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现在,他正趴在桌上习字,爷靠在他身后的扶椅上静静地看着书,可是,只要他一回头!
“嗯?怎么了?”
看吧,看吧,就像这样,每回他回头,爷那双狭长透着斯文气的眼睛,总是已经盯着他而非他手上的书册看了。他总怀疑,难道爷已经知道他要回头了?还是他都没再看书……又在发呆了?
“哦,没,嗯,这、这个字我在于师傅留下来的那些纸上总看见,就是……”
“唔,哪个?”
啊,啊,靠过来了,又靠过来了。最近,爷好像越来越懒了,总腻着自己,能靠着就不站着,那骨头好像都不是直的一样……这会儿贴在自己身后,俯身看着字帖的爷,左手撑在桌子上,右半边儿身子都快靠在他后背上了!
“我看看……”
好痒痒!夜萧本来就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是流苏子滑过耳朵一般,听得人心里痒痒的,更别提现在是真的在他耳边滑过了。
“哦,这个啊,念‘锤’,锤子的锤。”
还、还、还吹!唔唔,不要吹啦!不自在,爷的声音吹的他浑身不自在,好像用手使劲儿拽拽耳朵啊!这会儿肯定都红了!夜萧坐不住了,不安地动了动,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却又不敢推开夜非,
“爷,啊……”
“嗯?”
一个朝左侧过头想说话;一个不经意地向右边儿偏头看他要说什么;却不曾想俩人俩脑袋贴得这么近,呃,那个……
意外,就是这么发生的。
啊?什么意外?咳咳,话说很久很久以后,这世上的人啊,发明了一个挺流行的名词儿叫初吻的,顾名思义,也就是第一次的吻,当然,它也可以用作动词不就像这次的意外一样喽!
双手攀着他厚实的肩,两眼微阖,羞得低了头,却被轻柔地抬起,透过颤动的睫毛,朦胧的看到他脸上的深情;摆在腰际的大手略略收紧,将自己揽进他宽广的怀抱,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他的唇,开合着,似是说着什么?只是此时的自己,意乱情迷,耳边恍若雷鸣阵阵,心跳如擂鼓,早已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啊,啊,靠近了,他的唇向他的靠过来了!极力想要睁开眼睛,想看清……
碰到了!他吻他了!
轻轻的,软软的,又柔、又暖的感觉,嗯……
就如一股春风,拂面而过
当真是一阵风吹过,料峭春寒。
“阿嚏一!”
扑通!!扑通!!扑通!!
夜非猛然惊醒,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只觉得那颗心啊,怎么跳的这么快?
抚着胸口,慢慢儿地回过神来,哦,春困好眠,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将书册散落满地。回想方才的梦,虽看不清脸,可是那手,那双不怎么规矩的却感觉熟捻的大手……唔,一个激灵,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冷!咳咳,那梦里的人是谁?呃,是谁、谁、谁呀?反、反正,反正不、不是那个谁……谁,不是那个谁!
“爷!”
“啊!你……”
忽然,夜萧冷不丁的推门而入,吓得夜非几乎没跳起来,刚才正……咳,咳咳,嗯哼!
“怎么了?莽莽撞撞……”
仍有些怔忡,气势竟被压了过去:
“爷!你又不盖被就睡觉了!”
哼,睡啦,不单睡了,还做了梦呢!果然是那什么天儿做那什么梦啊!嘿嘿,呃,夜萧,就是刚才还被人在梦里念叨念到猛打喷嚏的这一位,快走两步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翻过来又用手背贴了贴颈子,嗯,发了点汗,赶紧给套上坎肩儿,再披上短绒暖衣,捡起掉地上的书册,走到桌边放好,倒了杯热茶递到夜非手上,这才走到对面凳子上坐下,一连串儿动作利落纯熟,一气呵成。
“呃,爷,咱们今天是学字儿呢,还是接着昨天背口诀?”
