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燃着浴雪君惯爱的金丝楠香,若有若无的烟气越过青色纱帐迤俪而来。浴雪君坐在青帐之中沉默着,面色越发苍白,眼线却是一道细细的嫣红,更显的面白如纸人不胜衣。
容夫人垂着眼细细抚弄袖边金纹,那金线纠结而成的纹路就好像游蛇一般在她的青葱指尖缓缓移动。她知道浴雪君在为难什么,只是她步步后退,退至崖壁深谷也未换得所谓的海阔天空,而今天,她必须要往前进一步。
“我知道琳妹妹这几年不容易,也清楚她性子烈。只是,她如此作法实在令人齿冷。”容夫人拢拢衣袖慢声说“觥玄倒也罢了,可她竟让二公子来做这样的事!唉,委实是太…”长袖掩口,容夫人叹一声“孩子都被吓坏了…”
姚白在门外把衣衫扯的凌乱些,重重在下唇咬了一下,哭哭啼啼粉墨登场。跨过门槛的时候还不惜血本的跘了一跤,跌的颇重,小小的身子蜷在地上,小脸皱成一团泪珠飞散,演技甚是了得。
与他演对手戏的容夫人也是老江湖了,实力派。见姚白跌倒,竟然惶急的顾不得起身,从位子上欠身扑来,抱着姚白连声安慰,一付母子连心感同身受的凄然相。
把脸埋到容夫人臂弯,姚白强忍着恶心非常有专业素养的期期艾艾“我梦见弟弟了!他满身是血,好可怕!呜…”在下唇咬出了一串血珠,这下想不哭都不成了,姚白抬头四下望望,音量向号啕方向发展“母亲呢?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她说把那个给哥哥吃了,就接我回去的…呜,我要弟弟…”
抽抽噎噎,粉白的小脸梨花带雨,眼里泪水盈盈,姚白同志以二十几岁的心理年龄愣是哭了个幼儿版的我见犹怜,可见实力是如何非比寻常。
容夫人那种道行的也被他镇住了,入戏颇深竟也要落泪,瘦削的面颊越见苍白,只字不言只是伏下身去重重扣首。
哭了半晌,姚白挤眼泪挤的额角抽痛,才听青帐里那个病奄奄的男人说“罢了,这次确实是琳儿过分了,那,让她迁去极西之地吧。”男人动动身,淡色衣袖垂至地面,抬头望望窗外,脸上突然现出种复杂神色,怅然又混合了些微小的苦涩的欢喜“她也该冷静冷静,毕竟那个人要来了…”
脸皮颇为厚实的姚白同志干脆不哭了,窝在容夫人怀里专心致志的八卦起来。下毒害人才获得了个流放的罪,看来自己老妈那脾气和嚣张手段都是被这人惯出来的。可是,为什么呢?还有,大家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谁?
把姚白抱去侧殿安顿好,容夫人回来,一言不发跪到了浴雪君脚边,双手置于膝上,从容并且平静。
蝉翼般的青绡拢在床边,浴雪君把容夫人拉来床边坐,竟也一时无言。那个在雪地里举把蓝绸伞清新优雅的少女,现在金籫束发翟纹广袖,竟然还是那般心性“苦了你了…”
“不,我苦没有什么,只是琳妹妹…”容夫人拧了眉,语气急促,苍白的脸上微微泛了些血色“你可知道她对自己的儿子都起了杀心?那孩子向我求助,竟然说愿以己身换得弟弟的平安。”说到此处容夫人己然动容,深吸口气目光是罕见的灼烈“她将那两个孩子逼到此种地步!幸好二公子是个聪明懂理的,不然我们的觥玄也…难道她还不够么?!”容夫人起身,复又跪去床边,握着浴雪君衣摆,昂首含泪竟似哀求一般。
不,不够。总也不会够。
浴雪君唇边浅笑寸寸凝固,僵成一种苦涩难言的弧度。灰败的颜色覆上来,神情寥落指尖冰凉。她恨我,又怎么会够?我把这个心高气傲艳丽无双的女子推进了魔域,又或者,我在她之前便早己以身饲魔了。
那颗红色毒丸在掌心握了太久,己经开始渐渐发烫,让人止不住的颤抖。浴雪君扬首把它吞了下去,伏在几边惨然而笑。其实,我也是十分痛恨我自己的,比所有人都甚!
