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大人停停走走行至近前,顿步抬眼,轻轻一叹。面色茫然,竟然踌躇不前,显出几分迟疑不决来。
遥白…遥白么…昨夜梦到你我背向而驰,再也无法并行,我却是不信。所以,愿天佑我。
新版遥白继源公子坐在霁天塔主殿之中,欠着身子,坐立不安,竟然颇有几分期待。——这很容易理解,任何人在太湖大人与陧陵帝君手下走过一遭,都会觉得魔王傍身也不过如此,也不会更惨。
他此时坐在殿中偏坐,距离陧陵帝君不过数步,偷眼望去,只觉那平素和蔼敦厚的面孔布满戾气,周身魔气四逸,在空中散开枝脉。
阴寒刻骨,难以形容。
所以,当他望到殿门衣影一荡、有人飘身而入之时,便立即奋不顾身扑了上去。额角尚有血丝,口中苦涩难止,模样极是狼狈,惶然之情倒是分外真实。
谁能想到,堂堂风流浪子天才继源落得如此窘迫,皆是因为太湖大人随口一句“言多必失,不如暂时毒哑;养尊处优,哪像刚由全无人烟的荒原深谷中辛苦寻来的?”
这绝对是某种意义上的打击报复!
可惜陧陵君却深以为然,对其言听计从。当下目色一凝,微一颔首,便有武士上前,将继源公子七手八脚狠狠按住,灌了毒汁。顺便爆打一顿,制造出荒原求生颠沛流离的假像。
自此纵是郁闷致死心有不甘,他亦是有口难言。他也再不敢多言。
如今苦盼良久如坐针毡,那救他脱离水深火热无边苦海的魔君大人终是来了!继源公子激动万分,倒像真的见到了自己那分离日久日想夜想的金玉良人。
他扑至那人怀中,只觉淡渺酒香飘然而来,轻轻围拢将他环在其中,清冽微苦,却又仿佛凝了些落日闲花的飘渺香气。
传言那人惯穿银衣,今日却一反常态着了件大红外袍,竟然仿似新郎衣着。
衣上暗绣荷纹,质极轻软光华暗潜,仿有水泽。腰间银带结络,坠了枚凤型断玉,佩饰极简,气质高华。
这便是传闻中集天下灵秀于一身的魔主云中么?…继源公子心中微微一动,禁不住昂头去望。
那人背光而立,天光沉郁电蛇腾空,自他肩头横溢而来,竟然格外灼目。那人面目便隐在光芒之中,表情全不可辨,只能依稀看到线条利落的面部曲线。
此时惊雷骤然炸响,地动山摇,无数惨白光线扑天盖地,宛若洪流。继源一时不防,心神剧震,却觉那人手臂缓缓笼甚至自己腰间,带了浓厚而迷幻的气息。
长风直起涌门而入,魔君云中红衣盛装,袖摆极宽于风中扬起,仿佛艳色羽翼,天姿绝美又异常凌厉。
继源公子被他圈在怀中,冷风扑面寒意迫人,眼睛便眯了一眯。
殿门之外苍穹如墨,电闪雷呜,这场暴雨终于落了下来。暴雨倾盆天河倒垂,继源公子忽觉腰间骤紧,那人手臂宛如铁箍一般,直掐的他眼前发黑腰骨欲碎。
天雷霹雳震耳欲聋,魔主低低轻笑,听来却异常情晰“如此大礼,云中不才,倒是难承盛情了呢…”
※
晨时一场暴雨,更添几分秋凉。
陧陵君眉头紧皱,负手踱回塔顶居殿。暴雨如注浸窗而入,地面广有积水,陧陵君一脚踏入,水花四溅浸湿衣摆,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他左思右想,总感觉这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的过程实在太过顺利,顺利的出乎意料,一反常态分外诡异,倒让他七上八下不得安神。
言及云中晋,大约这世上没有人比太湖君更有发言权。
那一份复杂难明的爱恨纠葛,荒草一般在血骨中疯长,己与灵魂结在一处,太湖颖本身便仿如一只容器。
强大而冷酷,异常复杂又极度纯粹,偏执固执姿态强硬,永远从容不迫,永远不会狼狈不堪,旁人永远也看不穿的——太湖颖。
他在无边火海之中抬起眼来,似是想笑,扯起唇角微微上翘,却不知怎的让人只觉苦涩难言,表情极为微妙。
“云中晋呐…”声音轻软绵长仿佛叹息,他振振长袖,身下烈火宛如红莲妖娆“他自幼聪明绝伦,不管当时是否认破,辨出真伪只是个时间问题,帝君还是勿要心存侥幸的好。”
