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深山上红日向晚,风送花香树影疏斜,宁静安详的风景让人心神舒展的只想微笑。细碎的树叶光影在太湖君头顶缓缓游移,成了他墨绿衣衫上深色的缠枝纹路,更显其人恬然自安。
一刻时光之后,树影长廊之中,太湖君将与陧陵君靖帝长子纪沉,偶遇。
同一时段,日深山霁天塔畔的广田花园中,浴雪君长子深寒之域储君觥玄,正与自己的未婚妻陧陵君长女照影同游。
时值盛夏花枝繁盛,各色异花争奇斗妍密密盛放于枝头藤间,恍若彩绵。拥护而繁盛的艳色让人眼花缭乱,生机盎然热烈欢欣。
照影小姐缓行于花径之中,繁花入眼却不见半分喜色,信手捻花又随意丢掉,残花香瓣散落于地,枝端尚有余香缭绕。
身穿金纹红裙,长袖之上凤纹张扬而精致,举手扬袖流金异彩。照影身量不高,身材却颇为丰腴,鹅蛋脸庞纤眉斜飞,衬的眼神甚是锐利。
她攀枝金色牡丹,返身问觥玄“这朵戴在鬓边,如何?”
觥玄抬眼看看,神色甚冷,闷声答“还好。”
“这朵呢?”照影新折一枝,侧头又问。
“也好。”
“那,这一朵呢?”
“亦好。”
听得这一句,照影持花的手顿顿,纤眉扬起,少顷手一松将数朵新折鲜花丢到地上,扬袖狠狠给了觥玄一耳光,抿直了唇,力道甚大,瞳中锐色更剧。
觥玄被打的脸侧去一边,眼前俱是金光寒星。夕阳余晖投到他脸上,成了一层明亮的硬壳,仿若金色面具一般。
此时,他听到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尖声傲然道“母亲说了,男人都是公狗,不打不服!果然。”
同一时段,原本应该重门紧闭的试练场洞门大开,其中妖兽尸身横七竖八全不成形。不计其数的鲜血流泄于地,在门槛之内聚成浅池,血腥之气浮动闻之欲呕,令人心胆俱裂。
每具尸身胸前俱有血洞,若碗口大小,其中妖珠己不知所踪。
同时失踪的还有轻蓝小公子,只留下一串血色脚印,仿佛是去了日深山霁天塔的方向。
四十九章
那恶俗人妖般的纪沉公子应该是经验丰富的刑讯专家,寻常人也不可能一边吃豆腐一边还保持着如此良好的专业水准。反正遥白美人是吃足了苦头。
双手被绑在一起,拉高越过头顶悬于殿中横梁之上,悬的高度很是微妙,不高不低刚好让遥白足尖触地,举臂挺腰绷直脚尖,摇摇晃晃十分勉强。整个人好像绷紧的琴弦,关节酸楚难当,腰背若断,小腿几乎痉挛。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是系在自己双腕之间的赤金色绳索,不知是何异物,越扣越紧深入皮肉让自己连半分法力也使不出来。
额上细细起了层冷汗,遥白疲倦的闭闭眼,浅浅呼气,蝶翼般的长睫投下淡影,倦怠而憔悴。
对于金钢小强遥白同志来说,肉体上的痛楚不适倒是其次,这种虚软的无处着力任人鱼肉的感觉,才是让他最最无法忍受的。
可以失败,可以死,但是让他放弃挣扎引颈就戮,不行。无论在姚白的世界,还是遥白的世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都绝对不行。即使是曾吃尽苦头,也不行。
这种倔强在姚家是不被允许的,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绝对忠诚与服从的工具,倔强这种过于强烈的个人情感是没有意义的。
为此,姚白付出过相应的代价。
他那嬴弱的永远垂头勾背的母亲,用一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瞳望着他,为他擦干血迹,并不劝慰,反而说“做你想做的,至于结局,没有必要去想。”
结局,并不是没有必要去想,而是你根本想不到。无论怎样苦心孤诣步步为营都经营不来。
母亲的死,让姚白明白,梦想,就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爱人的慈善,让姚白明白,爱情,就是永远不会成真的幻觉。
