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世界,和他应该是同一个么?
有人在看他,目光充满深意,暗喻般的窥探和微妙的敌视。他们都是苏宇杰的朋友,而他们都讨厌他。
陆晓在煎熬里几乎要放声大叫,苏宇杰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陆晓,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陆晓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他赶在苏宇杰阻拦之前出了门,连外套也没有穿,初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他在小区下浓重的树影里蹲下身来,让自己隐没在一片黑暗
中。
人群让他觉得那么隔阂和恐惧,苏宇杰也是如此,然而到底在害怕什么,他并不知道。
苏宇杰。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就让陆晓觉得无比的沉重和难堪。他想起他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想起他一次次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些因为爱情而背负
的折磨和隐忍。
他不愿意再想了。
他活在世界上二十二年,头一次这样笃定,有一个人在爱着自己,然而这份爱因为亏欠而变得如此的沉重和可怕。
独弦4
他看着人群四散离去,才慢慢地走上楼,磨蹭着打开门,苏宇杰坐在门厅里,看到他就惊喜地站起来,一脸担心之极的表情。
“陆晓,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
这问题问得极没有意义,苏宇杰清楚地知道陆晓一直都不高兴——他也一样。
“没有。”陆晓含糊地回答一句,逃避似地冲进浴室洗澡,他在里面呆了快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苏宇杰竟然还在原地坐着,连姿势都没有
换过。
“陆晓,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他郑重的口吻让陆晓不得不坐下来,“说吧。”
“陆晓,你快毕业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完全没有回答,于是变成了苏宇杰的独白,话一开口就比较容易说下去,“现在就业形势不大好,你要不要考虑继续读书?这一年没什么事
情的话,你准备考研也行,准备出国也行……”
陆晓“哦”了一声,苏宇杰鼓足勇气说了最关键的部分,“陆晓,反正你现在不想上课,去学琴怎么样?”
陆晓惊讶地看着他,苏宇杰想起来,陆晓已经足足有三个月没碰过琴了。
“我前几天问过一个老师,他愿意教你,那个老师是——”
“我不想去。”
苏宇杰惊讶地看着陆晓,对方一脸烦躁的表情,带着某种目的不明的焦躁。被看了几秒钟,陆晓立刻就站起来,转身想要走进房间。
苏宇杰想也没想就拉住了他,陆晓被烫了一下似地转过来,惊愕地看着他——这几乎是三个月以来,他们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陆晓惊愕的
表情在他眼前放大,苏宇杰闻到他身上潮湿的清新味道,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陆晓,”他声音沙哑地说,“你很有天赋,真的。”
陆晓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格外揪心,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晓却推开他,径自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茫然地觉得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有那么几次,他甚至就想硬砸开那扇门,就这么闯进去——然而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
他站了许久,那扇门却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嘎声,陆晓出现在门口,思虑重重的脸。
“那个老师叫什么?”
苏宇杰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叫,叫蒋震。”
陆晓的眼睛亮了亮,于是苏宇杰就知道,蒋震大约是真的很有名。
“我去。”
苏宇杰三十一年的人生里,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他连声音都抖了,“陆晓——”
他的反应似乎让陆晓觉得很不自在似的,仓促地问道,“什么时候能上课?”
“周末吧。”苏宇杰克制了一下,探寻地问道,“第一堂课的话……我陪你过去吧。”
他原以为陆晓会拒绝,然而陆晓竟然仓促地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惊愕过后,苏宇杰再度激动起来,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激动
得手足无措。
他在陆晓门外转了几圈,坐立不安地,最后踱步到客厅里,用筷子捅了捅水缸里的乌龟,逼着它把头和四肢都缩回壳里去,然而又去折腾哪
两只小白鼠,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等它们跑到桌缘时再抓住,反反复复。
过了一会,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的可笑,赶紧住了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太过快乐和太过悲伤的时候人都难以冷静地思索问
题,他辗转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究竟有什么值得这样高兴呢。
周末的时候苏宇杰带陆晓去了蒋震家,两个人坐在新买的凌志里,一路上都一语不发。在开车的间隙里,苏宇杰打开音响,门德尔松的协奏
曲像舞会上贵妇的扇子,毛茸茸地给车内的空气渲染上暧昧,苏宇杰偷偷地看着陆晓,捕捉到了那一纵即逝的惊讶表情。
他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听着古典音乐,读某些陆晓可能会读的书,与喜好无关,仅仅是想靠着这些来揣摩陆晓究竟在想些什么。日志已经被陆
晓删掉了,即使没有删他也不敢再去窥探——陆晓是那么反感有人看过他的日志。
他已经了解陆晓的那么多事情,然而陆晓对于他,仍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寂寞,不快乐,苏宇杰也因此而痛苦着,却始终无能为力。
独弦5
蒋震在N城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不过三十几岁已经是在国内崭露头角的演奏家和作曲家,几年来斩获无数奖项,也几乎不收什么学生。陆晓虽
然听过他的演奏会,然而在第一眼看到蒋震的时候,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
昏暗的客厅里,他白到有些森然的脸色、钢灰色的眼睛实在有些糁人,混血儿大多英俊,他也不例外,有着很富攻击性的美貌,配合上某种
诡异的气质,让他看起来不大像一个活人,更像在棺材里沉睡了许久的吸血鬼。苏宇杰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他却简慢的近乎傲慢,只看了陆
晓一眼,就说道,“拉首曲子。”
强硬极了的命令,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陆晓打开琴盒,手指放在弦上的时候,紧张得有些手抖。
“拉什么?”