“与其寄希望于上苍疏漏,不如加倍修炼。今日骗得云中君暂时休战,时机大好,帝君莫要辜负这决战之前的锦绣良辰。”
他望望陧陵君左袖,笑意淡淡“若不然,帝君身患奇疾,只怕难以维持了吧?帝君半生潜心修习大光明法力,却体生邪物难以自控,最后死于自身心魔。”
“啧啧…”眯眯眼睛,太湖大人表情颇为玩味“人死万事空,死后身败名裂倒也无妨,帝君心胸开阔,想必不会介怀。只是如此这般,倒是乘了许多人的心思…”
陧陵君口中不答,面上却青气缭绕,越发沉郁。他侧头盯了自己左袖,目色阴寒闪烁不定,其中狠绝暴烈之气更甚于前。
这几日,陧陵君焦头烂额想尽办法,甚至瞒着老虎一般的瑞夫人,偷偷动用了陧陵氏宗祠之中的异宝,却仍然无法控制左手伤势。
焦黑伤痕迅速恶化,腐肌噬骨痛入骨髓,并且逐渐蔓延而上,全身血脉均作焦黑颜色,现于皮肤之下,脉络纠结宛如蛛网。
更为可怖的是,陧陵君因此陡生异能,性情突变。
精力异常旺盛整夜难眠,视力奇好竟然渐渐能够清晰夜视,眼前世界泛了淡淡血色光芒,摇摇晃晃偶有扭曲,仿是置身于一池血水。
体内噬血之力越加汹涌,左臂蠢蠢欲动,总觉旁人身边浮动着诱人血气,腥腻芳美胜过人间珍馐。
陧陵君大难临头,心忧似焚,却又无法可解。
太湖大人瞧在眼中,心如明镜,完全没有半分罪魁祸首的自觉,安慰之语却说的仿佛讥讽一般“帝君毕生苦寻,不为修心得道,所求不过是权势天下归一、战力冠绝古今,成神与成魔又有何区别?”
阶下之囚仍然气焰嚣张若此!陧陵君气苦,抖了手,举鞭便打,鞭影重重,直如狂风暴雨一般。
太湖大人却也不躲,面上笑意淡淡,目光阴凉如蛇。
此人如何靠的住?陧陵君头昏脑胀,孤军作战孤掌难鸣,被逼无奈,才想到解铃还需系铃人。
轻蓝与海吒结成的逆天大阵自从上次异相陡生之后,倒是十分平静,只是异化速度变的奇慢无比,陧陵君夜夜守在天镜海眼之外,心急如焚。
逆天大阵本为聚灵而设,此阵一成,他神功大成横行天下便指日可待。
可是上次为习神功,他在暗室之中用异宝隔空吸取灵力,阵式未明,竟然在体内种下异魔。如今也只有兵行险招,在逆天之阵中抽取足够灵力,将此魔物逼出体外,或是可行。
若是失败,后果也不过就是成魔…
湛蓝海眼之中水色澄明,水势至深,水底祭台却一览无余。
祭台周围星图明灭,光芒摇曳淡淡缓缓,寒域小公子轻蓝伏在丑陋至极的海吒背上,一动不动兀自沉睡。绯红发梢随水波轻轻飘摇,黑链重重将他护在其中。
容颜绝美平静安和,宛如沉睡在剔透宝石之中,宛如这阴暗世界中最后的一抹温暖浮光,与虚伪恐惧、破灭无望一类的词汇全无关联。
陧陵君负手于海眼之外,旁观多时,立定决心准备孤身行险,转动身旁柱石,将海眼之中的星图法阵开启。正欲跃入海眼之中,却忽听身畔岩壁内部异声大作,竟然仿有马蹄踏击之声遥遥而来。
马蹄之声疾速迫进,地动山摇碎石纷落,海眼动荡碧浪层起,陧陵君大吃一惊扭头望去,还未观清事态,身侧石壁便突然炸裂,碎石横飞。
石壁那头是条宽阔石洞,曲折幽暗似是颇深,奇异绿火森森闪动,摇曳不定,竟如鬼火一般。
烟尘飞扬之中,有个白衣少年冲了出来,连同跨下人马巨兽一同栽倒在地。摔的颇重,一时竟然不能起身,伏地剧烈喘息,似是惊魂未定。
月白色衣襟染了陈灰,乌发如瀑蜿蜒若水,手中紧紧握了一柄柳叶弯眉般的小刀。刃身狭长而凛冽,映了海眼碧水竟有雾般刃光,聚而不散,不带丝毫杀气,柔似情人眼瞳。
乌发少年慢慢撑起身来,半跪于地,表情痛苦的拧着眉抬眼四望,与陧陵君目光相触,理所当然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在这里?!…
陧陵君的惊骇程度不下于他,一手扶了咒纹柱石,双目瞠大目瞪口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异兽人马从何而来?…
还有,他手中所持细刃,似是多年前丢失的岑影景夜!…怎么会在他手中?!!
