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夜之幽灵的奇遇——豆豆的挑豆

作者:豆豆的挑豆  录入:02-11


聆听者在暗中,能听见最细微的声音
(1)
“路炎天,别到处乱跑,马上就到你了。”
“知道了,你总是这么罗嗦。”
这样沉闷的空气里,对白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观注。
程平轩独自站在角落,也忍不住探出头偱声望过去,只见一个四肢纤瘦的少年,正不情不愿站回他母亲身边。那少年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侧转脸看向他,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程平轩连忙垂下头,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礼。
今天是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的复试。之前的两轮初试已经淘汰了数百人,留下来的孩子几乎个个都把神经绷得死紧。除了那个叫路炎天的少年。
“为什么还没到我。”安静一会儿,路炎天又不耐烦地嚷道。
他母亲一味笑,很好脾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路炎天甩甩头,有些不甘心地整个人倚进他母亲怀里。
程平轩偷偷用余光看着。
考官终于叫到路炎天的名字了,路炎天低声欢呼一句,小跑进了演奏厅。
程平轩不自觉走近几步。
他进去不一会儿,有家长开始惊叹,“这孩子是跟哪位老师学琴的,怎么会选这么难的曲子。”
程平轩赶紧再走近一些,耳朵几乎是贴在演奏厅门上。路炎天居然弹拉威尔《夜之幽灵》。林平轩不禁替他捏一把汗,为什么选这么冒险的作品来考试,而且路炎天的技术并不过关,他对于主题的处理简直是任性,旋律像被他涂抹了一层血液般浓稠的油彩,颜色很奇异。但意外的是,路炎天似乎对节奏有一种天生的掌控力,细节的转合通通干脆利落。程平轩觉得好惊讶,他从不知道可以用这样矛盾的方式来演奏。
等路炎天出来的时候,程平轩突然紧张了。奇怪,为什么要紧张,他一定比在场所有人技高一筹的。
路炎天得意地奔向他母亲。旁边有许多家长对他啧啧称赞,路炎天越发兴奋。程平轩听到他说,“我肯定要拿第一名的。”
程平轩愣了一下,呆呆看住他。路炎天笑的样子特别耀眼。他在心里面悄悄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必须得到这个第一名。
考官在叫他的名字,程平轩再朝路炎天的方向望了望,走进演奏厅。
老师为他选了舒曼的《蝴蝶》,没有特殊的难度,旋律又十分讨好,惟一不足是这种戴上假面的光怪陆离的人声色相,他一点不喜欢。
他的表现从头到尾都很沉着,反正练习过千万遍,根本没有出错的机会。
程平轩轻轻舒一口气,站起身,朝主考老师深深鞠一躬。刚一走出来,不想被人猛拍一把,程平轩直退了好几步。
是路炎天。程平轩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真厉害,跟我听到的唱片几乎一模一样。”
他坦率的表情让程平轩有些脸热,他看着他,一脸诚恳地说,“其实你也弹得很好。真的。”
程平轩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话,但是路炎天忽然就被得罪了,他的表情迅速转换,愤怒地看着他,“你这种人最讨厌了,干嘛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谦虚样子,我是弹得不如你好,那又怎么样,用不着你假惺惺安慰我。”
“啊。”程平轩糊涂了,“我没有。我。”
路炎天不等他说完,便拉着母亲的手怒气冲冲喊着要走。
程平轩沉默下来,他最怕解释。
两个月后,他一个人去拿录取通知单,不出所料,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音乐学院附中。路炎天的分数其实同他挨得很近,排在第二。
这一天,程平轩记得最清楚了,路炎天也是一个人。他剃了一个乱糟糟的寸头,脸上有好几处地方被太阳晒得脱了皮,程平轩差些没把他认出来。他已经同周围所有新同学认识了,一直在讲话,一直在笑,笑起来声音很大,眼睛会微微朝上扬,真的很耀眼。
程平轩朝他走过去,想引起他注意,路炎天反应奇快,即时转头看向他。程平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路炎天立刻抿住嘴巴将所有的愉快都收敛起来,别转头就走。
程平轩站住脚,维持着一点点大惑不解。
就在这个时候程平轩听到有人叫他。他吃一惊,蓦地转头。
来人匆匆走近,司机亦步亦趋尾随身后。
“爸爸。”他停一停,才轻喊一声。
程博文微微笑,隔一会儿才问,“今天拿通知单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程平轩仰头看着他父亲的脸,他们好香很久没这样靠近了。
程博文一直微笑,面容仍然憔悴。“想怎么庆祝。”
程平轩觉得鼻子一酸,他只得低头看足尖,然后摇摇头。
他忽然想起姐姐考上附中那年,全家人一起去冰淇淋店吃冰淇淋,他不肯吃自己的,硬抢过姐姐那份。姐姐总是让着他的。
为什么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今天格外恨自己。
