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夜之幽灵的奇遇——豆豆的挑豆

路炎天瞪大眼睛，”居然跟我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但愿我能拿个名次，学校好像没其他人参加，我现在对他们都有心理障碍了。“他顿了顿，大概意识到自己是在示弱，于是看着他笑，”其实也不什么太要紧的比赛。“说完掀开被子下了床。
程平轩没作声，仍旧直直地看着他。
这种为了扞卫自己尊严的紧张，程平轩是第一次在路炎天身上见到。
”不如我们现在去伊斯曼音乐学院看看。“路炎天回头拉起他。
他看起来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去试琴？“程平轩握住他的手。
”当然。“他大笑，胡乱的套上衣服就往外走。
这个时候外头刚下完一场雪，路上空空荡荡的，几乎见不着人，路炎天走得飞快，程平轩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寂静里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时间还太早，学院的铁闸门锁着没开。
路炎天搓搓手，笑，”我们翻进去吧。“
他脱掉大衣扔进大门的另一边，利索的翻过铁闸。程平轩跟上他。刚跳到地面，路炎天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开始亲他。他的兴致似乎分外的好。程平轩有微微的错愕。
”听别人说这里跟附中最像，你觉得呢。“他闷声问。
程平轩静止一刻。
”是啊，看起来很像。“他当然要说是的。
路炎天把手插在他口袋里，程平轩握着他的手。后来，两个人没能进演奏厅试琴，而是躲在树下接吻。树的叶子都掉光了，露出一道道悲苦的皱痕，把整个场景造得像在药液中浮凸的黑白底片。
这天下午就是初赛。
演奏厅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人。不久，背景和气味相投的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路炎天站在一拨人当中，他是柯蒂斯的高材生，很多人愿意同他搭话，加上他的英文流利动听，又懂得嘻嘻哈哈的讲几句俏皮话，大家自然乐于把他捧出来。
在这种场合，程平轩永远是局外人。
天气冷到不行，体内储藏的热量很快消耗完了，手指像被冰冻过一样，根本没办法做足动作。
程平轩十分清楚，他应该把预备好的题意尽量发挥，这种不利的境地里，照惯例他必须冒最小限度的危险，但他这一天不知不觉的把一切表现得特别过火，或者蓄谋已久，这一天，他的手指完全不登大雅，姿态与线条统统失魂落魄，如同一只小猫跳进了脏水洼。
台下有人在悉悉索索的翻谱子，有人在窃窃的聊天。程平轩知道，这说明他的演奏很无聊，既不生动，又不真诚。
他差点不能敷衍到曲子终了。
经过一个短暂的安静，响起了一阵不痛不痒的掌声。若是以前他一定手足无措，可今天他全不在乎。不需要多大的斗争，水到渠成，顺其自然，他确信安排得挺好，路炎天的信仰不是他的，那个信仰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座阴沉的荒山，即使能爬上山巅，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太苦。简直是个大骗局。
程平轩在掌声中顺利下台。
现在整件事与他无关了，怎么样的来，就怎么样的回去。他觉得浑身血脉渐渐流通，好像卸下千斤之压，反而舒服。
倒是路炎天，他怒火冲天，顶着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程平轩看着他，拿出准备好的理由，”我不习惯这种天气，太冷了，手都是僵的。“
路炎天愤怒的一拳打在他左胸上。程平轩抓住他的手腕，路炎天凑近他的脸，直瞪着他。
两个人异样的行为引来周围所有人的注目。
程平轩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背脊却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椅子翻倒在地，哗啦一声。
好在这时，有位官员带着名册过来了，路炎天被催着上了台。
程平轩努力维持着端正的背脊，慢慢扶起椅子。
所幸路炎天的表现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他没有动摇不定的心境，婆婆妈妈的感情。只有平庸的人才操心这种问题。他心中所有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对教义的无限虔诚，加上一点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又是古典，又有江湖气，仿佛一只蓝珐琅质地的古怪妖魔，天真且智慧。程平轩忍不住笑，即使隔那么远，也能看出路炎天的沉迷，他十分享受将肌肉灵活运用的快感，克服困难，炫耀本领，是他血统里固有的。要人承认他的优越是极容易，太容易了。
程平轩趁一个空挡，走到外面的走廊上。
不消片刻，路炎天找来了。
两人互相望住对方。
果然陈旧，老套，因循。
程平轩拥抱他一下，”我听完才出来的，你肯定能拿到名次。“
路炎天不领情，挣脱他，”不是这个问题，你没必要故意让我，现在算什么。“他又露出了他霸道与残忍的脾气。这副样子只在他面前露出来。”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这样。“