“……”
刚才他好像喊我“夜”呢,刚才,在梦里……唔唔,想什么呢!真是。
“爷?”神游太虚中。
“啊?哦,嗯!你,你先随便看一会儿书吧,看看能识多少字儿了。”心不在焉的随口答应,夜非还没进入状况呢。
“噢!”随便看啊,随便看,……
那厢夜萧正准备开始用功,这边儿夜非慢悠悠的啜了一口茶,继续开始他借沉思之名行发呆之实的日常活动:他绝对绝对不是在回味刚才的美……呃,刚才的梦。绝对没有!我作证。
话说自从不久前某一日的那一时,夜非因缘际会,发现了自己对夜萧怀有一种……一种异、异样的感,嗯,感……情,他内心深处那叫一个矛盾啊,挣扎啊,前前后后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一盏茶再加上一柱香的功夫!如此长时间的活动,即使还不是体力活动,能够发生在夜非同志的身上可也是不多见的。那他都在想些什么呢?这个嘛,在前一盏茶的时间里,去掉一些弯弯曲曲百转千回的过程,他所想的总结起来也就是三点问题:第一,他对萧的感觉,是爱,不是爱?第二,如果是爱,那要爱,还是不爱?第三,就算要爱,怎么爱?
嗯,嗯,思路倒还挺清楚的,所以说这商人的黄金头脑啊,总是又经济又实惠的……咳!离题了、离题了,话归正传,且说在之后那一柱香的时间里,夜非便极富效率地解决了这三个问题
是爱?不是?嗯,不知道嗳。反正,是或不是都一样要求证,都一样麻烦,而麻烦是没有区别的,所以是不是爱也没有区别,所以,不用管它,顺其自然好了;
要爱?不爱?嗯,不知道哪个麻烦?爱一个人就要为他付出,小环说的,听起来好像比较麻烦的样子,可是不爱他就没理由留住他、依赖他、靠近他、让他照顾,唔,更麻烦,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要怎么爱呢?嗯,……,嗯嗯,……顺、顺其自然好了。
……
砌爐竈,安墩砧,架風箱;須龍水以淬火,惟寶石可磨礪;……運畢身之勁,集天地之魂,凝神屏息,剛柔並濟,煆劍坯,以錘。……淬、磨;龍泉工布可成。
于公亦行 辛己年冬
“砌,唔,……安,安,嗯……风、架风……水以,唔火,石可……可……哎呀,”真麻烦,抓头,再抓,“天地之……唔,唔唔,刚柔并、并、剑,以……锤!呃,锤……锤,唔,锤……”
呵呵,夜萧对这个“锤”字,可是记忆犹新呢,感情深厚得很呀!就差刻骨铭心,永世难忘了。每回只要一看到这个字儿,那脸啊,马上就成了番茄了,能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去。心也跳得快了,气儿也喘得急了,手也抖了,眼神儿也愣了,浑身上下都烧着了,就差没往外冒热气儿了……听见他在那儿“锤、锤”的吹了好几声,倒引得夜非回过神儿,转过头来瞅了他好几眼,看见是他又在“自燃”了,不禁勾起了嘴角,那脸上的笑意啊,是怎么忍也忍不住:这傻小子,准是又在想那天的那个吻呢!
认真说来,其实那还不能叫吻,顶多顶多,也就是一个意外,意外的俩人嘴唇儿碰上了嘴唇儿,亲了那么一下下,而已。可是,要知道,这轻轻的“一下下”,好险没当场把咱们纯洁无暇的大小伙子给吓到桌子底下去虽然离那也差不多了。回相当时的情景,也难怪夜非觉得好笑了:其实只是刚刚触到一点儿,他连什么滋味儿都还没觉出来呢,萧倒好,反应奇快的
“腾!” 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双手死死捂着嘴唇,面上的颜色从暗红到粉红最后发展成一片一片的通红,一直从耳朵延伸到脖颈下,两人对视了片刻,他转身就往外跑,后来追出去一看,哈,也没跑远了,就蹲在那墙根儿底下,呆呆地看着地上发愣呢!整一个儿遭人欺负了的良家妇女!
那天晚上萧就没敢在他跟前儿出现,晚饭还是夜容给送来的直到第三天上夜非受不了了去他屋里抓人,才发现了他这“自燃”的毛病:见到“锤”字儿就发烧,跟那爆竹点着了芯子似的。
“怎么了?不会念了?我瞧瞧……”
“啊!不、不、不用!我会的我会的!”
慌慌忙忙地用衣袖盖住,把那页翻了过去,掩耳盗铃。
“呵呵,这么紧张做什么!脸怎么都红了,发烧了?”
