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过境长草摇曳,层层暗影在铅灰色的夜里起起伏伏,宛如海浪沉浸而来,带着幽瞑的气息,紧紧擞住众人心神。
无边暗夜之中,无数伤者低低呻吟,张着空洞的眼昂望苍穹,等待某个必然的来临。
战事紧迫,正面交锋亦有不足,哪有人有心力去照管这些重伤士卒?他们己是被抛弃的战力。
鲜血浸湿罗袜,足下土地竟也有几分绵软,宴淮小姐踉跄欲倒,己是泪流满面。
伤者甚众,宴淮派梨子带领众人为伤者寻法止血,自己却苍白着脸走到河畔,取出灵石以布法阵。
法阵以石为引结成五芒,翠袖一展,宴淮旋身而起投入阵心,十指纤纤按住五芒光线,指尖颤动竟然如拨琴弦。
渺渺暗夜忽起角羽之声,阵中碧色灵力越聚越浓,最后化为万千春藤,灵蛇一般向四下伤者卷去。
阵中碧衣女子身形变幻,昂然作歌,竟是首少年吟。
“天生俊气自相逐,出与雕鹗同飞翻。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寒食花开千树雪,醉后狂歌尽少年。一生肝胆向人尽,回鞍挟弹平陵园。”
“…白日欲落红尘昏,洒酣半笑倚市门。岂知人事无定势,睢水英雄多血刃!”
“生死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难一言。少年但饮莫相问,且看试剑玉如泥!…”
陇野之中,砂石磷磷长草幂幂,碧衣宴淮摧动春藤法力,旋身做舞指弹清乐,周边灵力翻涌投入伤者之身,止鲜血生肌肤,妙手回春如同再造。
这春藤法力虽然灵验,却最损术者心神。不多时,宴淮面色苍白,灵力己竭,心中悲苦难言。
陇野甚旷伤者万千,自己这点微薄之力又能救得几人?
长歌己止喉如火烧,宴淮神思恍惚,摇摇欲坠中却望见了自己路上捡来的小小白虎。
法阵无法笼到的乱石堆中,它站在伤者身上,用茸茸软软的小爪子奋力按住那人伤口,弓起背来似是用尽全力。
皮毛细滑光泽如水,它有双乌亮的眼,毫无杂质宛如宝石。悲悯而坚定,似有所言。
在这样的目光里,宴淮软下身来跪倒于地,放声大哭。
※
脾性暴烈的母老虎却生了个心慈面软菩萨一般的女儿,这绝对是基因突变。瑞夫人自己都理解不了。
原本颇顺心意的长女摇身一变成了情痴,二女儿又是这副模样,只怕拿把刀给她,她都会立马晕厥。
瑞夫人最见不得弱不禁风的小姐作派,见面就是一阵骂,直着眼睛要吃人一般“你还真拿自己当了救世菩萨?就你那点低微灵力,只怕人没救得,自己先横尸当场了!”
“我日深山陧陵氏世代英豪尽出,美玉良材不计其数,我却也没有听说,哪个陧陵氏子孙上得战场,不去与敌为战,而跑去治病救人!如今,倒是大开眼界呐~”
宴淮面色惨然,被骂的气息咽咽。
梨子哆哆嗦嗦抱着遥白小兽,直往围幔后面躲,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难得有了几分惧意。
瑞夫人见状,心中怒火更炙,逼近一步怒目横眉“最最可恨的是,治病救人还则罢了,你竟然连云中小贼的人马也一并救治!你那无用的菩萨心肠,连亲疏远近是敌非友也分不清了?!”
当时鲜血满目心神己乱,谁还分的清这些。况且…无论敌我,不都是伤患,不都是血肉之躯么?