原来我们这一生,就是对一些散发着甜美气息的词语进行重新理解,然后,完结。所有可望而不可及的都己定格,所以坚定而长久的以为,都无可挽回。
但遥白不同,他还有这一世。生的本质远比肉体更长久,虽然转换了时空,生了张更为精致的脸,甚至连那个姓氏都己经抛弃,但那些根植于灵魂中的东西并不曾稍变。
那么…所以…遥白双手握紧那根该死的赤金绳索,肩臂用力悬身而起。门外终于毫无人声,陷入一片死寂,正是好时候。
以那种别扭的姿式吊了太久,全身肌肉都因超负荷而僵化,双肩骨节喀吱做响,巨痛直冲眉心。微昂了头,遥白额上碎发己略有湿意,在朦胧的灯火中有润泽的光,长袖轻垂直发如瀑。他张口咬住那根绳索,片刻就只觉满口腥甜血气。他犹不觉痛,一双眼亮胜寒星,仿佛蛰伏在沉夜里的兽。
也许他仍挺不过生命这残酷的煅造,也许他仍躲不过陷地而出的无边泥沼,但是束手就擒不是他的风格。无论怎样,都不愿受制于他人之手。
现在的形势己经呼之欲出,有人想要自己的命。若不是伊尹公子把那颗足以为证的香珠给了自己,如今他们恐怕己经如愿以偿了。
事己至此,他们以有心算无意,又岂容再有变?思及此处,遥白牙关用力,手臂却渐渐力竭,剧烈抖动之中巨痛椎心,臂骨欲碎冷汗层出。
此时,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夜色如潮沉如乌水,伴着几丝奢靡花香的夜风如有实质般倒灌而入,殿门之畔的铜盏青灯狂舞般摇曳,而后一瞬熄灭。殿内暗意更浓,只余墙上几颗猫眼金石散发着淡金色微光。
遥白一惊愕然抬头,手里气力一懈身往下坠,手腕却被绳索扣的更紧,双手己现青白颜色。一落一扯之间痛胜以往,遥白紧咬下唇眼前有一瞬间夜暮直垂。恍惚间,他看到门边站了一个瘦高身影,身披重彩华衣,纹作虹色,腰肢纤细仿若女子。
陧陵君靖帝嫡长子纪沉站在门边,缓缓抬了眼。空洞而狂乱,明亮犀利到诡异的程度。张开绘的极为精致的艳红双唇,他喃喃若自语“杀…”
轻蓝从试练场出来,径自去找了容夫人。
站而不坐,负手于大厅正中,微昂着头,往日看起来乖巧可人的笑容,现在直如刀锋一般。一头绯色长发在试练中饱饮了鲜血,现在隐有血色流光,妖异非常。
手指在茶碗边缘抚弄两下,容夫人缓缓微笑从容不迫,神情丝毫未改,目光却沉了一沉“我设计陷害遥白?小公子还是勿听传言勿要胡乱猜测的好,有些事,是要讲究真凭实据的。”
真凭实据?轻蓝笑着,比天色更澄明的蔚蓝色充斥双瞳,纯如水晶一般“确是如此,不过夫人也莫忘了人言可畏。”小公子振振白袍长袖,笑容越发甜腻“其实我一直好奇,夫是于浴雪君的药里多添了哪几味呢?能让灵力强大的一方主君缠绵病榻几欲不治,倒是功效甚佳。”
手中一抖茶碗倾斜,滚水浸沿而出,指上一痛容夫人收回目光垂头敛神,淡然轻语“小公子勿要说笑吧。”
听得如此镇静绵软的一句,轻蓝公子却也没再接口,翘唇盯着她颇有几分玩味,半晌方说“夫人真以为我与你家觥玄是一路货色么?跪地重礼含泪哀求,愿以己身换得遥白平安,后半生尽数捏于你手?我不是他。”
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容夫人仍不抬头,眼睛却微微眯了一眯。
“真凭实据没有什么意义,比那更厉害更能置人于死地的是猜疑之心。夫人,此事我一小小少年都己知晓,统领深广寒域的一方君主又岂会不知?说起来,容夫人还真是个可怜人。”
纵使言语再轻软甜蜜,笑容再单纯稚嫩,这种话容夫人也是听不得了。她抬起头来,直着眼盯住轻蓝,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一双深瞳便大到突兀的程度。
轻蓝偏偏还在笑,迎着寒意森然宛如暴雨的目光,言语间更加诚肯“所以我说,我从不说笑。那夫人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可以杀了你?”
