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儿子说起谎来神情淡静气息平稳,与常时无异,陧陵君一时难以分辨,急怒攻心,满面潮红,竟然一时无语。
冰发胜锦面白如玉,伊尹公子上前一步,闭起双目,反问道“伊尹不才,敢问帝君,何为魔?”
“伊尹虽盲,但亦熟知典藉。自古以来,大神通练至绝境,灵力通天达地,自体难承其烈。溢于体外,使得本体异化性情大变,嗜血好杀毁天灭地,是以称之为魔。”
小公子伊尹顿顿声,英眉微拧“那么帝君,如今烟水浮城主君云中,虽然战力冠绝天下坐拥魔宫,但他真是的魔?”
言至此处,陧陵君面色更冷,目光一凝皱眉欲驳,却听自己儿子立于煌煌灯火之中,轻声而语,颇为肯切“与其相比,我倒觉得帝君如今的修炼之法,离那无尚魔道更近一些。”
大胆逆子!
听了此种大逆不道的话,陧陵君怒意更炙,热血上涌,脑海中一片嘈杂异声。
大怒欲狂中,他猛喝一声扬袖而击,袖下双手青筋爆起,指生血红利芒,杀心再起气迷心窍。
伊尹公子面色不改,翻袖移身,步若惊鸿袖若蝶翼,于间不容发之即闪身避过,姿态从容丰姿秀欣。
他侧身立于窗前,夜风习习发如银丝,似水暗夜沉默如迷,于一室纵横杀意之前,唇角微弯,竟是淡有笑意。
“虑及千山万民,伊尹言尽于此,望帝君三思而后行,以千山子民为重,个人恩仇为轻。”
伊尹向后殿金帐方向侧侧头,微一顿声似有所感“身为千山主君,怎能听那异族妄言?强行吸纳海蓝珍珠之内所蕴天地灵力,是祸非福。帝君一人生死事小,却叫千山诸族何去何从?”
够了!!陧陵君愤然截口。好一个千山万民,他倒比本君更有为君自觉!
还不够。怎么能够?
伊尹公子并不恼怒,长身而立,金袖层层垂下,花纹繁复有明霞之色。
“其实于伊尹一人来说,帝君为人阴邪何堪为君为父?旁的不说,你若见机行事心狠手辣干脆利落,我也敬你乱世枭雄。”
“只是,你即欲借妻族之力登位,又为何与我母亲在一处?你即亲手将我母亲扼死,又为何不斩草除根,偏要将我留在世上?你即任我成人,又为何纵容恶妻毁我双目?!”
“伊尹心中,帝君死不足惜。只是绵绣山河千万生灵,决不可毁于你手!”
“是非恩怨自有报偿。帝君怕是在亲手于暖红香帐中扼死我母亲之时,便己投身成魔。如今千方百计欲寻天道,妄想脱胎换骨得神佛之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来,他竟是什么都清楚明白的…
伊尹言毕面色凛然拂袖而去,陧陵君被儿子疾言厉色一顿教训,本应拍案而起,将此逆子立毙掌下,可是他却轻摆长袖晃晃身形,全身酸软乏力,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夜雨无边漫窗而来,仿佛细细寥寥的水雾。
陧陵君抬眼向门外望去,越过半掩的门扉,自己儿子银发如冰锦衣如霞,正一步步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原来,前尘旧事他还都清楚记得。是呐,怎么能忘?…陧陵君忽觉惘然。浅菲,你留给我的儿子,千方百计在陧陵瑞手中护下来的儿子…
陧陵君难得有几分为父自觉,正自心酸,却听金帐罗幔之后,有人轻笑一声“贵公子伊尹光明磊落深明大义,于此乱世真真难得,连我这口出妄言的异族,都分外感动呐。”
“只是父子间隙由来己久,他日为君,必然…”
“住口!”陧陵君厉声呵斥,手扶几案抬起头来,目光漫生凉意阴毒之至“你勿需多费心神从中挑拨,他日本君一朝身死,君位必会传于伊尹。即使如你所说,本君将死于他手,此事亦不会改!”
