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盛年己过,陧陵君却忽得一子,由独角麒麟兽化形而成,银发银瞳奇才天成,化形之日风云齐聚电闪雷呜有若龙吟,陧陵君大喜过望,仰天而拜喜极而泣,传谕四方普天同庆。
云中君大人身为天下辽空之域的主君自然遭到邀请。
信使双股颤颤,竟然连宫门也不敢入,满头冷汗膝行到门边,把大红信笺高举过顶,抖着身子几不成言。
真没想到,妖邪俊美的云中君同志竟有如此积威。遥白摇着袍袖倚在栏边看热闹,还有闲情逸致调笑自己的师傅大人“哟哟,瞧你把人家吓的,小白兔一般。”
屁。云中君哼哼着把那张大红信笺接来,看也不看随手往池中一丢,沉着眼面上却笑嘻嘻的“快滚吧,别勾引我活剥人皮的爱好,把我乖乖徒儿吓着。”
啥事都要把自己扛出来,挡在身前遮风挡雨,自己师傅这个习惯可不甚好。不过近日此人旧仇翻涌,还是少惹为妙。遥白摸摸鼻子,准备回屋避避风头。可是强大又强韧的云中君大人却没打算放过他,飘身过去扣了他手腕,嘻皮笑脸粘若皮糖,声音低沉微微沙哑宛如情人耳语“遥儿,若我想去,你可会陪我?”
嗯?难道我可以不去?遥白由他握着也不挣扎,只觉得一瞬强盛寒意自他指尖藤萝般绕来,残忍而妖娆。心中一动,遥白止步返身,那人怀里微辛酒意渺然而来杳如异香。
云中君凤眼微扬,狭长而艳丽。浮光掠眼百世轻寒在其中忽而消散,深紫色瞳仁却泛着青白雪光,风卷暮霭自有一番沉静风情。
这个不惧流俗轻浮气傲的家伙,扯着嘴角漫不经心的笑,瞳色却认真无比。他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这人,即使是认真也非要包装成玩笑,即使是在意也偏要装做无所谓。至于吗?想我遥白同志号称金钢小强,刀山火海危局险程也走过十趟八回了,早己脱胎换骨变成了钻石小强,还怕什么?
缓下眉眼,遥白微微一笑,眉目淡雅凝水为神,软软说道“脱线。我若不陪着,你还不翻了天去。”
浴雪君夫妇带着内定的储君觥玄抵达陧陵君居所日深山时,日己迟暮,夕阳西斜晚霞满天,景色甚美。
日深山岩高林广重峦叠嶂,郁林之中隐有无数宫城殿阁,深朱浅红的高墙顺着山势盘旋而上。峰顶建有高塔,色作诸红,雕楼华阁在夕阳的映照之下隐有金光,陧陵君靖帝便居于此处。
陧陵君圆脸,身形不高,看上去一团和气。见到浴雪君甚是高兴,见礼之后便亲亲热热携了浴雪君的手,步入后堂一诉兄弟离情。
兄弟离情?若是这词被云中君听到,定然又会掩口冷笑。浴雪君缓步进门,在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意微微一窒,止不住的轻咳起来。
这霁天塔上明堂广殿,殿后内室却是极狭窄的,一套雕纹极繁材质厚重的红木桌椅摆于此处,更觉突兀压抑。浴雪君胸间闷滞,脸色便越发青白,抬着长袖掩口轻咳,声音虚软似是中气不足。
陧陵君靖帝侧身坐了,冷眼瞧他。沉呤不语中,脸上早己失了祥和笑意熟稔神态,一双眼于渐渐沉重的暮色中明明灭灭,半晌方才开口,音色极沉“浴雪贤弟原是真的身染重疾,不知我派人送去的双冥丸吃了可有效?”