“爸爸,我想早点回家练琴。”他轻声说。
最终,他们买了一桶冰淇淋,父子二人坐进车后座把冰淇淋分吃光了,中间一直没找着合适的话题。
晚上回家,程平轩跟往常一样,练足3小时琴。直到躺到被子里,他才悄悄把被子的一角堵在嘴巴上,独自无声地哭。
读附中高中部的孩子一律被要求住校。
音乐学院整个附中都是用旧式的洋房大楼改建的,一律红砖的墙,绿色的爬藤,木楼梯有些窄小陡峭,房间很阴凉,窗外有茂密的树木遮荫,树叶一落就是一大片。窗玻璃擦得很亮,透过它能看得见叶片细碎的脉络。程平轩倚在自己床边对着那些叶子发呆。这是进宿舍的第一天,他必须自己整理床铺和行李,本来以为是很简单的,现在看来并不,他实在拿这些被套床单没有办法。对面的床早已经收拾好了,非常整洁。
他抚弄了一下床单,去洗手间洗手。回来发现路炎天正仰面躺在他对面的床上。
他们分在了一个宿舍吗。程平轩觉得太意外了。
路炎天望见他登时站起身,脱口而出,“怎么是跟你分在一个宿舍。”
程平轩一怔,涨红面孔讲不出话。他不像姐姐那么懂事大方,招人喜欢,他一向不懂得圆滑讨好。
路炎天看着程平轩脸上的尴尬相心里面有点痛快。他其实不大记得为了什么事情生程平轩的气了,不过谁叫这个人一举一动那么斯文有礼,而且琴弹得那么好,他难免要小小的嫉妒一番。
程平轩还是礼貌地笑笑,继续对付缠成一团的被套。路炎天盯牢他动作,过半晌忍不住指着哈哈哈大笑出声。程平轩知道他笑自己笨手笨脚,有几分不知所措,也跟着笑了。
路炎天用手背抹一抹汗,一把拽起程平轩,“你真没用,走开。”程平轩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路炎天已经敏捷地帮他铺起床单,套上被套,随即指挥他打开行李箱将衣服放进衣橱,再把箱子收进储藏室。
“好了。”路炎天得意地看看他。
“谢谢。”程平轩有点受宠若惊的诧异。
路炎天故意夸张地做出不耐烦的表情。
天色暗下来了。路炎天跑到其他宿舍找人玩,程平轩抱着一堆谱子去琴房练琴。后来觉得倦了,回到宿舍,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
半夜无端地惊醒,然后听到旁边床传过来的细微的哭声。他爬起来,路炎天把自己裹在毯子里。
“怎么了。”程平轩伸手碰碰他。
路炎天探出半个脑袋,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没事。”
程平轩顿了顿,喃喃说,“我一个人睡不着,不如跟你一起睡。”
路炎天瞪着他良久,终于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你睡相不会太差吧,如果你踢我我肯定会打你的。”
“不会的,我睡觉很老实。”程平轩小心翼翼躺到他身边。
两个人背对着背,听彼此的呼吸。
“我想妈妈了,很想。”
路炎天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程平轩反转身,把他的身体扳过来,两个人刚好抵着额头。“你说什么。”
路炎天呵呵笑着。
“程平轩。”
“嗯。”
“为什么你考试的时候你爸妈都不陪你。”
程平轩沉默了很久,路炎天这一回显得极有耐心,只望着他,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了,映衬着淡色的阴影,仿佛浸润在水光中。
程平轩垂下头,“他们都很忙,没有时间。”
路炎天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又问起别的。“你学了几年琴。”
“快五年了。”
路炎天一下喊出来,“才五年?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程平轩认真看着他,“真的。”十岁之前,他的理想并不是学钢琴,即使现在仍然不是,虽然他知道自己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路炎天气馁地揉揉头发,“你真是天才,我3岁就开始学了。”
程平轩没有接话。路炎天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熟了。
直到两天后的开学典礼,一个班的同学站在一块儿,程平轩才发现自己除了路炎天之外完全叫不出其他人的名字,而路炎天正好相反,他跟每一个都相当熟络了。
开学典礼十分无聊,从头到尾总有人窃窃私语跟人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喂,程平轩。”一个面目看起来很显幼小的男孩子大大咧咧拍他肩膀。
“我叫方屹。”
方屹有一张特别干净天真的脸,衣服却脏兮兮的,拖沓而且不合身,活像一个不修边幅故作老成的艺术家。
程平轩站直了,向他打招呼,“你好。”
只见方屹抿抿嘴巴,欲言又止。程平轩耐心看着他,等他说话。
方屹终于用试探的口气,问,“你是程宜轩的弟弟对吗。”
程平轩愕然看着他,顿时乱了方寸,他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他没好好准备,无法招架。
“啊,你真的是程宜轩的弟弟。”旁边又有一个声音冒失地接一句。
程平轩一颗心直往下坠,手脚几乎是冰冷的。他勉强笑,应了一声,“是。”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怪异。
这个时候路炎天突然插进他们中间,没好气地拍拍他,“会都开完了干嘛还杵着不走,又没有奖品拿。”