容夫人惊叫一声扑了上来,浴雪君长袖掩口摇摇欲坠,双眼迷离中袖间己有鲜血淋漓而下。偏偏他还在笑,摇摇头示意容夫人不必惊慌,断断续续说话,言语间笑意凄艳“无妨,这点毒于我无用的。她恨我,我慢慢还她便是。“喘息间袖上己满是鲜血,凄迷如花潋滟宛然。眼神却越发空灵,直直投向窗外,满载着庞大的暧昧不明的眷恋。
抱着自己的夫君,容夫人五内如煎,只见他含着鲜血昏昏沉沉模糊又苦楚的念了一个名字“云中君…”
这是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名字。那一刻,苍穹倒转岚气俱灭。
姚白本来是对容夫人这个幼稚到人牙酸的计划完全不抱希望的,最差也要设个局人赃俱获才有可信度吧!可没成想,它却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独具针对性的高质量阴谋?容夫人是毫无阴谋智商的大家闺秀优秀老婆还是扮猪吃老虎分寸拿捏得当的阴谋大家?
这是个问题…姚白思忖着摇摆不定的时候,容夫人出现了。手里捧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神色有如严霜,眼睛微红目光却阴凉无比。
那件衣服姚白识得,刚才还穿在自己父亲浴雪君身上,现在饱浸了鲜血,原本浅淡到难以分辨的木槿花纹娇艳的舒展开来,层层叠叠繁复丰盛的样子。
艳花有毒,与漂亮蘑菇不相上下。姚白打个寒颤,也不知是冰天雪地受了寒还是被容夫人坚冰般的目光扫中受了内伤。
缓缓眉眼收拾心绪,容夫人转向姚白,神态颇为和蔼“要去给你母亲送行么?”极西之地苦寒,此一去只怕现见不易。
送行就不必了,交情没好到那份上。但是,还是要去一趟的。
第十五章
容夫人在琳夫人居所长明殿门外遇到了自己的儿子觥玄同志,她是颇为惊讶的,挑着眉去看姚白,那失了掩饰的目光堪比利刃。
好在姚白同志一向皮厚,拥着自己血人般的弟弟卖个后脑勺给容夫人,昂头大伺夸赞觥玄同志的国际援助精神以及突出的表现。
觥玄同志是个老实孩子,不娇不燥不居功,巨爪扬扬表示不必客气。
其实他也没帮上多少忙。他披星戴月冲破荆棵林的结界来到殿门前的时候,自化为人形的三公子己经凭着一己之力血战突围至此,端得是杀气如虹万夫莫敌。地上鲜血断肢蔚为壮观,令人心胆俱丧。
殿内有女声尖利“迤桑你放开我!我要杀了那个怪物!!”
当时的情形相当混乱,觥玄左右看看只觉人影憧憧目不睱接。无数青甲武士蜂拥而来,却远远停步踌躇着不敢上前,所以觥玄连活动活动筋骨的机会也没混着,只好无比寂寞无比哀怨的堵在殿门口把十只利爪清理了一番。
人形兵器钢筋铁骨的小狗同志现在扑到姚白怀里,熟悉的浅香盈盈而来,几乎是立时便昏睡了过去。
雪团般的小狗化形成了七八岁的孩童模样,个子甚至比姚白还高了一点,这让姚白一时有点难以适应。人小力薄的姚白同志在这一扑之下理所当然利落干脆的跌坐在地上,手里却兀自抱着弟弟不松手。
他不能放手。这是他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是这个荒寒深雪的世界里唯一的羁绊。他们相拥而眠,凭窗看雪,把自己心头缭绕不去的往事埋葬到无比知晓的岁月深处。
时光流转是这世上最无可抵御的力量。它把庞大的东西变的的渺小,丢失亦不觉得,也能把微渺平淡变的独具深意,失去了就等同于红尘末日。
直到现在姚白也不明白自己所遭受过的背叛,尽管前尘往事诸般细节都历历在目,但是,那又如何?明白与否又有什么区别与意义?