每次看到他脸红,夜非便喜欢这么故意捉弄他一下,让那张红的不能再红的脸更红些,笨拙的找不到借口而不安地愣在面前的萧,总让他觉得异常可爱,看了就觉得心情舒畅啊……呃,小小的欺负过后,也总会有些贴心的、似是安慰一般的举动,让人窝心的甜蜜:好像他特意嘱咐小环开春给家人置衣时,要加上夜萧的,还得是准备全年的,因他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衣裳;又好像他特意在非院辟出了一进房,叫人装备齐全了,是专门给萧铸剑用的;还有他居然难得勤劳地亲自领着萧去了账房、厨房、库房等处,明着告诉各房的下人们萧是他的人,呃,他身边儿的人,支领索拿什么物什也就方便了夜大公子的……身边儿的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地位呢!至于今天逗乐之后的补偿嘛
“好了,好了,来,我看看上面是怎么写的,唔,‘须龙水以淬火,惟宝石可磨砺’……宝石倒是易得,龙水,龙水……是指冷泉吧?嗯,倒是听说城郊的西山上有几口深井,”回头看了他一眼,“哎,你怎么还在脸红呢,真是!我说萧啊,要不明儿得空了,咱们去一趟西山也行……”
你说他能不脸红嘛,刚想着那天的意外呢,这没自觉的人又靠过来了,还、还那么近,万万万一 “……啊?什么?”
“什么什么?我是说,哪天得空了,我带你去趟西山,看看那泉。”
“哦!”
得空了?嘿嘿,他哪天没空了?成天的也没看见他有什么正经事做啊。不过,能让夜非主动说要出门,而且还是去爬山,看来咱们夜萧的面子可也不能算小了吧?这还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顺其自然”的人么?
顺其自然啊……呵呵,其实也只有他自己还没看出来吧?他那一颗心,早就偏了过去了,咱们夜大庄主,恋爱啦!
就这样,在一个春光明媚、适宜郊游的日子里,恋爱中而犹不自知的夜大庄主带着对象,他的萧,出门去了城外的西山。
谁知两人是欢欢喜喜地去,却弄的凄凄惨惨,竟是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事儿?唉,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稀罕事儿,还不就是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江湖人么。只是这安稳的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难免容易让人松懈,一心只顾着舒舒服服的过自己的小日子,竟忘记了身为武林人物,想要总这么平静安逸,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了莫说夜家庄不是个世外桃源,便是,只一出了庄子,仍是一片血腥江湖罢了。
哎,闲话少叙,到底这爷俩上山遇到谁了呢?
“……”
“怎么啦,说呀!你倒是快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哥他怎么了?!”
“呜呜……”
“哭什么!快说话呀!你!!”
夜容夜环两个挤在夜非床前,一个劲儿地逼问着夜萧,要不是不够高够不着,这会儿指定是揪着他的领子拷打了;也是,他们能不着急吗?!刚进屋就听说夜非是夜萧背着回来得,浑身都是血污,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脸煞白的跟雪似的,放在床上躺下就不会动了,眼也闭着,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了,手脚冰凉……两人见了,赶紧一叠声的叫“大夫呢?请大夫!快请大夫来!”再看夜萧,一路上直嚷嚷着:
“爷、爷,快!快!爷……”
到底怎么了啊?!刚出门前儿不是还好好儿的吗?问谁谁都是一头雾水的,无法,只好拽着夜萧,盘问了半天,听他颠来倒去语焉不详地讲,一边儿哭嚎一边儿呜咽着口吃不清,让人听了好半晌,才弄明白个大概:像是有人向夜非挑战,夜非说正好可以试试萧最近练功练的怎么样了,便让他去应战,谁知那人忒不经打,三下两下的眼看就要败了,心里窝囊:竟连夜非身边儿的随从都打不过!怎么办?放毒!夜非一看不对,萧傻站着压根儿不知道躲开,急忙把他往外一带偏巧一阵邪风,忽地从侧面吹来,顿时毒烟扑面,将夜非浑身裹了个正着!当下就捂着口鼻蹲下身子,吐了口血,再站不起来……
“我、我、他摸出个竹筒,我也不知道是要干、干嘛的……呜呜,然后,就、就冒、嗝!冒烟了……后后来他就跑了,爷,爷就……呜呜……”
“他是谁?认不认识?长什么样儿的?”