程平轩伸出手攥着路炎天的手,紧紧握住,觉得一些安定。
他手心像冰冻过一样。
路炎天没有挣脱。
程平轩跟上他,同他并肩。路炎天每一步都重重落下,似乎有一种因为程平轩所造成的尴尬局面而产生的敌意。
两个人默默走着。
“你们哪一个是程平轩。”
声音是从宿舍楼上的窗户传过来的。两个人互看一眼,齐齐停下脚步,仰起头。叫住他们的人正探着半个身子趴在阳台的铁栏杆上,似笑非笑盯牢他们。
“谁是程平轩。”
“是我。”程平轩往前站了一步。他认得他,这个人是纪栎林,学作曲的,附中最出名的霸王。程平轩曾经听过他的一部作品,那些美丽的主题旋律实在让人念念不忘。纪栎林的音乐跟他的人一样强势霸道。
程平轩感觉有些困惑,他今年没有考上大学部吗。
“我饿了,程平轩你去帮我打一份饭。”
程平轩短暂地看看他,点了点头。
“你是谁啊,他凭什么帮你打饭。”
旁边的路炎天一下将整条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不让他动弹。
“你是谁。”纪栎林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路炎天。”路炎天挑衅地昂着头。
纪栎林嗤一声笑,眯起眼睛,伸手指着他,一字一句说,“路炎天,你真是不上路。”
路炎天满脸通红,按捺不住握着拳头想往楼上冲。
程平轩看着他勇敢的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觉得有一丝暖流贯通全身,手脚也渐渐回暖了。
他拉住他,轻声说,“我现在去食堂,顺便帮你买饭吧。”
路炎天瞪着他,“你白痴啊,他明明在欺负你。”
程平轩看着他,轻声说,“我跟他认识的。”
路炎天听到他这么说,张张嘴巴,随即抽回手臂,撇下他,一下子去得踪影全无。
程平轩顿了顿,转身去食堂买好饭菜,端进纪栎林的宿舍。
“你跟你姐姐一个样子,做事情慢吞吞的。”
纪栎林侧躺在床边,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程平轩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站了一会儿,纪栎林似乎再没有说话的意思。
“我先走了。”他轻声说。
“帮我关门。”
他轻微点一下头,走出去,掩上房门。
回到宿舍,路炎天正气呼呼坐在书桌前,看见他立刻把头别向一边,不理他。
程平轩把饭盒子推到他面前。
路炎天腾地站起身,“不吃了。”说完随手抱起桌上的一叠谱子就走。
程平轩本来想喊住他。路炎天抱的那叠谱子是他的,不过算了。
这个晚上,程平轩睡到半夜,被一连串碰撞声惊醒,他坐起来,抬眼一看,对面一个黑影半蹲在那里,他着实吓一跳。
那个黑影站直了,朝他说话,“我饿死了,那盒饭呢。”
程平轩这才醒觉,他松一口气。
“你不会扔了吧。”
“没有没有,我搁在微波炉里了。”程平轩急忙掀开被子起床,“我去热一热。”
未免惊动管宿舍的老师,两个人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把窗子全部关严,窗帘紧密地合拢。
微波炉里散出来的饭菜味道溢满了整个屋子,香气扑鼻,程平轩闻着也觉得饿了。他打开微波炉,路炎天迫不及待把饭盒子拿出来,端上桌,手被烫得厉害,他也不管。
两个人挤在一起正对小台灯坐下。路炎天想了一想,又重新起身,把一只小汤勺递给程平轩,“你买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掉。” 一边还不甘心地喃喃说道。
程平轩抬起头来,忽然笑了。
路炎天目不转睛看住他。
“怎么了。”程平轩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路炎天一本正经叹口气,“原来你对着饭菜的时候脸上才不是那种假笑。”
“哪有。”程平轩气势不足的反驳。
路炎天呵呵直笑。
两个人守着一盏台灯,分吃完一盒饭。
开学典礼的第二天,每一名新生都领到了一份试奏谱,这是一场临时考核,只给30分钟时间读谱,然后上台演奏。
考核关乎到专业导师的分配,所以格外要紧。尤其是钢琴专业,今年招了有12名学生,而主科教授统共才两位。一位是精通巴赫的张教授,一位是被称为技术鬼才的的林教授。张教授生活中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研究巴赫,他能在钢琴上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从最后一个音符倒着弹出来,而且效果出奇的好。林教授则刚好相反,虽然顶着鬼才的名头,教学时却从不示范,偶尔独自弹一点小曲也显得平庸无奇,于是,他的技术究竟神奇到什么地步成为附中的一个迷。但经他教授的学生通通能在国际比赛中做主角,单凭这一项,整个附中无一人可比。在场所有人都对林教授怀有不小的个人崇拜。这场考核实际是争夺专业导师的较量。
程平轩拿着阿尔贝尼斯的一首奏鸣曲,虽然他在踏板技术方面还不过关,但情况不算太糟,路炎天运气比较差,程平轩听他一拿到谱子就开始嘟囔着脏话,他挨过去,路炎天拿的是巴赫的一套组曲。程平轩一时没忍住,抿着嘴巴笑了。很显然,路炎天任性的触键方式十分不适合演奏这样小技巧的作品。他想象得出来,路炎天一定会把旋律戳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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