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夫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懂他的。现在,以后,甚至从前都不懂。
早晨传来消息,琳夫人一行人在去往极西之地的途中,不幸遇到冰川崩塌。天威难测人力不及,琳夫人随侍中二十几人丧生,危急时刻琳夫人化为红鸾展翅飞起,侥幸逃得一劫。
容夫人微微一怔,默不作声。
琳夫人能逃出生天,她是有些失望的。不管那朵蓝色无端花是否是因为她而盛开,她始终是哽在自己心头一根硬刺。非但没有被岁月磨钝,反而日甚一日的尖利起来,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而且,自己的夫君心甘情愿的吞下那个女人所备的毒药,说是偿还。偿还?又有什么能偿还给自己?…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在深井之中困了太久,情绪庞杂不可理喻。
听得消息,浴雪君也沉吟不语,以袖掩口不住轻咳,目光却是飘去了云中君的方向。轻轻一触又极快的收回,虽只得一瞬时光,却在眼底泛起了一丝微芒,含意不明。
最后还是云中群出声打破了这略略尴尬的一室沉默,他在宽大的石椅中斜倚着,支起一支手臂撑着额头,嘻嘻笑道“浴雪兄,嫂夫人出事你不关心她的安危,反倒来看我一眼,这不合常理哪。要是让别人误会了我与嫂夫人有什么特殊情份就不好了吧…”
拖着长声,云中君不紧不慢阴阳怪调的调侃,长指搭在额前,便有几分浅淡的阴影洒在眉目之间,更显得瞳色沉暗,宛如幽潭。
垂下头,浴雪君灰白双唇动动,却仍是无言。
能说什么呢?他无言以对。这个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长发好似微卷的蔓草。用熟络的语气说话,轻飘飘的唤自己浴雪君,好像没什么隔膜,好像己经记却了前尘,好像自己从不曾存在过。
空泛的无处着力的痛楚从胸腔深处绵延而来,逼仄的沉重的来势汹汹。手指在宽袖之中缓缓捏紧而不自知,浴雪君听见那人在衣料唏唆声中叹了一句“坐久了筋骨都硬了。嗯嗯,我说太湖君哪,能不能麻烦您送我一程?人家要处理家务事,咱就别打扰啦!”
闻言一笑,太湖君轻展袍袖起身过去,把懒怠到一定程度的某人从椅中抱了起来,面上温暖如春,温柔妥贴的样子。唇角上扬弯起道优美的弧,出门前还不忘与浴雪君夫妇温言作别。
那人的银色衣襟从太湖君臂弯直垂而下,犹如细水,光芒微小却刺的浴雪君眼底一片痛楚,几乎不能视物。寂寥的白色一层层覆上来,如同庞大的悲凉,如同无数的尘埃。
那个人也曾在自己臂弯之中,红衣银袍笑意洒脱,眯起眼睛,里面好像藏了一段温柔的山风,从松林里穿来,疏疏朗朗。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第二十四章
临行前拜别双亲,双方的态度都比较敷衍。
容夫人一向端庄的如同国母雕像,实在令人望而生厌。遥白此人也不是什么讨喜性子,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总能不幸在容夫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方面一语中的。
总揭人痛处实在不能算是美德,遥白也自省。其不知道是自己天纵奇聪颖过人还是容夫人情感经历太大众化。
自从上次遥白发表了爱与不爱这个永恒话题之后,容夫人瞧他的眼神又凉了几分。某人这才意识到藏拙的重要性,就怕一不小心锋芒毕露会导致英年早逝,所以摆了一付儒雅相来,希望临行前的告别演出完满散场。
在得知自己母亲琳夫人一行的不幸事件之后,遥白表示了一下对天灾人祸的无奈,低眉顺眼中规中矩,坚决不越雷池一步,不涉及任何敏感话题,心里却嘀咕,这天灾人祸倒比排练过的还精准。