那人静默一刻,突然叹了一声,言语之中却颇有兴味“即是如此,帝君家事,愚弟倒也不便多说。”
“只是深觉贵公子所言极是。神魔之隔不过一张薄纸,此途凶险,如登万丈绝壁,但是帝君己至中途,切不可轻易言退。”
“单靠强行吸纳海蓝珍珠所蕴灵力总不是办法,战事紧迫,帝君还需些非常手段呐。”
非常手段?
嗯…帐后之人声音微微一沉,细若游丝,仿佛呓语一般“帝君手中,不是正有两块上好璞玉么?”
※
陧陵君靖帝一意孤行欲将次女宴淮嫁与云中君,颇有些和亲意味。
千山众将心中愤恨,认为帝君主动示弱,丧权辱国。外域强盛帝君无力,以后全体族民都抬不起头来。
烟水浮城中各族将士却认为此举分外可笑,简直异想天开。云中氏与陧陵氏仇深若海,岂是嫁个女儿便能消融弥补的?
由此看来,怕是另有阴谋。
阴谋?我倒要看看…云中君魔功天成,自是有恃无恐,唯恐天下不乱。
两君会于陇野之南泾水之畔,日深山众将早早摆开阵式,以重礼相迎。云中大人却仍未动身,蹲在广水池畔芙蓉妖木之下,拿个小铲东挖西挖。
黑纹白虎温驯的伏在一边,半眯了眼似是睡意朦胧。
晨风轻拂烟云漫卷,有女声轻吟“江上雪,浦边风。荷露坠,翠烟轻。吹参差兮正苦,舞婆娑兮未己…”
歌声曼妙词韵婉转,云中大人却越发躁郁,把小铲子甩去一边,趴到白虎身上长叹口气。半晌才缓声言道“阿深,我竟是有些忐忑。为寻遥白踏遍四方,如今只剩了这日深山。若是这小子并未落入陧陵苍手中,又该到何处寻他?”
“…难道真要穷碧落下黄泉?阿深,我该如何是好?”
陧陵君此人疑心病甚重,控制欲又强,此次两君会面,他自率精兵猛将前去陇野泾水,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将老虎夫人带在身边,遣了伊尹公子和煨烬将军留守。
他担心日深山上兵力空虚,云中晋那奸诈鸟人会派大军乘机偷袭。
却不成想,乱起于萧墙之内,自己钦点的两位守山重将也不是什么忠肝义胆的金玉良人。
日深山霁天塔陧陵君居殿位于塔顶,视野开扩风景极佳,殿内分内外两室,外室放了床榻桌几,内室却终年挂着厚重金幔,诡秘至极。
居殿主人刚刚离去,寂寂金帐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金帐之后看似神秘,其实别无他物,只一眼枯井张开黧黑大口,深遂以极望不见底。两位贵客一前一后无声潜进,前后相差不过片刻,却并未碰面。得见枯井,均是毫不犹豫跃身而入。
他们却不知道,这眼枯井深逾百丈,直通日深山山腹,内刻奇门异阵,以天时为基,无声无息自形运转,将笔直而下的两人分别转入了洞底背向驰的两条岔路之中。
枯井之中光影猛然一闪,无边黑暗尽数散去,井己至底,侧面石壁另有岩洞,艳红火焰附岩而生,其内通红一片。
伊尹公子足尖触地,立时便有灼热烈风扑面而来,他紧闭双目皱眉侧身,只觉硝石燥热之气于周身激荡不休,周身结界竟不能隔其热度。
岩浆之脉么?
再向前行热度更炙,指尖触及岩壁便觉焰火如蛇,绕指而来。洞中气流越发艰涩,伊尹敛袖凝神缓步前行,腕生藤萝作黑白两色,沿壁探去极为灵动。
岩洞深处豁然开朗,焰火成烟岩浆似海,热浪翻涌伊尹公子衣袂烈烈,只觉寸步难行,双色藤萝于周身结成圆弧,在焰气流星中缓缓动荡。
陧陵君居殿之中竟然暗藏火海,伊尹公子飘身浮至半空,心中暗暗吃惊。
此时却听岩浆结成的火湖中央,有人缓声说话,不疾不徐言语清淡“深夜前来拜望我这口出妄言的异族之君,公子宅心仁厚令人敬佩。”
!!!听得人言,伊尹公子面色一凛,不由得退后步半。饶是他冰雪聪明亦没有想到,困于山腹火海之中的竟然是广水之君太湖颖!