“唔唔……嗝!不,嗯,不认得。”摇头,“长的大大大胡子,嗝!呜呜……头发乱七八糟的,穿的花花绿绿……呜,爷醒不醒得了啊啊?嗝!”
唉,叹了口气,夜容大致知道是谁了。话说这夜非在江湖名气太响,夜家庄又树大招风,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前来挑战,那战贴战书,更是随便收收也够夜环拿来糊棚顶的了,这些人一般都是给挡在门外,不予理睬的,再难缠也没有夜容搞不定的,顶多晾他们个十天半个月的,看见没法儿,也就都知难而退了。唯独有个南疆来的,也不知是个头驼还是什么胡子,硬是在他家大门口守了三个月,后来更是在附近租了间屋子住下,非要见到夜大庄主不可。看上去自恃甚高,时间长了,连夜非长的是什么模样都打听清楚了今儿到底给他逮着机会了。只是没想到他竟至于恼羞成怒、下毒泄愤……
想到这儿,夜容又叹了口气,抬头看见夜萧趴在夜非床边儿上,一副谁赶不走,老死在那儿的打算,泫然地盯着夜非惨白的脸,伸手想抚却又收回来怕碰坏了似的;大夫已经诊完了,夜环正问他情况呢:
“恕在下见少识浅,夜大公子究竟中了哪一种毒,这实在是……”
“孟大夫,您老久经江湖了,竟也没见过这种毒么?”
夜环一听,心也凉了:自来什么病症毒药的,他哥是最有研究的,如今可到如何是好了?
“咳咳!唉,不瞒三小姐说,老夫……若说解毒之术,在江湖上我也算排得上号的,只是,这毒似是来自南边儿,那儿历来是毒物众多,各族人下药的手段又极繁复,老夫实在是,实在是少有研究,不敢莽撞啊!”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啊?”夜环焦急的看向夜容,“小哥?”
“我,我也,唉……”
“……”
一时间,愁云惨淡,屋里一片静默
“……毒,‘一箭穿心’……毒,解毒,唔……绍、黄酒,八年女儿红……”
“啊!爷,你醒了?爷?爷!”
“是吗?哥?哥你醒醒啊!呜呜,哥……”
见夜非呢喃,似醒非醒,双眼仍旧无力地闭着,夜环终于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绍……酒,绍、酒,女儿红……不错!不错!”
“孟大夫,您……是否想到什么?”
屋子里只有这位姓孟的大夫注听懂了夜非说的是什么,亦只有夜容注意到了孟大夫忽然地茅塞顿开
“不错!大公子中的正是南疆土族人善使的一种名唤‘一箭穿心’之毒!”
“可有法解?”
“有!有!上次老夫与大公子讨教,正好提及此毒,虽毒性凶猛,解法却极其简单,只需一壶绍兴鉴湖的花雕做引子即可,最好是八年的陈酿女儿红,再配上几味寻常的药服下便无大碍!”
“当真!?那我这就去取酒!”莫说是酒了,只要救得了他哥,就是太后头上的珠钗夜容这会儿也定要给弄来的!
“真的!小哥你快去,孟大夫,要什么药材您尽管说,珠儿!快去拿纸笔来!玉儿!快点儿去起了药炉来!孟大夫,您赶快开方子吧!”
“好,好!老夫这就开、这就开……”
“唔,爷,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这是第二次了,看见他这样子没有生气的躺在床上,这是第二次了,好心疼啊,比起上次,更疼了,更疼更疼……
已是入夜时分,平日里肃静冷清的非院这会儿却灯火通明,成了庄里最有人气的地方。夜家庄二位管事儿的主子、新上任的姑爷韩子夜、刚开完方子的孟大夫,将夜非的睡榻团团围住,再有那成群成堆的丫环小子们,在卧房四周候着,屋里屋外的忙活着哦,忘了这儿还一位呢!自打把他的爷挪进这屋里,夜萧就一直坐在那床脚的小凳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夜环支使人铺床、盖被、抓药、煎汤,看着夜容亲自去铺子里搬来了今年送进京的绍兴花雕,看着孟老先生摇头晃脑地给夜非把脉,嘱咐人如何配药,如何煎熬,如何配酒,如何服下,等等……。直到看着夜非被喂了汤药,安顿稳当躺下睡好,也止住了呕血,脸色终于不比刚刚那么吓人了,众人方始大石落地,把那心都暂且安置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