“随便。”
苏宇杰暗暗为陆晓捏了把汗,毕竟加上生病的时间,他差不多快有半年没有碰过琴了,然而琴声响起来,他就松了口气——陆晓的技巧是近
乎完美的。
还是那首《金色炉台》,一板一眼,刻意放慢了节奏,极力地稳住了拍子,苏宇杰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到蒋震的表情,却突然觉得有些不
妙。
陆晓只拉了一分钟不大,蒋震就站起来,极不耐烦的语气,“行了,我受不了了。”
陆晓的动作停下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苏宇杰慌忙站起来,冲蒋震陪着笑脸,“蒋震——”
“你出去等。”
苏宇杰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低声对陆晓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就安静地出了门。陆晓站的笔直,紧张地看着蒋震,手还紧紧地
握着琴弓。
“他一直都这么窝囊?”
蒋震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来,挑着眉毛看着陆晓,虽然还是嘲讽的神色,和刚才的高傲严苛比,也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陆晓的紧张不知怎么的就不翼而飞,声音也变得冰冷僵硬,“他不窝囊。”
“那就是在你的事情上特比窝囊。”蒋震弯着嘴角,又懒洋洋地坐回椅子里,不等陆晓反驳就再次发号施令,“帕格尼尼第23首。”
陆晓毫不犹豫地举起琴弓,流畅地演奏起这首充斥这撑指8度、32分音符、半音的练习曲,大概拉了一分钟以后,他停了下来。
“下面的忘了。”
蒋震这一次笑得比较像一个真正的笑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陆晓想了想,“初三。”
“以前是谁教的你?”
“顾雯雯。”
蒋震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她啊。”
然后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陆晓,似乎要用目光把陆晓剥光似的,那种眼神让陆晓感觉到极度的不适,然而他到底还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
“陆晓,你觉得自己拉的怎么样?”
陆晓浑身一凛,许久没有说话,蒋震站起来,刻薄地说道,“很烂,特别的烂。”
陆晓还是没有说话。
“听你录音的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技巧这么好,还能拉的这么烂,真是有意思,就想见见你。果然有点意思。陆晓,你的目标是什么?”
陆晓惊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得几个小奖,找个大学中学,教几个学生,混点小名气?还是在维也纳开演奏会,扬名世界?”
陆晓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姿态警觉,眼神却闪烁不定。
“你的问题不在技巧上,你自己也知道。陆晓,我能让你成为顶级的演奏者,但是你自己也要有决心。”
陆晓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低沉的音节,“我有决心。”
“什么都愿意么?”
陆晓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坚定地说道,“什么都愿意。”
独弦6
苏宇杰在车里等了近四个小时,陆晓才慢慢地从楼上下来,阴情不定的脸色显得很迷茫。苏宇杰慌忙帮他打开车门,“怎么样?”