程平轩忽然笑了，”你又不是跟我一个人比赛。“
”程平轩。“
”你赢了，不好吗？“
路炎天踏前一步，猛拉住他的衣领。他是不要任何人为他牺牲的，他不屑，因为太伤自尊，他的自尊是一切。”我不要你让我，为什么你不好好弹。“
”我没关系，最主要的是你扬眉吐气了。“
路炎天一听愣住了。
程平轩笑一声，”在叫你的名字呢，还不赶快上去领你的奖品。“
路炎天把他的衣服扯得紧紧。
程平轩大力拍开他的手，”再见。“他卷起谱子，穿好外套便要走。
路炎天拦在前头，他四下看看，发现正有一个挂胸卡的官员从洗手间出来，于是他拽着程平轩一步抢上前，走进去，关上了门。
窄小的空间逼得两人挤作一团，程平轩不得不侧过脸去。他背脊贴着墙壁，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来回奔驰，映像渐渐清楚起来。差那么一点点，他几乎可以逃出生天。
他静静站着不能出声，这才是他的本色。
路炎天凝视他良久，忽而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低声说，”你生气了？“
”没有。“程平轩好不容易在喉间发出一点声响。他是想，既然撇不清，索性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但目前这种气氛显然怪他道行不够，他始终伤不到他，路炎天对付起来的确得心应手，他随时随地都在扮演占上风的角色。
”你输掉了比赛回去怎么办？“路炎天朝他后颈呵气，程平轩伸手去拂，路炎天乘势抓紧他的手。
程平轩没料到他这么做，半晌不能动弹。他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各种各样拒绝的行为，理应不再有强烈反应。
受控的精神防线克服不了本能的肌肤之亲。
路炎天的嘴唇像伤人的烙铁一样，程平轩实在不愿冲回到软弱的爱情里去。他又失去控制。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药。
路炎天解开他的裤子，把内裤塞进衣服口袋里，跨坐到他身上，程平轩抚着他的脖子，突然有种欲望，他想掐死他，可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况且他并没有勇气。
路炎天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有人在敲门，可里头两个人该死的还没完事。
程平轩离开路炎天的身体一点距离，路炎天不肯，他牢牢贴着他，缠得又紧又密。
这才是真正的偷情。
做爱很完美，尽管姿势别扭。
程平轩一把推开路炎天。路炎天一怔，却不见怪，他伸出手整一整程平轩身上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外面人都散尽了。路炎天打开门，停顿了几秒钟，他看起来有点脚步浮浮站不稳。
程平轩瞪着他的后背。路炎天给他的恩情，到头来都是要还的。他快步追上去，绕到他身前轻声说，”我背你，我们回去吧。“
路炎天伏在他背上，不住的笑。
程平轩知道他为什么笑。
外面天色昏暗，前途不明，让人筋疲力尽。
路炎天在床上转了一个身。
程平轩轻轻打开房间离开。填完空档，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在飞机上，他竟然舒舒服服的睡着了，整个飞行途中，他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好像快要醒来了，远远的，路炎天在说些什么，他眼皮胶着，睁不开，耳边只有一串模糊音，他满意地叹口气，继续睡熟过去。
往下程平轩足足过了一百二十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期间，张扬介绍他去一所艺术学校做了兼课老师，学校推荐他参加了一场大型义演，他同方岩和姜宁远成了最好的朋友。
期间，路炎天又在一次国际大赛中拿了奖，报纸上有专门的关于他生平事迹的详细报道，往事成灰，现在的路炎天和不久以前已经渺不相关，柯蒂斯自有一班人把他的过失，污点，不愉快的事件全部忘记。
六
在一起
六月底程平轩就考完了试，张扬帮他介绍了一所新学校，教钢琴和乐理，一个礼拜两天，但是会临时加课，因此很忙。
那天阳光暴晒，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程平轩教完课又去琴房挨到傍晚，方岩和姜宁远在隔壁一间琴房，两人正一来一去的调情，连门也不关，程平轩挨不住，悄悄盖上琴，走出去。经过琴房，方岩跟他打招呼，程平轩只好朝他们看，方岩一双脚还搁在姜宁远膝盖上，姜宁远替他揉捏，不一会儿两人又嘻嘻哈哈的吻到一块儿。
这两个人是从不介意当众打情骂俏的，他们两个大方，旁人反而不好意思。程平轩咚咚咚往前走，走远一点，回头看，两人已经纠缠得不能形容。真是配对。
程平轩忍不住要笑。
操场被落日的余光盖得满满当当，带着一种恍惚而鲜艳的面色。程平轩终于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在快要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孔。他犹疑着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只见那张面孔转过来，程平轩渐渐看清楚他的轮廓。
路炎天。
他感到心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些莫名的东西缓缓苏醒过来，不由自主，像任何病入膏肓的人。
他放缓脚步，把谱子夹在腋下。