此一世,他己新生。并且,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姚白抱着怀中那人,缓缓躺倒在雪地里,高天阔地飞雪蹁然,有若荻花随风轻舞。
重活一次,真是个不错的课题。
小狗同志以一种红军长征饱受摧残体力透支的状态,天仙大睡。当然,手里还习惯性的牵着姚白的衣角。
这种行为无疑是对姚白行动方面的巨大限制。小狗长大了,变成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孩子,姚白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抱着他四处闯祸了。拖腮趴在床边,姚白微微有些感伤,竟然体验到了女儿出阁前父亲的心态。
不在姚白身边的这些日子,小狗同志肯定是受了很多苦。身上伤痕累累,几乎体无完肤,左肩上一处伤口更是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虽然他的自愈能力相当强悍,但痛楚是无可避免的。
说不心疼那肯定是在逞强,姚白心里的酸楚在给小狗弟弟洗完头发这后,达到了顶峰。那本应是一头黑发,可现在自肩头至发梢这一段发色却渐变为赤红,犹如饱浸了鲜血一般。腥红血色寸寸转深,在发梢处汇聚,色泽饱满隐有妖光,盈盈的几欲滴落。
自化人形时杀气过重杀戮过甚,浴血而生得上妖发。自称医师的某丑恶妖男摇头晃脑说颇为专业。姚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扯着人家头发丢到玄石大殿之外去。
妖发?妖发怎么了?老子喜欢!
怒火中烧,姚白动作就过激了些。觥玄比他还暴力,不动声色踱过来,反手一爪,那大放异彩的丑男就化作流星一颗飞去了天际。
没办法,觥玄郁闷,身边突然多了小狗这样一个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心情不美是理所当然的。
觥玄的郁闷还可以通过寄情于山林美食的方式得以舒解,但他母亲容夫人就不是一般的郁结了。尤其是看到自己那憨厚老实的孩子在明显受人利用之后,仍然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变本加厉以姚白为中心展开了拈酸吃醋的行动!她几乎是出离愤怒了。
姚白被她盯的全身发毛,觉得再不交待清楚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流血冲突,于是硬着头皮开口“容夫人,有什么事么?”
“我在考虑要不要留你活命!”
她倒是诚实。姚白摸摸鼻子,将心比心“您大可不必为这件事动怒,我的承诺和诚意都是勿用置疑的。只是我这人个性保守,重要的东西始终还是放在自己手里最安心,世事难测,我也是迫不得己。”
好个勿用置疑,好个迫不得己。容夫人微微垂头敛了目光,默然静坐,双手隐在宽袖之中,端庄沉静一如从前。半晌方言“我倒是小瞧了你。如此算来,这场交易之中,我倒还占了些便宜。”
那是当然了…姚白苦了脸。以后这富贵闲王肯定是做不了了,只怕连心远地偏都成了侈望。前路多艰哪…
卷二:锦衾
第十六章
太湖君一行人抵达寒域时天刚破晓,空中铅云密布一如平常,甚至雪势还渐大了些,飞雪袅袅在空中轻轻婉转。
浴雪君己在寒域主殿门外等候多时了,殿名祈年,以玄石砌筑而成,宏伟古朴,帐殿旌门廊前饰以绫雪灯,映得殿前廊柱上浮烟云纹有了几分绯红色泽。
浴雪君身侧右后半步,容夫人肃容而立。玄色衣袍饰以流金纹路,广袖长裾层层叠叠,头上金簪步摇流珞低垂,华贵辉煌。
微垂了头,容夫人面色平淡一如往常,不辨喜怒的若有所思。红绫雪灯在她颊上投下淡淡的暖色光芒,却仍然掩不住过于苍白的脸色。
昨天,也是在此地,他们为浴雪君侧妻琳夫人送行,去往极西之地。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一路艰辛可想而知,而且越向西行寒气越重,极西之地己是苦寒至极。以冰为山以冰为殿,没了轻柔缠绵的细雪,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冰碴,扑到脸上借了疾风之力,立时就能划出一道细细血痕。
临行前琳夫人仍然是一身红裙,站在雪地里回头轻笑,美目流光贝齿嫣然,犹如盛开于雪崖之颠的藏地红花。她挥挥长袖语气轻快“匆用挂念,且等我回来。”轻松而愉悦的像是出门游玩,不日便会满载而归。
为什么?要知道琳夫人原来是不寒域人,其兽身为红鸾,并不是寒兽。在那样恶劣的苦寒之地,一般的寒兽尚且无法忍受,她即使是灵力再强也无法把冰天雪地旷日持久的寒冷变成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吧。
那么,她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从何而来呢?她是己有对策还是另有所图?