他…他不是死在极西之地冰山之下了么?
身为阶下囚,太湖大人却是丰姿未减,长袖墨衣安之若素。
言语温和不见半分戾气,面带淡笑,如风拂花,仿佛天地玄黄乾坤百变仍然尽在吾掌之中,气息内敛光华暗藏。
“公子忧心天下品行高洁,本君佩服之至。”
“前日直斥帝君听妄言练魔功,那么此次前来,只是想探得帝君修炼真相,还是想顺便除去帝君背后的异族谋士?又或者是为了海眼之中的轻蓝公子?”
太湖君盘膝坐于岩浆之上,周身水意薄淡,面容亦有几分模糊“若是为了帝君,公子孤身犯险,于本君看来,却是不甚明智了。”
“陧陵苍背天道违武德,身负累累血债,心爱之人尚能舍弃。入魔易成神难,何堪为君?如今一心一意要入天神之道,与云中君分庭抗礼,早己将千山广域千万子民抛至脑后。”
“公子高义品性端洁,与其有杀母之仇又有生身之恩,左右为难亦是自然。不过族民为重恩仇为轻…”
烈焰层起,映得太湖君苍白面颊之上有了几分奇异暖色,他抬眼前望,却仿佛越过重焰石壁望去了更远的地方。
“天下大乱,功过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帝君不仁,公子何不取而代之?太湖愿鼎力相助。”
伊尹眉心微皱,正欲回话,却听太湖君微一叹气,语气越发轻柔,而显得有几分倦怠 “若是为了被囚于海眼之中的轻蓝,那公子此行,更不明智。”
“且不说能否救的回,即便是救了回去,公子甘心么?”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被一人填满再无缝隙,哪还有旁人容身之处?”
九一章
世间阴差阳错之事时有发生。
伊尹公子夜探帝君居殿,确实是为了轻蓝而去。
一日找不到红发蓝眼的小公子,遥白便一日欢颜不现。夜间惊梦,茫然坐起,拧着眉头蹭去窗前发呆。白衣宛然肩骨单薄,夜雨浸窗,萧瑟之意竟然冷胜秋凉。
伊尹公子别过脸去,缓缓睁开眼,无边暗色宛若深渊,湮灭了一切色彩,横亘于两人之间,让他只觉心碎。
此夜他孤身犯险,没有寻到轻蓝公子,却意外的进入火牢得见阴谋大家太湖大人,也算是某种缘分了。
而可怜的忠心耿耿的煨烬将军,冒着巨大风险欲救主君太湖,却两转三转七扭八扭,于某个匪夷所思的侧洞穿入了石笋之林,一头雾水穿行半夜,竟然来到了囚禁着轻蓝公子的绝秘地带——天镜海眼。
海眼之内水色湛蓝,毫无杂质,剔透的仿如晶石。
煨烬将军在石笋之林中穿梭前行,光线昏暗,只觉柱石高耸于身侧,带了些阴沉诡秘之意,仿佛暗夜幽魂附于其上,随时可能爆起伤人。
所以,当然他看到阴暗洞穴尽头的湛蓝海眼之时,心情一荡,大有拨云见日之感。
水质极清极静,煨烬跃身而入迤逦下潜,以为自家广水之君太湖大人必是囚于此处。只是现实往往出乎意料,海眼深处并无牢笼,只有一方祭台,刻了上天群星,于蔚蓝深水中蒙蒙有光。
祭台之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型章鱼,八只触手软软摊开,碗口大的吸盘密密麻麻,让人望之生畏。暗紫色皮肤,其上生有异种纹形,迂回繁复仿若某种咒术。
望见此物,煨烬心下大惊,硬生生止住下潜之势,浮身水中,目光闪烁惊疑不定。
此物虽外形近似于章鱼,但确非寻常海兽。居于深海,力能捕鲸,乃是神秘的八臂海吒,传闻中身负九魂九命,喜食同类,一出深海邪气冲天。
只是,八臂海吒甚是神秘,孤身分水来去无踪,在广水族人心中亦是传闻中的异兽,陧陵君又是从何得来?而且…煨烬皱起眉头,凝神望去——
而且,海吒背上,又是什么?