看样子他在校门口站了很久，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背，整个人是疲倦的，有点脏，但他什么也不说，只将双手插在口袋中，笑笑地望着他，像是站成了化石。
落日还是火球似的一团浓郁，让程平轩透不过气来，一颗心更加晃荡，不安其位。
”你怎么来了。“
”我在国内有两场独奏音乐会。“路炎天也不避忌，捉着他的头，在他额角响亮地吻一下。
程平轩没反应，任他这么做。
是的，他完全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就是这么随便，哪管后果。
”我住附中旁边的酒店，离大学部也很近。“
程平轩假装没听懂，冷静地看着他。
不过路炎天毫不在意，他像是站在费城美术馆的门口，潇洒的与人调情。
”我不想一个人睡酒店。“他说。
”你可以回家。“
路炎天仍是笑，微眯着眼睛，似乎随时可以睡着。他拉住他的手臂，”程平轩。“
真叫人心软。程平轩绝望的叹一口气。
路炎天拉着他过了马路，两个人一起往附中走，路炎天来来回回勾搭他每一根手指头。这样的一幕场景，熟悉得仿佛经历过无数遍。他们仍然在少年时代，傻气的在恋爱中。
附中的一整条路密密的都是梧桐树，树影憧憧，更觉渺茫。
路炎天找到酒店，一进房间，就踢掉鞋子，燃起一支烟，深深吸两口。周围充满一种奇异的烟味，程平轩闻了有点眩晕。他推开窗户，”你抽的是什么。“
”大麻烟。“
程平轩惊呆了。
路炎天哈哈笑，”放心，这不算违禁品，柯蒂斯至少有一半人抽这个。“
程平轩愤怒地抢下他手上的烟卷，用力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路炎天笑着，熟练的搭上他肩膀，脸挨着他，喃喃说，”它能让人对音感更加敏锐，你没试过不知道，每次上台都靠它，我能把所有的感觉集中到手指上。“，他脸颊绯红，表情亢奋，”很多爵士乐手都抽这个，它对大段的即兴表演很有用处，不信你去翻爵士音乐史。我不骗你。我们管它叫‘hot’。“
他说话有纹有路，可程平轩听着，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
路炎天看着他，程平轩也回看他。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在散尽。
”戒掉它。“程平轩提高声音。
”不行。“
”你会上瘾的。“
路炎天忽然暴躁起来，”上瘾也不见得有坏处。“
程平轩往后退了退，不觉牵动嘴角，笑起来。自己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指点他。他声音低下去，”你说得对，你觉得好就好。“
路炎天背转身。
程平轩想了一想，说，”路炎天，我们还是算了吧。“
路炎天猛地回头，失神很久，”不行，你说过不会不理我的。“
程平轩自嘲似的笑，”算了吧，路炎天，我们都别来这一套了。“
路炎天盯着他，扬扬眉毛，”你保证过的。“
”我反悔了。“程平轩声音很平淡，”如果我答应的所有事情都必须实践，做人岂不是要累死。“
路炎天握住他的肩膀，仿佛很累，目光有些呆滞。
程平轩忍不住把他整个抱起来，”路炎天，我要走了。“他说。
多么奇怪，这天晚上他教课比往常更加专心，而且不厌其烦。
回到宿舍，全部人都在。程平轩很高兴，他希望听见多一些人声。张扬的人际关系最好，一到晚上宿舍就高朋满座，方岩和姜宁远也爱凑热闹，大家通宵达旦的吃喝。程平轩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坐在一个角落，看他们听音乐，喝酒，聊天，甚至打情骂俏。张扬时不时给他递酒，他通通接过来，独自在角落喝，一整晚杯不离手。
路炎天的音乐会被宣传得厉害，这是他作为青年钢琴家第一次登台，连学校大门外的布告栏都贴满了他的演出海报，整齐的，崭新的，气势迫人。
程平轩没时间去听，他开始在晚上安排一些程度较低的学生进行单独辅导。
据说路炎天的表现掀起了一大堆热情和信仰，听众都为他气势凛冽的演奏而惊讶，他太接近人们心目中音乐家的特质，孤独，骄傲，对理想无比崇敬，不多久，人们就把他少年时的不得志，早熟期的悲惨经验混成了一个闪着耀眼光芒的童话故事。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一场暴雨，程平轩被困在琴房。
他看到有个人站在琴房楼外面的楼梯口。那人没发出任何声响，只看他一眼，闪身就不见了，幽灵一般。程平轩在楼梯口站了很久，直站到雨停，整个人处在半睡的状态，全是梦，见不着将来，都是过去，拍电影一样，一幕幕循序渐进。
第二天天气又转晴了。
下午，林教授找他谈话。程平轩这才发觉，自从考完试他就没上过专业课。幸好林教授对他十分容忍，永不动气。程平轩尤其感激林教授充满鼓励的笑脸，所以从附中升到大学部，他坚持不换专业老师，他喜欢这种从一而终的关系。
林教授交给他一套乐谱，”有没有兴趣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
程平轩愣怔地抬眼看着桌角，他几乎立刻想起，路炎天曾经问，你想不想过报名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路炎天说，我很想去试一试，很想。
程平轩握紧拳头。
林教授以为他在考虑，肯定地说，”你通过初审绝对没问题。“
程平轩动了动身体，可四肢无论放在什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他静静地说，”我想报名。我会努力的，我会竭尽全力。“听起来像是为自己做脱胎换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