陆晓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明天这个时候再过来。”
“明天我送你——”
“不用了。”
“没关系的,”苏宇杰冲陆晓笑了笑,“我明天——”
“谢谢你,不用了。”
这种礼貌的生疏比什么都更拒人于千里之外,苏宇杰的笑收不回来,挂在脸上格外尴尬,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的空气僵硬得几乎发出冰碎
声,苏宇杰搭讪着打开音响,《魔笛》就欢乐地唱了起来,带着种莫扎特独有的天真的残忍。
陆晓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看街边匆匆掠过的风景,慢慢地,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一闪而过的树影晕开,如同被浸湿的水墨画,轮廓不清。
刚才,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不知道蒋震要的是什么,但无论那是什么,他都愿意给,毫不犹豫的。
这世界上有一个东西,是他曾经仅有并不愿失去的,在那样的诱惑面前,没有什么代价是他所付不起的。
然而蒋震的话却让他彻底迷惑了。
“陆晓,说说你自己。”
陆晓茫然地看着蒋震,不明所以,那个男人深邃的灰色眼睛微闭着,狡黠得仿佛一条蛇,语气却是讳莫如深的。
过了很久陆晓才问,“和你自己有关的,什么都可以。”
陆晓张了张嘴,那动作就像离水的鱼,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尴尬而警觉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蒋震也在打量着他,目光仿佛能将他穿透似地带有魔力,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无论他说什么,这个男人都能准确无误地理解,没有歧义
地简单接受。
“陆晓,你要不然就相信我,要不然就出去,然后永远再来找我,一辈子当一个废物。”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
陆晓和他僵持着,全身都岩石似的坚硬,过了很久很久,他翕动着嘴唇,慢慢地说道,“我叫陆晓。”
蒋震的笑容近乎温柔了,“说下去吧。”
从那以后,陆晓每个下午都到蒋震家里来,除非蒋震有事便风雨无阻。他们不谈音乐,不练习,只是交谈——大部分时间其实只有陆晓在说
话而已。
一旦开了头就很容易,陆晓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说,而蒋震就是有这样一种气场,吸引着人滔滔不绝地把话说下去。一旦陆
晓开口,蒋震那种刻薄高傲得神色就全都不见了,钢灰色的眼睛透出温柔的光芒来,沉默如同海洋,倾听你所说的一切,全部接收无所抵触
。
简直和在泥土上挖一个洞,然后对着它畅所欲言没有区别,洞从不回应你,也不做任何反映,只是沉默的吞噬一切。
在那一个星期里,陆晓说了许多事情,学校的课程,N市拥堵的交通,从前打工的餐厅,小时候住得老街……零零碎碎没有章法,蒋震几乎从
不说话,只是偶尔点一下头,发一两个单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在那天,陆晓说到小学放学后总爱去的一个公园时,蒋震却破例打断了他。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回家?”
陆晓受的惊吓实在不轻,在陈述的过程中蒋震开口问话,就如同公园里的突然开口一样少见,然而蒋震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温柔得极具引
导性,“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不大想回去。”
蒋震没有问为什么,但除了语言的一切都在鼓励陆晓说下去,于是陆晓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道,“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都不在了。”
没有预料之中的安慰和同情,什么都没有,蒋震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就使陆晓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许久没有对人说起的往事像洪水冲破
了闸门,汹涌地喷薄而出,开始还有些停顿,后来便越来越急促,陆晓惊诧于自己流利的叙述,仿佛他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好多遍,只为了能
将给某个人听似的。
“谁都可以欺负我,都知道我没有父母,连老师也是。有一次班里有人丢了钱,几个人合伙说是我拿的,其实我知道是他们拿的,但是老师
不信。我被叫到办公室搜身,整个教研室的人都在看,还有同学从扒着门缝往里面看……姑姑在的时候还好一点,等姑姑不在了——”
陆晓停住了,像是机器突然故障,闸门落下,紧急断电似的,他紧躬着脊背,突然失去语言似的,微张嘴却发不出声响。他抬起眼睛,眼神
微妙地波动着,蒋震正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你姑父待你不好。”
陆晓点点头。
“怎么样的不好呢?”
没有丝毫犹豫地,陆晓回答得实在是过于迅速了些,“我不记得了。”
蒋震目光里的深意让陆晓十分警觉,他有一个预感,好像蒋震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一旦他说出来,那么自己的一切都将大大的不同。
那种恐惧又回到了他的身上,黑而冷,但又是灼热得,撕心裂肺的那种疼痛,让他本能得想要回避。陆晓紧张地盯着蒋震,然而那剥削的嘴
唇动了动,只露出一个笑。
那是知道了些什么却不肯说出来的笑容,陆晓隐约觉得有了一点点安心。
“陆晓,你要明白,人活着有时候一定是很艰难的,所以勇气也就是必须的。”
在陆晓出门前,蒋震对他这样说,回去的路上陆晓一直在想着这句话,又一次感到彻骨的疲惫。
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什么都能耗尽,唯有他的勇气和坚持是用不完的。他只有一个愿望,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值得他
去争取的东西,然而梦想还遥不可及,他就已经失去了追逐的力气。
一打开门他就看到门口整齐摆放的鞋子,苏宇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眼神却闪着光芒,仿佛有所期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