那是一只由黑色锁链纵横交错结成的圆球,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有个纤美少年静静沉睡其中,发梢绯红,衬的脸色越发苍白,了无生意,整个人宛如白玉雕成。
他蜷曲着身形,眉头紧拧,仿是正有噩梦纠缠不休。
额头一抹青光盘旋流转,跃跃欲出,正在剧烈挣扎。
祭台之上华光成屏,结成半球状光幕,将八臂海吒与红发少年罩于其中,晶石玉璧,宛如深海龙宫。
说不出的华美,又说不出的诡异。
煨烬再不敢靠近,只觉四周水流轻缓寂寂无声,不知怎的便觉毛骨悚然。
祭台之上巨大的八臂海吒正在肉眼可辨的速度灰败委顿,黑气下沉青光上浮,与此同时,红发少年额间青光越加清晰,结成蟠蛇纹路,邪魅无极。
是借体生魂,还是双魂合一?…又或者是…逆天噬灵?
碧水轻波宛如拂风,身为逐浪而生的海妖纳伽,煨烬将军却觉几欲窒息,心跳如雷…这,这,无论哪一种,都是万劫不复的法门呐!难道陧陵苍真是疯了么?
千山之域秋日多雨,空气润泽微有寒意,苍茫山林如笼轻烟,举目四望令人心生忧愁。雨意凄然荒草摇曳,仿佛整个世界色彩尽褪,覆上来的是一层蒙蒙的灰。
云中大人号称羽族之君,千山之域的死敌,此时却大摇大摆在千山境内现身。
银袍如霜,以同色锦带束发,负手缓步行来,悠然自得,如同踏青散步雨中赏景一般。大战当前,并无半分紧张之意。
只是眉心微皱,目有忧色,往日瞳中流转的邪魅紫芒都化为茫茫雾气,仿佛魔功大成冠绝天下,亦有忧处不能解。
荒寒白虎亦步亦趋伴其身侧,身躯巨大却踏叶无声,口中咬了一段沉黑色锁链,偶尔低啸信信有声。
一人一虎相伴而来,沐秋雨踏荒草,静泌和谐宛如来自画中。
此情此景本是极美,可惜总有旁人来煞风景。
堂堂朱弦蓝蜂一族的族长限新将军毫无形象可言,横在地上打滚,与地痞无赖全无区别,尘土草屑灰头土脸。
可惜,如此卖力,非但没有起到积极作用,反而让锁链在身上缠的更紧。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么?行兵作战没看黄历!!!蓝蜂族长气急败坏,成功的将自己缠成一团乱麻,冰蓝色短发揉来扭去,形状与杂草无异。
面子里子全丢光了,火爆少年横在地上骂骂咧咧,音质却颇为甜美,宛如少女“云中晋!快放了老子!老子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白虎同志置若罔闻,继续缓步向前。云中大人索然无味的侧个头——三百回合?本君哪有空陪你过家家!
这绝对是侮辱!少年声音拔高,惊走无数飞鸟“云中晋!快放了老子!不然老子死给你看!!”
白虎同志快行几步,头上爆出条青筋来。云中大人嗤笑,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死?主意不错。只是本君可没有兴趣参观,您请自便,抓紧时间。
这绝对是挑衅!少年奋力扑腾几下,恨声道“云中晋!你勿要嚣张!我限新实力不济落入你手,今日我君靖帝必会为我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你君靖帝?…说到他么…
云中君大人站定身形,侧头缓缓而笑,凤目微眯笑意却不及眼底,冷冽如山风“你一个败军之将,陧陵苍会为你报仇雪恨?你确定?真真是笑死人了…”
“有时候本君真搞不懂,是陧陵苍太狡诈,还是你们太单纯。此次他约本君会面,不是设了天罗地网就是另有阴谋诡计,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又对帝君出言不逊!
年纪尚轻的蓝蜂族长好不容易撑起身子,盘坐于地,鼓着略有些婴儿肥的粉腮,向某妖男怒目而视,完全没有身为阶下之囚的自觉。
突然眼前光影一转,寂寂银色侵瞳而至,限新一怔,却觉有人抚了抚他头顶短发,淡弱酒气细细飘来,若有若无,竟然让人心间一窒,仿己微醺。
那人声音微微沙哑,宛如林间细雨“灵力平庸资历不高,你于本君来说与废物无异。只是…这双眼倒与遥儿有几分相像,我便总舍不得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