宴淮缩缩肩,呐呐欲辩,瑞夫人却越想越气,扬袖抬手狠狠轮了自己女儿一个耳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瑞夫人实乃当世猛将,一掌击下竟有烈风。宴淮体弱又如何能持?当下惊呼一声,软倒在地。
目光沉沉,瑞夫人负手而立,静默半晌,眉间忽见疲色“你有那医治敌军的闲心余力,不如去劝劝自己姐姐,让她勿要执迷不悟下去了。”
遥白小兽跟来日深山,完全是迫不得已。
他势单力薄,身在乱世如不系之舟,加之天降神罚,遇到了训兽圣手梨子姑娘,身不由己是必然的了。
日深山霁天塔乃是他心目中高居榜首的龙潭虎穴,如今他这副模样,进得山去,焉有命在?是以,一路上都在寻思逃跑事宜。
梨子姑娘鬼精灵一般的人物,下手甚是狠辣。取根链子将遥白小兽栓到自己身边,来来回回的威胁他“想跑?抽打!再跑?吊起!还跑?压扁!哼~~”
遥白小兽挥爪摆尾,反威胁无效,无可奈何。又想到轻蓝至今下落不明,心中更是焦急,越发郁郁寡欢。
宴淮小姐见他如此,也随着叹气,倒有几分同病相连的样子。
那时的宴淮己认定遥白小兽乃是不出世的灵兽,极通人性,有些不得语与外人的心思便对他说,好像得了个闺中密友一般。
有日路遇微雨,宴淮抱着遥白凭窗而观,轻声言道“小白,其实我也不愿回去日深山。一路心神难安,总觉要有祸事。”
女人的直觉,准起来是相当恐怖的。
这不,刚回日深山,当家主母瑞夫人便气势汹汹打上门来。遥白躲在梨子姑娘怀里,只听得小姑娘心跳之声震耳欲聋,翻个白眼,心里暗骂“这悍妇!”
宴淮挨了一耳光,面颊红肿不堪,竟然还要抛头露面去姐姐那作说客,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她拧着眉去了,遥白小兽鬼鬼祟祟亦要跟上。照影在此,觥玄还远么?不入虎穴蔫得虎子子?看来回这日深山,也是有益处的。
梨子姑娘眼尖,扯着小兽后腿一把拽回,拍着心口往殿后走,颇有活力的叹道“夫人可算走了,吓死我了。小白,咱去温泉。”
所以,当宴淮顶着一片阴影回来时,遥白小兽刚与美女一同泡完温泉,舒舒服服四爪大张,软绵绵摊在床榻厚锦之中,颇有些资本主义作派。
他迷迷糊糊筋骨酥软被宴淮抱到怀中,忽觉头顶飘飘然落了几颗水珠。
耶?遥白小兽少心没肺,抬爪搔搔耳朵,只听宴淮淡淡开口,声音极轻极软,仿佛羽毛一般。
“小白,所谓情深,到底应该如何去量?”
“是繁花满目,却无心去赏?是跋山涉水离家弃族,死亦为伴?还是状如疯魔,孤身仗剑杀到我日深山来,剑指帝君,拼死一搏,也要为心心念念的那人报仇雪恨?”
“英勇孤胆情深似海,坚韧而无畏,宴淮心中敬他。只可惜…”
碧衣少女顿顿声,将埋下头来,以面颊蹭蹭遥白小兽脊背,泪落如雨。
“情倾一世生死相随,为君一击名剑出鞘。这样的男子谁人不爱?…只可惜,这番情思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悲也…”
遥白小兽听得颠三倒四模模糊糊,心中纳闷。谁呢?如此情圣,我倒并不识得。
不过呢,他陧陵君倒是仇人不少。剑指帝君拼死一搏,真是痛快!
这一夜,日深山上细雨如绸,阁中虚凉。
万千树影于窗外起起伏伏,殿内灯如琥珀,宴淮临窗御琴,其声如泣。
于梨子姑娘手下遭受无数蹂躏,夜间终于得闲,遥白小兽仰面朝天,睡的酣畅淋漓,没心没肺己至极点,早晚引来天怒人怨!
殿门反锁,守卫重重,照影小姐颓然坐床边,呆呆望着一地碎片,似乎己是痴了。
而霁天塔下水牢之中,腐味扑面,寒域储君觥玄被囚于污水之中。身上伤痕遍布,一条粗大铁链横穿锁骨,伤处血涌不断。
他垂着头,暗色阴影覆了满脸,只能隐隐显出紧拧的眉。哀而伤神,离魂而去。
八十五章
一场夜雨几许秋凉,遥白小兽半夜被电光雨声惊醒,支起前爪软软爬起来,头重脚轻倒像得了风寒。
夜幕沉暗白水如瀑,落于殿外金阶之上,迸散如珠。遥白小兽摇摇晃晃扑下榻来,落地姿势不甚雅观,头上还撞了个包。
这点挫折阻挡不了他坚定的步伐和决心。眼下适逢大雨,万籁俱静四下无人,实乃逃跑之良机。
可惜衰神罩顶无处不在,遥白小兽费尽力气推开红木重门,鬼鬼遂遂探出头来,赫然发现梨子姑娘湿淋淋站在门外。
这…这让人还能做何想法?