竖子无知,大胆若此!容夫人耳畔一阵轰鸣,震的眼前视线都暗了一暗,再也抑不住怒气拍案而起,乌袖扬起金纹如带。
轻蓝确是不会说笑,在容夫人长身而起以手拍案的瞬间,己飞身而起,白衣襟展有若扬羽,并指如刀其间赤光如潮,瞬间划开虚空却无一丝风声。
刀光潋滟如红莲映水流光无声,容夫人眼前有血色闪电撕裂暗夜,大惊之下悚然而退。
电光火石之间,轻蓝公子己一击而退,好整以暇站至门边,白衣如雪不沾微尘,一缕艳红发梢搭于身前更衬的面色如玉。
白衣蓝纹的少年微侧着头,暖声说“我还是先去接遥白,这笔帐咱们改日再算。”
苍穹似墨,笼罩于头顶无尽延伸,冷酷而理智的颜色在仲夏之夜却泛出海水般的寒,巨大的寂静油然而生,容夫人一惯苍白如约的脸上却升起抹奇异的桃红,沉寒的目光阴毒至极。
她侧身掩住左肩,左袖尽碎,臂上一道伤痕由肩至腕,长而深,指尖血流如注。
妖刃·隔世。
五十章
小公子轻蓝于深夜入日深山霁天塔,寻到囚禁遥白的偏殿。
夜色正浓,日前塔内人数众多的侍卫侍女如今踪迹全无,殿门大开,其中并无烛火只余壁上几颗猫眼金珠,其光轻浅投落于室仿若金纱薄粉一般,更衬的暗色朱墙华贵难言。
此时殿内早己一片狼藉,赤金色围幛散落一地凌乱不堪,青铜灯盏横倒于地,还有些郁白色衣衫碎片坠在地上,仿佛白色蝶翼,又好像能刺痛双目的皑皑白雪。
轻蓝公子抬起眼来,视线在大殿最深处悚然聚拢。
那里,他的遥白正被人压在红木方桌上,衣衫尽碎露着白皙的胸膛,双手缚以金索平伸过头顶,现下正软软的向地面垂去。乌发散落旋于桌下,恍如流光乌水,整个人好像己经崩断的琴弦,浮在诗一般险峻的黑暗里,幻影般轻薄轻触即碎。
站在门边,轻蓝睁大双眼却己言语尽失,只觉得一直潜伏在血脉之中的狂爆异兽在这一刻苏醒,带着浓烈而残酷的腥甜气息席卷而来,于他耳边震天狂吼,声似惊雷直冲霄汉。
耳畔轰鸣连绵不绝,盛意恣肆的回响于轻蓝血脉之中,带起五脏六腑难言痛楚,让他的瞳仁在瞬间尖竖如针。
有种感觉无法形容,难以描摹。
好像胸腹之间燃起连天烈火直如焚心,头脑中却清明一片,比天涯尽头的海更清亮,比深广寒域的雪更洁白;
好像小心翼翼秉烛而行,光芒于自己掌心隐约而跃,黑暗却如浓云重墨一般迎面而来,将自己包裹其中,痛如切肤。恍然止步举头四望,暗色茫茫唯手余光;
好像万仞高山且行且止,忽遇大雨乌云密集遮天蔽日,雨声如泣之中停步回首,来时旧路己被雨雾笼去不复影踪,心神茫茫再观前路,崎岖泥泞去势飘渺不可探寻,于是孤身一人呆立雨中,山色渐深不知是从;
好像…就好像在这暗淡无光前路难寻的孤苦世间,突然间失去了你。
失去唯一的你。我唯一仅有的…
遥白的情况很不好,他一向是有自知之明的。
右手手腕在纪沉公子扑上来将他从绳索上扯下来时,就己经断了。但是双腕之间紧系的赤金绳索却仍未断开,双手就此痛到麻木。
双腿膝盖在逃跑未遂的途中,被纪沉公子挥起殿内作装饰用的近一人高的铜质烛台狠狠击中,筋骨碎裂之声犹在耳边。
皮外之伤不计其数,粘腻鲜血在自己皮肤上纵横汇聚形成细流,不必揽镜自照,遥白亦知自己现在必然苍白胜纸气若游丝。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己然失去理智直如颠魔的纪沉公子正用指尖自化而出的五根利爪抵在他胸膛之上。
这五根铅灰色利爪己让遥白吃足了苦头,身上不计其数的伤口皆是拜它所赐,其锋利程度勿用置疑。遥白此时犹不认命,咬住满口血腥欲翻身下旧,却成功的换来一记重重肘击,胸骨闷声作响,遥白只觉眼前升起万重黑水暗胜夜幕。
此时,其他感官反倒出奇的清晰灵敏。
他感到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正寸寸变凉,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他感到身上那人重衣繁纹的衣衫正在自己皮肤上轻轻磨擦,细妙而略显粗糙的质感无限放大,纪沉公子正在先杀后奸和先奸后杀之中作着艰难决择;他甚至听到门边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纪沉公子在自家地头上行凶作恶,难道还会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成?