“啊,他们来了!”
浴雪君一声低呼打断了容夫人的思绪,她恍恍神抬起头,就见远处重重飞雪之中现出一对青色旗幡来,寒冷凛冽青幡盈盈而动。
突然耳边多了一段汩汩水声,由远及近其声清越犹如玉石相扣。紧接着空气中便陡然多了份滋润,无数细小的水流以青幡为源飘然而来,活泼的柔和的与雪花混杂在一处,却不受寒气影响,香气般满逸。
铅色天幕之下,青幡翩然而至。幡下淡青纱帐銮辇流光,一道浅碧色半圆弧形光暮笼罩其上,扬雪纷纷坠下又即刻消散无踪,点点雪光犹如微小的光团在水晶般剔透的光罩上明明灭灭。
浅碧结界中有人起身,遥遥而拜。墨绿色长袖轻轻抚动,有如碧波摇影,一段浅轻荷香随风送至。
姚白站在队尾,个子本就小,面前又齐刷刷挡了一片高木长林,殿前盛况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抽抽鼻子,姚白有点不死心的踮起脚尖左右望望。
小狗弟弟站在他身侧,雪肤红唇,一段绯色发梢搭在胸前,也穿白衣分外俊俏。见姚白左顾右盼心猿意马,他便抿嘴轻轻一笑,又伸手偷偷握住了那片银缎滚边绣以雪纹的衣襟,大而圆的蓝眼眯起来,有光潋滟。
此时,墨绿色衣衫那人朗声说道“太湖君·颖,特来拜会。”
话音未落,九天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凤鸣,有人淡淡接口,漫不经心的语调平平“还有我,云中君·晋。”
众人抬头去看,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锦制绣旗,旗面为月白锦缎光泽如银,正中有血色凤纹。
旗前有巨鸟,通体血红羽间或有金光,长翅凤尾,在空中翩然而舞。
人群之中有人轻叹“啊,红鸾!”
姚白也抬头去望,但见红鸾之上坐着一个男子,穿亮银色衣袍,发长而卷其色若墨,又有些孔雀蓝色潜伏其中,在阴暗天幕里微微泛着金属色泽。
红鸾展翅由空中盘旋而下,那人长发飘荡面无法明辨,银色衣衫在风中萦绕,其上如有水光波动。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高坠而下的闪亮碎片,忽明忽暗不可琢磨。
切,姚白收回目光撇撇嘴。做死!哪来的妖孽?
第十七章
太湖君是为了觥玄同志最后一次化形保驾护航而来,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可见浴雪君面子相当大。
可是觥玄却生了些抵触情绪出来,缩在玄石大殿最黑暗的角落里,屁股冲着殿门,摆出一付面墙思过不日即将郁郁而终的姿态,实则心火大盛,只要殿门一出现人影,立时就飞爪拍过去。
觥玄的爪子大家都清楚,被它拍中非死即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谁知大公子同志还不解气,趁大家不注意把殿里某处做装饰用的玄铁长链取了过来,再见人来,返身就一挥爪,星云锁链功力深厚威力惊人。
这谁惹的起?一干人等都靠边站了。
容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站到殿门外想对儿子晓以大义,话还没出口,一条铁索长链就从黑洞洞的殿内狂扑而出,宛如黑蛇横扫。殿门外的石柱脆生生的裂了条缝,容夫人愕然。
身后众人黑着脸作鸟兽散。觥玄大公子的攻击范围又扩大了,火力又升级了,此时不跑又待何时?
这可如何是好?容夫人退后一步,负手而立,半晌一叹。
于是乎,百试百灵人品坚挺的超级敢死队员姚白同志光鲜上场。他是被迫的,在恶势力面前又可耻的低了头。事实上,他是不大愿意来见觥玄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和动机,反正他是利用了觥玄大哥对自己的无上信任,近不得己,被逼无奈,甚至拯救地球都不能算正当借口。
姚白对着容夫人的一脸寒霜回忆了一下觥玄那又灿然清亮的黄金眼,难得的积攒了点愧疚之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