轻灵变幻见长,很适合你。”
“而且……你舞起这套剑法,一定很好看!”
宇文非微蹙着眉头,似乎有些出神。
斛律安连唤他好几声,他才茫然睁大眼睛,仿佛不知身在何地。
斛律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多言,一把拽起他,将剑法又一招一式地在他面前演练了一遍,盯着
他学起来。
宇文非象是生来就是学剑的。
学会一整套剑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三十七)
雪白的身影,舞着银色的剑光,美得竟有些虚幻。
斛律安几乎看得痴了。
多少年前,他还是懵懂少年,最爱的就是看姑姑舞剑。
飞雪般缥缈的剑光,却带着杀人于无形的剑气。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深深震撼了他的心。
这个世界上,竟有人可以美得如此脆弱,又脆弱得如此凌厉。
比如姑姑。比如宇文非。
年岁渐长,物是人非。
他最喜欢的姑姑,在许多年前和他父亲交恶,从此音讯杳然,不知所踪。
时隔多年,却在宇文非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姑姑……”沉浸于往事中的斛律安,喃喃道出自己的思念。
宇文非浑身一颤,手中的长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斛律安不会知道,他的姑姑,也就是宇文非的母亲,早已香消玉殒。
那一年,她意外地怀了的身孕,却坚持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拒绝打掉孩子。
结果被暴怒的兄长废去武功,逐出家门。
颠沛流离中生下的不被祝福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宇文非。
失去了赖以防身的武艺,一个异族女子行走在中原,步步都是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