一零五章 去死!
世间之事因缘际会,想不通的事情总有许多。出乎意料的惊喜与突如其来的惊吓,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甚大区别。
遥白被东奴带回日深山献于陧陵君,一路默然面色如常,淡定自若,倒是处变不惊颇有大家风范。
东奴随行,见他面色难辨喜怒,几次呐呐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己至此,多说无益。遥白公子相貌出众品性上佳,可惜为了公子性命前途,无论如何也保不得他了。情之一字比邪魔更甚,伊尹公子品行高洁心性坚韧,堪为一域之君流芳千古,却也难破此关。
只是,有得必然有失,自古以来帝君高位白骨铺路,公子情意难舍,此次便让东奴助你吧。纵百死,亦不悔。
东奴并不知道,遥白心中亦是抱了必死之志。
陧陵君此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贪得无厌,直将天下众生视为囊中之物,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以其一贯作风,如此重要棋子捏在手中,绝对不会轻易放手,必然挖空心思百般利用,不知又要翻出些什么花样来。
只可惜遥白两世为人,生死一事早己看破,生平最恨便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他人之手。此人虽然看似游戏人间漫不经心,实则心志坚韧非常,怎会轻易就犯?
乌发俊颜的翩翩公子沿了崎岖山路,走向日深山山顶,暴雨欲来天色极沉,那一袭渺然白衣就仿是飘向了乌云深处。
铅云之中雷声滚滚,他垂了眼神色愈淡。阿晋,他若以我为质迫你就范,本公子便要他看看何为鱼死网破!那么轻蓝…就托负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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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遥白公子对陧陵大人的阴险程度估计不足,那人头从到尾都没有打算将他送至云中君面前,而是将他囚入了日深山山腹之中。
帝君亲卫俱是精壮干练的曲阳狮兽,面容冷俊目有狞光十分老练,一把将遥白公子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之后,将他倒提起来一阵抖,遥白公子顿时眼前金星四溅头重脚轻,顺带着全身上下被搜了个干干净净。
帝君亲卫冷若冰霜出手甚重,手无寸铁的遥白公子身上捆了重重鹿筋铁索,一路跌跌撞撞被带到了山谷溶洞入口之处。
衣襟零散狼狈不堪,遥白公子摇摇晃晃被一把惯倒在地。他抬头观望,只觉其内曲折深不可测,山谷之中阴风四起,洞内极深的暗色里仿佛有异光随风飘动,明明灭灭细不可察。遥白周身泛寒,更觉前路渺渺凶多吉少。
他虽不惧死,但是阿晋此次若见不到他,又会如何?…
念及此处,遥白心间沁凉,以为此次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送上门来,必然难以逃出生天。哪知天无绝人之路,身负神恩的金钢小强绝处又逢生。
此次领君命前来,负责押送遥白入溶洞囚房的是陧陵君心腹重臣煨烬将军。
溶洞囚牢为陧陵氏绝秘重地,帝君亲卫将遥白送至洞口,寸步再不敢入。煨烬将军亲自上前相迎,取了条暗色绸带将遥白双目蒙住。
煨烬灰袖扬起,遥白眼前便起如尘暗影,而后黑潮漫浸。瞬间交替的明暗之中,灰袍将军将一物悄无声息塞到他手中,指尖寒凉,在遥白腕间一触即退。
——竟然是柄短刀!狭长而小巧,刀身只有指长,刀柄质如温玉,握在手中有细细暖意。宛如黑暗中幽幽亮起的火光。
煨烬将军一指触到遥白腕间,轻描淡写,似是全不着力,竟己将遥白腕上玄石铁索震出一道细细裂纹,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遥白并不知煨烬将军乃是太湖大人谋设多年的绝妙暗棋,也不知其中诸多曲折隐情,更是万万想不到背后援手之人竟是那心狠手辣的太湖君!