N次逃跑未遂的遥白小兽被梨子美人热情的掐起来,狠狠揉进怀中,在美妙双峰之间几欲窒息。
梨子姑娘兀自感动着“呜,还是小白对我好!这样的暴雨寒夜,彻夜不睡为我守门,梨子姐姐以后会加倍对你好的!”
事情发展至此,遥白己经没有任何感想了。
身为一个被梨子姑娘系在裤腰带上的男人,羞耻之心沦丧,他深觉前路渺茫,越发气息奄奄没精打彩。
自己变了小兽身形,轻蓝觥玄不知身在何处,连那个整日与自己粘来贴去的云中君都遥不见影,这日子越加没法过了。仿佛孤身入海,隔世而孤立。
偏偏梨子姑娘还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凡事任性为之,全不顾遥小兽的心情。
这天,她一手提食盒,一手拎了遥白小兽,大刺刺出得门去,横穿广田花园。
遥小兽垂头丧气,一脸的生无可恋。
就在此时,花枝横斜的深处,几道身影落入遥白眼帘。他睁大双眼,忽觉神力注入四肢通泰,扭着身子剧烈挣扎起来。
伊尹呐!那是伊尹啊!!!
此时陧陵氏与云中氏争战不休,陧陵君精兵虽广却无良将。寒域叛离而去,浴雪深不见踪影,帝君身边就只剩了自己那勇猛有余全无心计的老虎夫人。
陧陵一族本来英将甚众,但陧陵苍登位不过几年,便清除旧党,将其连根除去了,实现了理想化扁平式管理。如今将到用时方恨少,却也是自作自受。
不过,他还有小公子伊尹。
伊尹公子虽然眼盲,战力却极是不俗,而且颇有大将之风,临危决断分毫不乱。几场战事过后,己成陧陵君左膀右臂,言语之中,倒比瑞夫人更有分量一些。
此时,他与煨烬秦古几人缓行于广田花间,长袖轻挽发如冰帛,姿态甚睱,似乎在漫不经心闲话家常。
“依我看来,要觥玄交出寒域兵符,绝无可能。倒不如…去容夫人那里试试,反正她与那云中晋亦有嫌隙。…只是我陧陵氏千里天下精兵如云,不靠他人便不得胜?此种做法己落下乘。”
伊尹双目紧闭于花从中穿行,竟然分毫不见窘态,宛如额生天眼。
平铺直述甚是从容,直指帝君做法不妥,他顿顿声又道“至于那与云中氏联姻结亲的作法,更近于异想天开。前仇旧恨历历在目,战事己启,岂能转圜?”
况且,虽然那人生死不明,但是云中晋…绝不可能再携他人之手了。
第一个发现有只雪白小兽狂奔而来的,是膀大腰圆的秦古将军。
他心花怒放弯下腰去,拍拍手,哈哈大笑,声震九天“这么小的小东西!来啊来啊,到阿古哥哥这里!”
谁能想到相貌粗豪的秦古大将竟然有茸毛控的潜质,遥白觉得喉中猛然一哽,差点中途翻倒。
他猛提口气奔至伊尹脚边,扑住他衣摆,己是热泪盈眶。
这个少年曾在盲眼之后将物证玉珠偷偷交于自己,其中信任不言而明;曾在自己危机时刻现身毁阵,其中回护令人动容。
只是,世事无常,现在我身形己变,不知他还能否认的出我?
雪团样的小小白虎扑至伊尹公子脚边,叼住厚锦衣摆左拉右扯,似是十分心焦,乌黑圆瞳中雾气缭绕,竟有泪光闪动。
秦古将军怜意大起,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去摸遥白小兽头顶,叹道“格老子的,小公子模样生的好,不但女人飞扑如蝗,连这小东西也缠着不放。真真好命!”
