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做事,是因为想珍惜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不让工作来打扰一个月里这短短的十天。自己还误以为他那二十天都是过着和以前一样,少
了自己约束,大玩特玩的快活日子。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何让自己一天到晚骂他不够敬业、不够关心旅馆的事?
「他真的很重视你们的友情,凌先生。凡是过去认识他的,看到现在的他,都会为他改变之大感到惊奇。可见得你对他的影响力是很大的
,而且我认为这是很正面的,我没见过精神生活这么充实的他,甚至能让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香子老板娘说到这儿,恰巧饭菜也端上
桌了。「来,用餐吧。等吃饱饭,补足精神,你一定要和克劳顿好好地谈。身为霍普家族的亲友,我个人不希望你们的友情就这么结束,
那对克劳顿而言会是重大损失,我相信对你来说,也是种损失.请好好地加油,凌先生!」
有了香子老板娘的鼓励,凌恩心中的希望扩大了不少。
或许,事情还不迟!
3、
吃过简单的早餐后,马上就想出发的凌恩,经香子老板娘的提醒,才又回房盥洗、更换一套保暖轻便的休闲服。重回旅馆大门的时候,香
子已经细心地先帮他叫了辆出租车,并且吩咐司机该送凌恩到哪里去。
「出租车的费用,会记在这边的帐上,你放心坐。」
「谢谢您,香于老板娘。」
从车上挥挥手,凌恩回头看着越来越遥远的大门,以及始终站在那儿微笑目送的她。一顿饭吃下来,现在香子老板娘和他之间,已经不仅
是旅馆主人与客人的关系。要是香子不介意,凌恩真想喊她一声「阿姊」!
餐桌上,除了温暖鼓励之外,他们还聊了很多其它的事。包括许多凌恩没料想到,她会告诉自己的「过往」。
最初,是她不经意地问着:「你们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
或许是凌恩难以启齿的模样,让香子体贴地又说:「啊,不要紧的,我只是想不知能否帮上忙。倘若是他人无法解决的事,那么我问也没
用,请您别理会我的问题。」
真正主因凌恩说不出口,但他间接地说:「克劳顿希望我帮一个忙,但我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是个自私自利、只考虑到自己方便的懦夫
,他生气是对的,连我事后想想自己所说的言语,都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是一味在逃避责任而已。」
「唉呀,你又这么说了。」香子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脸色。「好吧,既然要比小人,我可也不输给你喔!」
以为她在跟自己开玩笑,凌恩回说:「论身材,您确实比我娇小了点。」
「呵呵,不,我不是指这个。」香子一眨眼。「我利用一个人比你还久,而且更过分,你想不想听啊?」
凌恩当然点头。她娓娓述说的人生故事,应验了香子给凌恩的第一眼印象!她确实有着非比寻常的经历与过往,不是个「普通」的山间旅
馆老板娘而已。
曾经,「绮湖苑」是间濒临破产的破旧旅馆。
二十岁时相亲结婚,嫁给年纪长许多的旅馆老板。时值泡沫经济的高峰期,不愁客人不上门,风光过好一阵子.五、六年间急遽下滑的经
济成长率,百业萧条的影响所及,旅馆生意一落千丈。香子的丈夫在筹银根、调头寸,焦头烂额的日子里不幸中风,躺在床上半年多。不
久连着又并发肾脏、肝病变,亡故。
顿失依靠的柔弱老板娘带着年幼的孩子,赫然发现旅馆早已抵押给银行,即将面临拍卖。她不仅是一无所有,还背负着天文数字的债务。