此时情势危急,无心他顾无暇深思,遥白四肢被缚,挣扎半晌方才摆正姿势,用煨烬所赠短刃割断手上铁索。这玄石铁索本是世间极坚极韧之物,短刃轻薄,所留切口竟然平滑如镜,足见其锐。
遥白所囚之地纯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睁开双眼,只见到比瞳仁更黑的颜色。四下极静一片死寂,呼吸与心跳之声清晰可闻,惶然之意便悄然无声潜行而来。
仿佛眼盲。仿佛是我们最终所要抵达的结局。
遥白全身酸痛,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以手撑地缓缓起身,掌心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带着某种无孔不入不可抵御的冰冷。
他有一瞬恍惚,仿佛己到了幽瞑久生之地。
不过…他晃身站稳,昂起头来咬咬牙,顺着身侧石壁摸索前行——不管上天入地,坐以待毙的事,姚白不会做,遥白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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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不辨东西,遥白紧紧捏了细刃,在黑暗之中摸索良久,眼前忽然一亮。一线白水涌入眼帘,溪不甚宽水流却急,两侧玄石为岸,水浪拍击其声清越。
水中有碧色飞鱼高高跃起,身姿极美水色成弧。
终于到了黑暗的尽头么…空气润泽,遥白也不禁松了口气。他敛敛襟袖趟水过溪,却并不知此处水源与日前囚禁觥玄的水牢相通,这碧色溪鱼便是得自水牢暗潭之中。
此鱼数量极多,身形不大却性情极凶,尖牙利齿喜食人肉,如今得见遥白简直如遇珍馐,蜂拥而来,群起而攻之。
异变突起,遥白大惊失色促不及防,腿上立时狠狠挨了几下,连忙跃起身形跳到对岸。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身形未稳,只觉身侧阴风一掠,抬眼便见一根惨白长骨当头击来,挟了撕裂空气般的尖啸。
难道真是幽瞑之界?…长骨之后便是森森然一望无际漫山遍野的骷髅兵,遥白侧身躲过这一击,额角冷汗直流。
——陧陵氏族居日深山,历代主君习大光明法、承天地正气,山腹之中何来如此多的鬼域魔兵?
骷髅兵虽说战力不强,但胜在数量委实太多,白骨为兵悍不畏死,挤挤挨挨冲上来,白骨磨擦之声令人心寒齿冷。
这如何赶杀的尽?遥白无奈退回河里,于是怪鱼继续张了大口蜂拥而上,再上岸,无数白骨又挥舞而来,简直是个惨无人道的恶性循环!
再如此耗下去,待人发现囚徒走脱,必兴追兵,辛苦出逃岂不功亏一篑?
白骨凶兵越聚越多,遥白孤身为战,己然力有不继,聚力展开身形腾至半空,横过狭长短刃,于左手掌心划下召唤咒符。
时间紧迫布咒不及,所绘法符极是简单,遥白用意也不过是拖延时间。
不过,遥白公子身为异界小强血统本就异常,身陷困境潜力迸发。咒纹之中鲜血流转,绯色光芒骤然现于莹白掌心,竟然扑天盖地宛如焰火。
火焰升腾缭绕若烟,直映得四面坚黑岩壁略有红影。阴幽洞穴之中忽有马嘶之声遥遥而起,悠远而高亢。
遥白精神一震,只见通天红光之中一只人马异兽昂首而出,发色如墨身形高大,环顾四周,威压之感顿时扑面而来。四周凶兵瞬间一静,异兽人马却微微弯下身来,直勾勾的盯住了遥白。
——准确的说,是盯住了遥美人血淋淋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