浴雪君把惜字如金的基本外交方针贯彻的十分彻底,大家也便无意勉强他。只是遥白偶一抬眼,被浴雪君的脸色吓一跳。青白的极是灰败,双眼黯淡无光如同盛满了尘埃,比前两天更显憔悴。
怎么了这是?失恋了?现在去演僵尸王子都不用化妆的。
千里送君终需一别,浴雪君却送了一程又一程。从祈年殿到雨绝崖,再到白鹿坡,最后竟送到寒域边界剡水之畔。
遥白携了轻蓝的手跟随众人一路行来,足下白雪绵软,细碎作响犹如细语,心里竟然生了些许不舍出业。虽然风寒雪深天色永远阴沉压抑,但也算是自己的故乡了。
那些凭栏看雪的寂寞晨昏仿佛是记忆深处模糊的壁画,极美极静,成了这一世聚散离合的最初源头。
遥白永远都记得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睁开眼所看到的夜空与纷扬坠雪。缓慢的婉转的分外安静,让人只能联想到与纯净纯粹有关的词句。当然,还有那个艰难爬来蜷进自己怀里的那个小东西…
轻蓝今日分外安静,仿佛心事重重。遥白垂头看他的时候,他便眯起眼来笑,唇角牵起却不多言。阴霾的天色倒映在他眼里,成了一片暗色阴影,好像是海蓝瞳仁之中扬起的一面深色风帆。
刚刚重聚时日不多又再分离,遥白心里也难受的紧。
自己这弟弟的性子他最清楚,笑起来如糖似蜜绵软可爱,实则倔强偏激又霸王的紧,只盼他这次不要惹事才好。他那个师傅看上去文雅俊秀颇有些魏晋名士之风,可是这世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搞不好又是一枚假道学。
这种段位的强人,轻蓝可对付不了。遥白大是忧虑,几天之前就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对轻蓝弟弟进行人格强化。
好汗不吃眼前亏,曲线救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甚至连地道站的十六字真言都教给他了。搜肠刮肚遥白说的口干舌燥天花乱坠,轻蓝只是笑,倚去遥白里埋头到他发间,深深呼吸偶尔喟叹,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进去。
对于自己的教育成果,遥白是不敢指望了,左顾右盼瞻前顾后思量一番,还是去拜托觥玄大哥。虽然那家伙长了一身曲线优美的肌肉,但实际上颇有些性格缺陷,怎么看都像是个华丽的炮灰级人物,也不知道是不是靠的住。
觥玄大哥正忙于搜罗送给遥白的礼物,衣物用具珠宝美食样式齐全,甚至偷偷雨绝崖在成梦树上采了枝花回来。
得知遥白的来意,某人豪气干云,拍着铁甲般胸膛一叠声的说“放心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遥白的弟弟嘛,绝不会让他吃半点亏!”
拜托,那也是你弟弟好伐?!遥白捧着白往外走,想想又气不过,返身回去狠狠给了觥玄一脚。
闹完这一出,晕乎乎回家,遥白都忘记了自己衣襟上还别着那枝成梦花。
成梦,有蝶堪成梦。花如茶盏大小,墨瓣红蕊,斜斜别在纯白衣襟之上,衬得遥白美玉般的脸庞多了几分浓郁艳色。
轻蓝尚不及遥白胸口高,抬眼看着那花,淡声问“很好看,哪儿来的?”
遥白垂眼看看,不甚在意随口答“觥玄呗,脱线!”
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轻蓝像被锐针一刺,猛的抬头对上了遥白的眼。
此后一连几天,遥白都在念着那个眼神,回味无穷。那双蔚蓝澄清的眼里异芒突现,疾如矢锐如箭,断金截玉的像能刺穿这云层厚重的苍穹。那是捕猎者的眼神,残酷的直白的凛冽杀机。
什么意思呢?遥白很是忐忑了一阵子,在临别之际还不忘抓紧机会叮嘱“都是同根而生的革命同志,要注意团结!”