“多谢帝君关爱。”浴雪君抬手行礼却并不抬头,神色越发淡然“这点小病,还死不了的。”
“如此甚好。”盯紧了他,陧陵君欠欠身,神色颇有几分玩味“我还以为是贤弟心生悔意,借口称病要独善其身呢。现在看来,倒是愚兄多心了。”
心生悔意?若是后悔有半分用处便好了。浴雪君垂着眼目光落在袖边瑾纹之上,浓郁阴凉宛若深井。
如果当时能预知后事,能知道与那人的关系会沦落到如此田地,自己还会选择那条路么?那是一条与自己的心背道而驰的路啊,荒芜崎岖无法回头,每走一步都仿佛足踏刀尖利刃加身。行一步痛一步,永无尽头亦无法回头,终于离那人越来越远,站去了对立的那一侧。
那,是不是应该后悔,可以后悔?一路行来,对与错都己模糊,原来那些坚定的以为,都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确定。唯一还明彻于心的是便是痛楚,无法回避不能稍忘,在见到那句“有去日,来无年。“的时候达到顶峰。
那时才知道,自己远没有想像的坚强坚韧,那个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也远比相像中重要。
“其实,贤弟倒也不必如此伤神,假以时日,云中贤弟定会了解你我的一片苦心,如此做也是为了他好。贤弟只管放宽心,只是在调养身体的同时,莫要忘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才是。唉,天意难测,若让那魔弓破印而出,你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为了他好?究竟如何才算是好?玩世不恭自我放逐么?寻欢作乐胸无大志么?
我己经分不清楚,我只知道,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宁可陪他一起堕天入魔,也不愿像如今这般于彼端天涯遥望他强颜欢笑,心如刀割直若死灰。
浴雪君眼神晃动,视线里的繁复瑾纹便恍若活物,枝叶舒展充天斥地。他抬袖掩口,隐去了沉郁神色以及口中翻涌的腥甜血气。
有去日,来无年。
难道此一世,我们就只能这样了么?那,铭刻于心的前尘往事,又算什么?
四十一章
陧陵君与浴雪君两位主君进内室交流兄弟情谊,容夫人也没闲着,被陧陵君正妻瑞夫人领去了偏殿,亲亲密密闲话家常。
瑞夫人是陧陵君的结发正妻,容貌并不甚美但颇善言词,言语爽利大方,与容夫人处在一处倒是一动一静相得益彰。所以茶话会的气氛还是相当合谐的。瑞夫人引导着话题走向,从朝云暮雨云卷烟舒服谈到植花种草纹饰绣花,最后话锋一转谈到了儿女的婚姻大事。
讨论数轮,两位夫人一拍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陧陵君长女照影品德端良容貌秀丽,身分尊贵当世无双;浴雪君长子觥玄器宇轩昂英气逼人,天纵英才一世豪杰。此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实乃天赐良缘天作之合。
这强强联合各得其利的政治婚姻,就此板上订钉,在双方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既成事实,双方母亲俱是十分满意,满面春风若有得色,两家族人携手并肩开拓创新权倾天下的壮丽画卷即将展开,富贵容华源源不断。
当太湖君携云中君来向靖帝正妻瑞夫人问安的时候,刚刚成为一家人的瑞夫人与容夫人正喝庆功茶,屋里气氛热烈。
见到雅致端庄的太湖君和似笑非笑的云中君,瑞夫人略觉尴尬,随口转移话题,神态自若乾坤大挪移功力十分深厚。只见她皱了眉,愁容不展郁郁道“唉,这伊尹孩儿幼时体弱几不成活,若不是有烟水浮城月岩殿的古阵法去聚天地灵气以养元神,只怕难以成人。可现在好不容易化得人形,又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你们猜猜他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众人摇首不语,瑞夫人唱作俱佳的继续“他说,泉若云海人如明月,白衣乌发流光无声。你们听听,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
人若明月,白衣乌发…屋里余下三人仍是沉默,在这略显异样的静默之中,松灯火光摇曳,毕剥作响,竟是十分清晰。半晌,还是容夫人定定神,淡淡开口“这样说来,贵公子与我家二子遥白,或许还有段奇缘也说不定…”
微微皱眉,太湖君不着痕迹的侧头去看云中君,唇角轻抿。
云中君穿亮银色外袍,其上绣以暗色荷纹,乃是遥白亲绘的花纹,唤为荷佩,里衣艳红色暖而浓,映得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多了抹轻艳色泽,更显妖邪俊美。
懒洋洋斜倚在椅中微昂着脸,这人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见半分动摇,一双极美凤目轻轻眯起,紫光如霞浮动游移难以明辨。但是,太湖君目光微垂落在红木圈椅的扶手上,那里云中君的手正寸寸捏紧,指节发白青筋隐现。
几乎是下意识的,太湖君扬袖握住了那只手,心里却在那一瞬紧了紧。他,到底还是对那个白衣少年上了心。