遥白躺在桌上努力仰头去看。
殿门之外是霁天塔内的回廊,一整面禇红高墙在沉暗的夜色里显出一种奇异的颜色,比黑暗更浅一些,比鲜血更暗一点,像比翼鸟在深沉天色里扬起的暗红羽翼,某种浓烈的气息与存在。
在沉红影墙与金石地面相交的临界点,有个身影依稀而见。月白色衣衫襟处绣以蓝纹,绯红发梢宛如流动的光焰。
甜美的纤弱的,清丽的乖巧的,我的轻蓝。
遥白哽咽难言,想睁大双眼再看清楚一些,水汽却涌上来把他的视线鼓涨成潮汐一般的圆弧,壮阔而美丽。
他不怕痛亦不畏死。生命于他而言只是个梦境一般的过程。他追逐过也失败过,甚至遭受过身败名裂众叛亲离,那些比死亡更重的惩责。
看透也好了悟也罢,这些对他来说,都己不值得挂怀。可是,现在,他却倒望着那个白衣红发的少年轻影难过的几乎流下泪来。
不是泪如雨下直如泉涌,只是那模糊了视线边缘的水泽光华己让他明白,自己苟延残喘拼命挣扎,便只是为了他。
他与轻蓝约好了同去苦寒之地采玉,以刻纹章;约好了闲暇之时教他下棋,于馥彩流云碧水栏畔促膝细语;约好了要为他酿一坛碧叶清酒,放少许蜜糖佐以桃瓣,酒色青蓝回味悠远;约好了陪他并肩前行,纵是路远天暗千岩万转崎岖难行,亦不回头。亦不独行。
原来,我是如此的舍不得。瞳中水色蔓延,视线摇晃翻天覆地。视线正中那道纤然身影拂风般飘然而起,来势极快。白衣长袖于空中徐徐绽放,沉暗之色渐次退却,金珠朱墙遥遥而远。
最后,空广深殿之中只余了一道潋滟刀光,自上而下斜劈如电。色作艳红宛如赤霞桃瓣,于万籁俱静中现世无声。
遥白眯眯眼睛,仿佛难受其锐。漫天光影让他看不到弟弟那熟悉的脸庞。
这一次轻蓝并没有笑,雪白脸庞映了潋滟刀光越见凄迷。
他抽刀斜劈,一往无回,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深天暗地岁月蹉跎,在艰难而无望的荒寒之中,于他而言遥白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自己亦不能明白而准确的描述。
但是,无论如何,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绝不能失。
五十一章
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是太湖君大人。他在发现自己那脾性爆烈又向无王法的小徒儿轻蓝不告而别无故失踪之后,就己经心知不妙。
虽然自己那小徒儿整日笑颜如花绵软可爱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城府颇深出手狠辣与外表大相径庭。太湖君大人早己有了深刻了解,而且他知道,若是涉及遥白,轻蓝小公子的破坏力可以直接由鱼雷上升到原子弹。
这不是夸张的说法,是再客观不过的描述。
英明睿智了若干年,却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迟到先生太湖君大人赶到囚禁遥白的偏殿之时,原子弹同学己经爆发完毕。
太湖君站在门边于一室狼藉之前敛敛微见散乱的衣襟长袖,有幸参观了残疾版遥白坚苦卓绝的战后收尾工作。
这工作不是普通人能干的。遥白转头看看太湖君,视线极是模糊,只觉那人脸色可不甚好,比往日还添了几分铁青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殿内光线暗涩的缘故。
如此细枝末节遥白现在没空理会,面无表情的转回头来,手推额顶将己受伤昏迷的轻蓝顺着后窗推落塔下。
还好,此处并不甚高,而且塔下即是广田花园,蔓草丛生矮木成林,郁郁葱葱极是茂密。轻蓝身形纤细,滚落其中瞬时不见,宛如被比黑暗更沉的暗影张口吞噬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