面对着地下钱庄与各家银行的追讨,无论如何都急需钱的她,剩下的唯一道路,就是沦落风尘。
香子用自己当抵押,签下十年的工作契约,自银座酒店妈妈桑那儿借得了相当大笔的金额还债,也开始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日子。
到这边,香子老板娘笑得有点凄凉地说:「这种故事,银座随便找就有,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特例。女人啊,总是在情字上吃亏。爱上了、
结婚了、孩子生了,就注定一辈子得帮不负责任的丈夫善后。我可学到教训了。」
这点凌恩无话可说。尽管相反的例子不是没有,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男女平等高唱多年,但社会与经济环境,要一夕逆转谈何容易?千
百年来这世界运行在男性手中,根深蒂固的强势者与弱势者关系,早已深植许多人……不分男女的脑海里。
「就在我日积月累地被银座训练成讨人厌的虚伪女人,一切向钱看,差不多快做满十年的时候,我遇到了A先生。」这时,香子脸上透出
朦胧的幸福光彩。
「他真是个好人,而且傻得可爱。明明年纪那么大了,却十分纯情,眼睛总是诚恳地看着人。他出生在高贵有教养的名门,第一次到银座
的时候,一副拘谨有礼的谈吐,看起来很明显就是走错门、进错地方了。那时,我只当他是个有趣新鲜的肥羊,所以玩了些花样来逗弄他
。想不到几日后,他再来银座找我,竟说他已经爱上了我。」
香子呵呵笑着。「真是笨蛋呢!凭他拥有的万贯家财,银座再年轻漂亮的妹妹,都可以轻易包养了,他竟向我这早过了黄金期的出清货求
爱,说他对我是真心的,他想娶我。结婚我怕了,不过放掉这肥羊也可惜,刚好那时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银座,于是我说:「你如果真
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吧!」反正他一定是嘴巴讲讲,等我狮子大开口后,他就会夹着尾巴溜了。我是这么想的。」
沉浸在回忆中的香子,凝视着遥远的彼端说:「「我不要爱,我要一间旅馆!」,我对他这么说。隔天,A先生就带着一名瑞士银行经理,
替我开了个户头,说我可以尽管支领我需要的钱,那户头绝不会有透支的一天。」
看着凌恩,香子一笑。「你猜猜看,后来呢?」
想了想,这么好康的事,不会有人拒绝吧?「妳以那笔钱,买回「绮湖苑」?」
「对。利用了他的好意,很卑鄙地买回我的旅馆。当然啦,我还不想放弃做一个人,应守的道义还是要守。因此,我是以他的名义买下这
间旅馆的。虽然他一次也不曾插手管过这儿的经营,可他仍是名义上的旅馆之主。我自己是领死薪水的受雇员工,每年的旅馆盈余全数都
缴回给A先生,一毛也不少。很笨吧?哈哈!」
累积多少的泪水,才能换得一秒真心快乐的微笑?这答案,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那么你和A先生在那之后……」
「你认为呢?」
既然A先生都证明了他的爱,香子老板娘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吧?凌恩说出心中的想法,不料香子却放声大笑。
「我不是性格那么柔顺的人,很遗憾。实际上我的个性别扭又龟毛,还很小心眼,很在乎他人的眼光。这种扭曲的个性从事服务业最刚好
,我很擅长做表面功夫,即使是面对再不喜欢的人,我也不会让他发觉这一点,同样的,我也很难完全去相信一个人……特别是A先生条
件这么好的人。年纪大归大,他还是非常有男性魅力,而且温文尔雅。我不以为他能持续爱我多久,所以我要不断地试炼他,到现在也是
。」
到、现、在?!引凌恩悄悄在心中掐指算数。老板娘看来顶多四十,也许不到,那应该是几年?