所谓的命运,听起来沉重而悲呛,其实只是机关算尽再加些许巧合而己。
神明要在某人前进的道路上设个路障挖个陷阱预埋几颗地雷的时候,从来不记得通知当事人,当然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所以大多数的峰回路转或者天降奇祸,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只不过那些精妙绝伦的前期准备工作发生在我们触不到料不及的地方。
所以我们亲爱的遥白美人,对于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与他有关的事,完全不知情。他不知道自己运气衰到泡个温泉都会遭遇偷窥,也不知道那个执着的偷窥狂来头甚大,是陧陵君boss心中冉冉升起的掌上明珠,亦不知道容夫人气定神闲的将他卖了出去,同时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善加利用才不至于辜负了上苍的盛情美意。
这是风起云涌变幻莫测的时代,遥白同志站在伤离殿广池之畔,忽然觉得有点寒。四下望望,左右无人一片祥和。可是他那久经考验的小宇宙第七感却在这样风平浪静的环境里自动启动,预警不停。
这说明了什么?唔…做人要低调。遥白同志笼笼袍袖握紧了领口,以一种防范色魔四处皆兵的姿态溜回房里,扑倒在床上,裹了薄冰一般凉滑的锦被,最后放心大胆的睡了过去。
在遇上周公之前他还在迷迷糊糊的纠结挣扎,心里嘀咕,隔壁强大的变态师傅还没回来,这样睡着似乎有些缺乏安全感,危险指数超标。
但是,拧着眉心缠了锦被,睡相甚是不雅的遥白公子却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本身就己经危险指数超标了。
我们丰姿如玉聪慧灵秀的遥白公子最终也将会败给习惯,或者时光。没什么比潜移默化更腐魂噬骨。
当然,这是后话。
这几日烟水浮城月色很好,纯如静水亮如浅冰,踏上去仿佛轻轻欲碎,步伐便在略略迟疑中轻缓起来。
觥玄来到烟水浮城伤离殿的时候,月华正盛,银色光线从半掩的自己窗间投入殿内,刚好能触及床边。那个白衣少年就睡在半明半昧之中,亮银月华与沉浓深暗的交界,手臂舒展头微微侧去一边,从觥玄的角度望去犹觉脖颈曲线优美。
知他一向浅眠,觥玄未至窗边便停了步,呆立半晌又微觉不甘,便极缓的挪动脚步蹭去窗边。那个人就睡在里面,半段衣襟从床侧流泄于地,是一片沉郁的纯白。乌发若水臂骨纤长,只那般望着,觥玄便忽觉宁静,踏实而柔和。
自己从小便是个笨人,这一点觥玄自己也明了。
父为深寒之域的主君,母为主君正妻,深寒之域名门旺族瑶玉氏族女,觥玄以嫡长子身分降世,天生便是天王贵胄,便何况他生了一对罕见的黄金异眼,色如灿金明彻照人。在异界传说中,这黄金眼可以上绝浮云下匡地纲,望穿前世来路看透今世归途,富贵荣华俱能看透,生死得失也能在这双眼中缩成一瞬朝夕。
得子若此,容夫人简直大喜过望,可是,事实残酷的出乎意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觥玄这双灿烂金眼不但没有显出任何异能,反而连寻常水平都及不上,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到了他眼中,只得黑白两色。
得知这个事实,容夫人站起身缓步走了出去。那个背景觥玄一直都记得,肩背僵直身披浓墨般的重衣,身形单薄到仿佛轻压即断。
容夫人孤身立于雪地,一夜未眠,终于接受了现实,但是接受并不等于放弃。她将觥玄幽禁于玄石大殿,用尽办法想要唤醒自己儿子沉睡的异能。她深信那双灿若朝阳的金眼必定能大放异彩,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唤醒它。一直深信不疑。
那段时间,觥玄被迫尝试了各种各样味道奇怪的药汁,在无数奇形怪状的能人异士手中糟受了花样百出的高难度折磨,基本上除了活体解剖之外,他都试过了。能苟延残喘活过那段时间,实在是个不小的奇迹,要归功于上天诸神的人性爆发。
那个时候,觥玄趴在玄石大殿门口百无聊赖,静观雪落。
白雪纷扬状若狄花,看在他眼里直若灰尘一般。无穷无尽永不停歇的灰尘。在很早的时候,觥玄就己经知道了,生命的整个过程就是一场忍耐。无穷无尽永不停歇的忍耐。
其实对于他个人来说,黑白两色的世界并没什么所谓,他一样能纵横山林所向无敌。但是,他不愿让母亲失望。那个女人穿着一成不变的深重黑袍,用盛满余灰的眼热烈的看着他,偏执而绝望,总让觥玄觉得罪孽深重。
可是再激烈的情绪也会有沉淀的那一天。最后,连容夫人都认命了。然后,遥白来了。
小小软软的人,有着白玉花瓣一般的脸庞。深瞳乌发灵秀而纯粹的像从传说中还原而来的雪妖,身边总有些缓缓缭绕的暗影,在风中变幻莫测,是一种抽象的华美。
那一瞬,觥玄曾以为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有异能的。
遥白提着衣摆摇着袍袖教导他“红色是热烈狂放,蓝色是沉静忧郁,黑色是沉重阴郁。”
什么?单细胞粗神经的觥玄似懂非懂。遥白翻个白眼,换种说法“红色是琳夫人,蓝色是浴雪君,黑色是容夫人。”
觥玄乖乖点点,眯着眼追问“那你呢?”