嗯嗯,轻蓝乖巧的点头,捏着遥白衣襟的手却紧了一紧,咬咬唇笑起来,眼如新月“不会的拉,他比我强。”不过是,现在,他比我强。
研究了一下弟弟的表情,遥白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剡水岸边太湖君扬声说了一句“浴雪兄留步,我们就此别过吧…”
在这个世界,当个人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空间距离这点事就不值一提了。站在剡水之畔,遥白终于明白了容夫人念念叨叨的那句“归云海云旌宫,楚云海深云处”的具体所指。
它不是意指太湖君这个人,而是仅仅指太湖君这腐败分子的居所。
剡水位于寒域边界,水面宽阔若湖,一望无际唯见白水茫茫,飞雪落入宛如细粉,在水面上轻轻一旋即刻不见。
太湖君立于水畔,墨绿色衣袖浸于水中,飘飘摇摇,左手轻扬右手结法,片刻之间乌沉沉宛如死水的水面上忽起波涛,开始时是溪流般的潺潺水声,片刻之后己有巨浪扬起,高达数丈涛声震天。数道巨浪并头叠起,水花四溅宛如白珠,声音便如珠落玉盘铿然作响。白雾般的细密水汽之中
影影绰绰显出座宫殿来,色作淡青高墙深院,犹如海市蜃楼。
不得了了,这太先进,穷遥白所能也未能想到归云海云旌宫竟然是座能随水飘移的水上浮城,远远望去水汽缭绕真是宛如位于深云之处。
霸占太湖君坐辇的云中君一路上迷迷糊糊的睡,现在反倒活过来先发制人了,软绵绵的起身还没睡饱的样子,自发的免了行礼告辞的虚礼,抬头望望天,语气平淡声音略略低沉“如此,我先走一步了。”
话音一落众人耳边便突起破空之声,抬头去望只见空中无数翅膀拍打着空气,姿势曼妙。羽翅散去之后,一座白玉宫城出现在云端。由下向上望去,只觉得高墙耸立直入苍穹,千重云气在周边萦绕不散,隔了漫天风雪有若屏障,又衬的整座宫城空灵飘渺若有若无。云气缭绕之间隐约有些暧昧水光,水晶般彩亮剔透堪比仙境。
这便是传说中boss聚集的烟水浮城…遥白正昂头感叹,腰间猛然一紧,身子己腾空而起。有人缠臂上来,揽他入怀闲闲散散轻笑一声“宝贝徒儿,乖乖坐好。”
红鸾展翅乘风而起,轻雪之中盘旋若舞,羽翎色艳恣意飞扬。遥白坐于其上头晕目眩,舒丝般的黑发于朔风之中四散飘荡,四周的青白雪光纷至杳来,让他在一瞬间恍然若失。
迷离失魂之中垂头下望,只见波涛深处青色宫殿空渺而近乎于苍凉,却找不见那个白衣红发的小小少年。
轻蓝站在水畔昂头望着,红鸾飞升,白衣衣襟在风中翻飞,最终与银色衣衫纠缠在一处。银袖扬起,将那身白衣尽数掩在其中。那一瞬,世间色彩尽失,唯留风声空旷。
深深喘息,轻蓝一步跨出几乎跌进水里,抬起手来缓缓向天,掌心空空如也,指间有风匆匆穿过。
遥白。遥白。总有一天,我们勿用再分离。
第二十五章
自己的宝贝徒儿是个有趣的东西,云中君弯着眼睛笑的相当阴险。
红鸾腾空穿越云层,朔风交汇云烟弥漫,自己怀中的少年白衣缭绕玉色肌肤时隐时现,偶有一段纯黑发丝落于颈畔,皂白分明恬然清淡。云中君环抱着那人腰身的手臂便下意识紧了一紧。
遥白此时正离愁别绪翻涌难安,被抱的呼吸一窒大为不爽起来。反手就是一肘,还不解气,回头又瞪了那人一眼,骂他“做死啊你!”
每次见面场面都这么热烈火爆,被徒儿大不敬的打了两回,云中君同志却也不恼,弯着唇笑的暧昧,沉浸在刚才遥白回头瞪他的那一眼风情之中。
靠,怎么这么猥亵?遥白又瞪。
这回云中君同志得寸进尺,干脆一扬袍袖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下巴置于遥白肩头,筋骨酥软的瘫过来,细细软软的呼吸就在遥白颈畔裸露的肌肤上暖暖浮动。
干嘛这是?提前服了十香软筋散吗?怎么有这种变态的嗜好?遥白怒了,刚想挣扎,那人却控着红鸾猛一加速,寒风凛冽中遥白被他困在怀里抱的更牢。
某人得意洋洋心情大好,回答遥白的问题“不干嘛啊,做死呗。”
此二人就这样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火花四溅的抵达了烟水浮城的门口。
红鸾栖于宫门之前,摇身化做一红衫女子,杏眼桃腮明丽动人,望着遥白以袖掩口笑个不停,眼神暧昧明显是意有所指。
瞧瞧瞧瞧,遥白悲愤的整理衣衫长发,气的脸都青了。刚才自己与那个下三滥扭来打去的就坐在美女背上,肯定己被尽数瞧去了。这天降万雷的异界!那混蛋成天骑着个美女在天上飞来跑去,他怎么脸皮就那么厚?!