「十年了。」似乎看出凌恩的困惑,香子掩嘴笑说:「说来丢脸,我已经四十六了,是个老古董了呢!」
呃?凌恩吃了一惊。「我完全看下出来。」
「谢谢你,女人若没了虚荣心,也不算是女人了。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叹口气,香子道:「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十年
来,他每年秋冬都跑来看我,长住在这儿。圣诞夜时,也一定向我求婚一次。可是我终究没答应他。」
「为什么?」身为男性同胞,凌恩对这位不认识的A先生,深表同情。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的劣根性吧?就像是明知道会伤人,还是忍不住说了伤人的话。人不都是这样吗?」
不忘糗糗凌恩,她瞧见他脸红,又笑着扯回原题说:「我猜自己可能是想测试他爱我的极限在哪儿?没想到次数一多,我反而胆怯了,怕
我若不测试他,便没了借口让他来找我,所有的筹码会从我手上转移到他手上去。」
朝凌恩一眨眼,香子揶揄道:「吶,我没骗你吧?这世上最小人的人,可不是你,凌先生。和我相比,你的道行还浅得很呢!」
「香子老板娘……」饶了我吧!凌恩用眼神说。这种事并不值得炫耀。
每个人都会有保护自己的本能。
谁不是自私地活着?
然而在相互地伤害过后,人们还是会想念起对方的好,想念着分享体温的甜美,想念到爱在心头怦怦跳,于是人们学习着忏悔、学习着成
长,学习该怎么样将两个半圆拼凑为一,让一颗心能完整,让灵魂不再孤独。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答应的时机一旦过去,要等下一个好时机实在很难。你可别犯下和我一样的错,凌先生。无论友情、
爱情都一样的脆弱,因为人本来就是情感脆弱的动物。你的个性和我似乎也很像,我们都认为自己是胆小的、卑怯的。请让我看看你突破
这胆小自我的过程吧,那么我想我也会受到鼓舞,会更有勇气去尝试跨出去。」
若能如此就太好了。最后,香子这么说,笑着结束话题。
出租车逐渐爬上一座小山坡,一栋颇具规模的温泉大饭店就在眼前。
香子老板娘的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
难道一定要测试一个人一辈子,等到时机已过,等到岁月已逝,才愿意相信他人的爱?如果香子在十年前就接受A先生的话,或许她早就已
经重得幸福了。任何旁观者来看,都会有同样的答案吧?
当局者迷。凌恩默默地庆幸,自己不是虚耗十年后,才遇见香子。
「先生,这里就是「花与鸟鸣国际观光大饭店」。」操着生硬的英文,司机告知凌恩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
「谢谢。」凌恩支付他一点小费,下车。
站在铺着红地毯的气派旅馆大门前,凌恩给自己打气地握握拳头,踩着坚定的步伐进入饭店大厅,笔直地走向柜台。克劳顿入住的是这间
旅馆的VIP房,香子曾说他必须先经过柜台人员的知会,才能搭上专用电梯。
「向柜台人员表达来意,对方却给他这样的答案!
「非常抱歉,霍普先生在九点以前不愿意受到打扰,可否请您稍等或稍后再来?我们也可为您留下讯息,在九点后帮您送到房间去。」
小小挫折仿佛命运之神在嘲弄他似的……「不,我可以等,谢谢。」
你尽管笑,假使这是你对我的考验,抱歉,这次我将不会轻易被击退。
凌恩在大厅里挑了个窗户旁的沙发入座,看看腕表,还要等一个多钟头。这段时间刚好供自己慢慢思索,要说些什么向克劳顿道歉。可能
的话,自己想要注销这次冲动提出的「分手」,再次和他努力经营他们的爱……
等一下,最后这一句话还是别提了。凌恩独自羞红了双颊,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讲那么八股、文绉绉的话,未免太恶心!
九点一到,凌恩随即前往柜台。
「您找霍普先生?」与方才值班不同一位的服务人员,摇头说:「非常抱歉,方才霍普先生与一位友人刚离开了。啊,你应该能看到吧?他
就在大门前,正预备要搭车!」
什么?!雪特!一回头,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玄关处。凌恩又急又气地赶往大门,忍不住在心中叨念着,想不到这里也有这种服务质
量不怎么样的旅馆!既然自己都在大厅等人了,为什么柜台的值班人员,没有帮他拦下克劳顿:
「……等一下!」
冲出大门,高喊。可是依然慢了一步.凌恩眼睁睁看着黑色出租车扬尘而去。凭着一股冲动,他做出以前自己绝不会做的事!不死心地跳
上另一辆排班的计程车,对司机说:「麻烦帮我追前面的那辆出租车,谢谢!」
「なに?(什么?)」
厚!哪泥?我还这泥咧!