我?白衣少年弯起眼来笑,广袖轻扬于风中翩如蝶翼“我?我是遥白啊。”
遥白。遥白…觥玄心如鼓动宛如月海潮汐,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字难言无法描摹。
他是那样愚笨,学不会像轻蓝那样牵着遥白衣襟软软轻笑;学不会像轻蓝那样腻去他怀里撒娇,把头倚在他肩窝发丝交缠;学不会像轻蓝那样在他面前轻言软语,牵起他指尖,引的他俯身下来,拥抱。
他不能,学不会做不到。只要那个白衣乌发的翩然少年抬眼望他一瞬,清光永夜般的目光便如个强大无比的法咒,紧紧困住了他。无法呼吸不能稍移,只能呆在原地深深的贪婪的回望他。美好而遥远的如在世界尽头。
他愚笨到以为自己是生了病,彻夜难眠四处乱走,总能行到烟水浮城门边,于宫城之外迷蒙深雾踌躇不安,独立中宵衣襟尽湿。
他愚笨到患得患失,莽撞而笨拙,就如现在一般,呆立在窗外漫过了时间,整个身躯都仿佛溶在烟云之中,唯余心神茫茫。
若是没了他,没了他月华般的目光、纤长的指尖、身上清靖的异香、云破月出般的微笑…那,该如何是好?
还有谁坐在自己膝头漫不经心的垂着眼,微笑;还有谁扶着自己肩头,得意洋洋的挑着眉;还有谁举着枝成梦花,细细而语“墨瓣红蕊,倒有些别样风情”;还有谁倚在自己怀里,疲倦而索然的皱眉。
不会再有谁。
月色游廊烟云穿窗。遥白迷迷糊糊的醒来,在凄清明朗的月光之中抬了眼,睫毛震颤如蝶,光影一时缭乱。
那一刻,觥玄立于窗外只觉黑白倒转,大段的苍白阴影扑天盖地,胸前一阵难言酸涩直涌上来,漫过咽喉浸入眼底。
恍然间,他好像看见那个白衣云纹的秀雅少年,正抬眼望他,笑言“无非就是色盲嘛,多大个事,整的好像世界末日一般。觥玄,别理那些愚昧山民,还有我呢。”
这是幻觉…觥玄抬手掩面,捧一把黑暗将情绪掩埋。
这时他又听见那个声音,略略带着些刚醒时的暗哑“觥玄,你站在那里干嘛?新添了梦游的毛病?冷不冷?”有人走来,为他披衣,薄淡的香气在瞬间拥抱了他,微小的风掠过他脸庞缠绵悱恻“下次来,直接到我床上睡着便好嘛…”
四十二章
在自己大哥觥玄同志身上,苦命的遥白公子也没少操心。觥玄同志虽然高大英俊宽肩窄腰,天生的标准模特身材,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脸庞瘦削略有不郁便一脸彪悍,但是却是个个性相当好的家伙,很容易相处。当然这也意味着奶容易受到欺骗或者伤害。
遥白也觉得神奇,假道学容夫人捧着颗七窍玲珑心竟然养出了一个正气十足毫无阴暗面的儿子。莫非是隔代遗传?果真神奇。同时,遥白对于容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心态,表示了深刻的同情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