云中君当然不知道遥白现下正忙于臆想他脸皮的厚度,只道是小美人正目含薄怒偷偷看他,立时筋骨又轻了几分。自己衣襟微散也不去拉,反倒蹭过去眉目传情的要给遥白束发。
他还有没有完?遥白也把整理衣衫的事抛去一旁,展开了积极的自卫反击。
于是,当烟水浮烟宫门大开,众人敛神肃容出来迎接他们主君的时候,正赶上此二人衣衫不整你追我赶激烈肉搏的现场直播。
呆立半响,人群之中有人忍无可忍痛心疾首的劝“身为云中氏一族的主君,这成何提统?您要玩也要去寝殿吧,至少那里还有床呢!”
喔?遥白倒退一步惊了。这和床又扯上了什么关系?
嗯,云中君深沉的思索片刻,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馊主意给予了肯定,语气颇为郑重“嗯,言之有理,正合吾意!”
…… ……我呸!
自己的宝贝徒儿是个有趣的东西,这一点云中君早就知道。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遥白并不是在祈年殿里,而是在玄石大殿之外,化形仪式之前。
那时正是个难得的月夜,夜空之中云层散开月色如洗,雪势极微细尘一般若有若无,散在风中仿若轻纱曼帐,身边的一切就都恍恍惚惚的遥远起来。
云中君兴致偶起,信步行于雪原之中,提壶薄酒走走停停,在荆棵林里转来转去见到了觥玄与遥白。
玄石大殿建于山脚,殿后北上便是雨绝崖,山势陡峻异石林立,未化形的异兽觥玄就半伏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沐月修行。
那阵子觥玄的超级竞争对手轻蓝同学己经横穿出世,重回了遥白身边,在带人他巨大的压力的同时也把他的竞争意识提高到了空前高度。所以,他便空前的粘遥白,走到哪里都恨不得带在身边,连修行也不例外。
所以云中君第一次见到遥白的时候,他是被觥玄顶在头顶之上,以手拖腮百无聊赖。侧了头唇紧抿着,眼神却是放空的,遥遥的不知望去了什么地方。在这样的眼神之下,四周的一切都淡化成了边缘模糊的背景,如虚似幻,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可望而不可及。
云中君眯眯眼睛止了步。那个孩子雪肌玉肤容颜绝美,白衣黑发眉目淡秀,却生了这样一双眼。凉而直,坦荡而深邃,明亮且坚硬,把他与这寒冷的世间隔离开来,淡寞自守的姿态。
他在想什么?一个孩子的过往?又或许,只是寂寞。
可问题在于,他寂寞吗?这个设定让云中君自己都觉得迷惑。
据他观察,如今这寒域之中少了谁都行,只有这遥白是万不能少的。如果他玩个小失踪,觥玄立刻东张西望脾气急躁,随时准备爆走;轻蓝更吓人,仍是笑,一双眼却寒的胜于冰雪,刀锋般缓缓在众人面上掠过,一瞬间就能把别人全身血液抽走。
就连万年木脸的容夫人也坐立难安,一杯茶拿走又放下,时不时抬眼望望门边,心神不宁的样子。
总之,那个白衣单薄的少年倒成了某种类似于中枢或者平衡点的奇特存在。话不多,神色淡然,却不容乎视。
身处于这样关键位置,他可能寂寞么?
可是,在微笑之后,转身之时,静默之刻,漫行之中,他仍是那样一双眼。如墨般深,伴着雍容的清明流光,遥远了喧嚣,退却了光影,是一种极深的内敛和安然,甚至带了些忧郁。
微笑,扬眉,衣袖翻飞。他在自己的世界中素颜而立,不沾丝毫世俗尘埃,眼睛眯一眯就好像跑过了一个世界,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
收他为徒,是个多么美妙的主意!可太湖君完全不以为然,皱着眉拉长了脸劝云中君:世间有风险,收徒需谨慎!
管的还挺宽。云中君摆摆手,唇边蕴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示意他向窗外看。
越过朱窗向外看,入眼是银装素裹的茫茫雪原。荆棵树三三两两伫立于旷野,枝条纠集仿佛一段繁琐的结。
黑色枝条之下,遥白在那里,半跪在地雪里长袖垂及地面,拥抱。拥抱轻蓝。黑发蜿蜒侧脸如玉,眼睛半阖着褪去暗色仿佛明月初升烟海千里,美好而微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