众将哄笑。
身后梨子姑娘己寻声跟来,遥白心中更急,却见伊尹公子也俯身下来,银发垂如细水,晃到遥白眼里,成了一段月光般的弧。
他指尖凝冰,若有若无抚过遥白头顶,长睫颤动如蝶,声音仍然平淡如常“时己不早,今日朝堂之上,还望诸位将军齐心劝谏。千山之域生灵百万,纵是身为主君,他也不能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他没有认出我来?他竟然没有认出我…也是。毕竟伊尹公子双目己盲。如今我这副模样,只怕连阿晋也识不得了。
遥白小兽失魂落魄被梨子姑娘捉了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
这天逼人反走投无路的世间!遥白心中烦闷,恶狠狠冲梨子姑娘磨了磨牙,倒头便睡,直到月升乌啼才厌厌起身,偷偷溜出门去。
夜有细雨斜风入檐,夜色苍茫花枝成影,遥白停停走走,最后停在殿侧花架之下。此时忽觉眼前金光一闪,一道金袖曼卷而来,气劲内含却柔若轻风。
伊尹公子重衣尽湿,指尖深寒,也不知在这无边夜雨之中站了多久。他抱着怀中雪团一般的小兽,全身抖的厉害,几次煽动双唇,竟是全不能言。
遥白呆了呆,努力昂头去望,却只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平直。
漫天细雨浸瞳而来,心中酸涩,直欲满溢。
那个重锦为衣人胜冰寒的少年将怀中小兽抱紧,双肩瑟瑟,是取暖的姿势。他半晌方才说话,声音仍在微微颤抖,似是带了哭腔。
“遥白?是你么,遥白?”
“虽然双目己盲,但是就算星辰倒转万物成灰,伊尹也能识得遥白。怎么也能伴着遥白。”
“本以为你己落在陧陵苍手中,你若再不出现,我恐怕己去犯了那弑父重罪。什么千万子民,伊尹也全顾不得了。”
遥白动动身,小爪子搭在伊尹肩头,立起身来,将少年公子脸上的狼籍泪痕细细添干。
忽觉温暖。
被全世界遗弃所产生的孤独惶恐在这一刻远去,好像又有了勇气昂头前行,好像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好像,自己是会被人惦念的,重要的人。
这样也便够了。
你们,是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唯一仅有的丰盛馈赠。
八十六章
※
佩凌霜剑登君位,持玉兵符以遣军。兵符的重要地位不下于传国玉玺,陧陵苍张口便要,简直是异想天开。
觥玄被缚于水牢之中,侧过头去冷笑,其轻蔑之意不言自明。
这囚下之徒态度何其嚣张!
陧陵君大怒,亲自取了铁鞭来,抬手欲打,忽听耳边伊尹小公子淡声说了句“为君暴虐,有背于天德,易失于民心,终会为世所弃。”
什么?什么?!
一口怒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结成巨石,陧陵君扭着张黑脸,垂头看看手中铁鞭,再看看自己儿子冰山一般千年不化的俊脸,只觉头昏脑涨,郁闷一词己全不能形容。
当下怒哼一声,甩袖便走,连手中粗重铁鞭都忘了放下。
更糟糕的是,这世上敢于直面抨击陧陵君靖帝为人处事背天违德的人,并不只伊尹公子一个。
回得居殿,陧陵君余怒未消,便听金帐重幔之后,有人嘻嘻而笑,声音不高语调清雅“身为千山之君六域靖帝,却总让自己儿子教导为君之道。陧陵兄,这滋味如何?”
“闭嘴!”被人硬生生一指戳到痛处,陧陵君怒火更灸,厉声而斥。
帐幔中人略略一顿,却好像更是愉悦,话峰一转,叹道“要说贵公子伊尹倒真是身负奇才,颇有当年浴雪深的几分风姿。临危不乱心志坚韧,出堪为大将,入可做贤臣。”
“若是日后,一朝为君,只怕成就比陧陵兄为高,保不准能一统六界百世流芳。”
“到时,陧陵兄面上亦有光彩,也算对的准陧陵氏列祖列宗了。”
这番话说的鞭辟入里绵软动听,实则恶毒之至。
陧陵君恼羞成怒,气咻咻抄起案上香鼎,向纱帐中砸去。一击之下帐幔浮动,只见其后衣袂飘摇有人稳步闪躲,鼎内余香散落,有星火明灭。
帐中之人复又站定,声音转淡,虽无恼意,却也颇为森冷“陧陵兄怒火中烧,连玩笑也开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