凌恩绞尽脑汁地用比手划脚外加一点中(洋)滨腔日文,想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他。恍然大悟后,出租车司机一脸兴致高昂的表情,频频
点头说:「OK、OK电影,我懂!」
什么电影?他究竟懂了什么?凌恩可是一头雾水。
下管如何,能追上克劳顿最要紧!克劳顿所搭的车子停靠在阿寒湖畔前方的一栋白色小屋处。
自对向车道看见的凌恩,催促着司机快点回转,可惜错过一个路口,当他们大老远地折返回来时,那辆出租车以及克劳顿的身影都消失了
。
急忙下车,看到小屋前有许多人在排着队。凌恩逐一搜寻着排在队伍里的人,却遍寻不着。该不是跑错地方了吧?他开始怀疑的那一刻,
便在鱼贯登上甲板,准备搭乘湖上观光轮船的人龙当中,发现了克劳顿的踪迹!
眼睛里只剩克劳顿的他,挤过人龙,追了过去。
「お客さま,困ります。顺番守ご、并んご下さぃ!(客人,您这样让我们很困扰。请照顺序排队!)」两名工作人员上前将凌恩拦了下来。
「我要找一个人,请让我过去!」众目睽睽下,他挣扎着,并试着大喊克劳顿的名字。可是距离遥远的情况下,丝毫没注意到凌恩的男人
径自上船了。
「票!买票!」听见凌恩的英文,也改用英文的工作人员,频频摇手,说道。
这么辛苦地追着一个人跑,还是头一遭。凌恩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一个平常跟前跟后,贴在自己身边的人——他只感觉到「好缠人」、
「好烦人」的家伙!一日一不在自己身边,竟会是这般的空虚。
况且追着一个人跑,意外地必须耗费很大的精神与体力,总是被人遗忘在后头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克劳顿,你一直在忍受这种滋味吗?
你怎么受得了呢?
我是那么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回头你就会在那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一直看着我的背影的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回头?就像现在的我
一样?
重新去排队、买票,排队、上船,凌恩咬碎口中的苦涩,再次咽下自我厌恶。这次的吵架,真是重新审视两人关系的好机会。自己活像个
坐享其成的恶棍,什么都不曾努力过,一遇上麻烦拔腿就跑,还好意思义正辞严地怪罪克劳顿不该陷害他。
纵使他们两人都犯了错,那么自己犯下的错并不少于他。
双层轮船的第一层是设有许多座位的室内船舱区,大部分的座位都被人占据了,兴奋的观光客手持相机,热中于捕捉窗外风光。凌恩来回
定了一遍,确认那儿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于是登上甲板区。
三三两两的人群,靠在栏杆边眺望两相辉映的山岚湖景,凌恩则没有半点观光的心情。他由前甲板、右侧船身找到了后甲板,总算皇天不
负苦心人,让他在后甲板的站立式咖啡小台桌旁,觅见了高大的金发男子。
「克——」一怔,驻足。
戴着墨镜,低头微笑的男子,身旁并不是空荡荡的。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清新美女,仰头对着男人绽开如花笑靥。笑语如珠的两人间,有
种不容他人介入的亲昵,交流的眼波中,有着远远超出友谊的甜蜜。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对俊男美女,赏心悦目的组合,是天造的一对
、地设的一双。
还以为……当某一天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自己会如释重负地祝福他。哪知道……当这一天真的来到了,自己的心口却宛如被人狠狠
地鞭打似的,不要说是祝福了,他巴不得能从地表消失!
以双眼吞噬着这幕景象,凌恩缓缓地合上双唇,手悄悄地握了握。
「……喔,听起来妳在东京活得很逍遥。」克劳顿有些心不在焉,脸上虽然挂着笑容,身体虽然站在这儿,其实脑子还停留在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