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夜之幽灵的奇遇——豆豆的挑豆

他只能闷声仓促的走开。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像小时候一样咬着枕头，用被子掩住身体，尽可能把自己藏起来。他困惑地想，昨天的发挥无懈可击，不是吗，难道不足以证明他是可造之才。他格外伤心，也许是以前从未见识过此类现象，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
原来有些事情光靠双手去争取是不够的，谁还敢说机会均等。程平轩连生气的力量也没有。
不知隔了多久，朦胧中一只手伸过来剥开被子，用力拉起他，”你怎么躲在宿舍睡觉，害我在琴房找你老半天。“
程平轩怔怔看着来人。
”林教授说什么。“
程平轩不出声。
”喂，结果出来了没。“路炎天不住摇撼他。
程平轩仍是不响，缓缓坐起来，伏在路炎天身上。
”怎么了。“路炎天不解。
”林教授说附中只有两个人名额，你和方屹一起去。“程平轩喃喃道。
”你说什么。“路炎天也不相信。
程平轩不想再重复，只管把整个人拥在路炎天背上，一声不吭维持着这个姿势。
隔一些时候，路炎天似突然反应过来，他腾地站起身，”怎么可能是方屹。“
程平轩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林教授亲口跟我说的，不会有错。“他笑，”没关系，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路炎天根本不听他的，”方屹弹得那么差，有耳朵的都听得出来。“他咬着牙齿，像是气红了眼，一下冲出门去找方屹算账。
路炎天用拳头死命捶门，”方屹，把门打开。“程平轩跟在他后头，只能死死拉住他的衣服，低声喊，”好了，不要这样。“路炎天一把挥开他的手臂。”你别管。“
门刚一打开，方屹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挨了一记，他立刻倒退着摔在地上，程平轩见他跌跌撞撞站起来捣着脸大声呼痛。他更加着急，路炎天的脾气一旦发作不好应付。他走过去想伸手扶方屹，路炎天赫然挡住他，看样子并不肯就此罢休。
”我去找林教授问清楚。“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程平轩听着耳畔嗡的一声，急急跟住他，路炎天跑得飞快，程平轩追得疲惫不堪，他觉得自顾不暇，想不出怎样才能平息路炎天的怒意。终于他赶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搂住路炎天的脖子和腰，路炎天努力想挣脱他，可他把他抱得更紧，路炎天犹自挣扎，不服气。两个人站在教学楼门口默默角力。
天空正酝酿着大雨，因为两人心里都有气，没有发觉。过了几分钟，雨没头没脑地落下来，打在他们身上。两个人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堆满了大块的乌云。
程平轩提心吊胆不敢轻易松手，他轻声说，”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路炎天呆了呆，忽然停下所有动作，猛地摔开他，一声不响扭头往宿舍走去。雨水暴躁的砸向他们，身上的水像急流似的，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让两人几乎没法开步。
离宿舍楼还有一段路，程平轩突然不想再走，他索性放弃了，留在原地，盯着路炎天的背影看。路炎天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走远了，程平轩后来索性蹲下来，闭起眼睛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
他没注意什么时候，路炎天又折回来走到了他身边。路炎天俯下身来拽他。
程平轩格外委屈，他闷声不吭，拼力甩脱路炎天的手。
”你疯啦。“路炎天气不过，狠狠推他一把。程平轩跌在地上，仍然埋着头硬不出声。他其实心里清楚自己多少带些故意的成分。
路炎天有些慌了，他趋近一些，两只手都伸过来拉他，”你没事吧。“
”你别管我。“程平轩轻轻说。他痛恨自己在路炎天面前这么软弱。
路炎天把脸探向他，程平轩衣服和脸全脏，模样狼狈不堪。路炎天看他良久，忽然咧开嘴巴大笑起来，”原来你对人撒娇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哈哈哈哈。“
程平轩负气似的别开脸。原来他这是在撒娇。
路炎天好久才笑完，他想了一想，背朝着程平轩，弯下身去，道，”我背你回去吧，快上来。“
程平轩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路炎天见他犹豫，又重复一遍，”我背你走，快点上来。“
程平轩忽然泪盈于睫。
”快点。“路炎天已经不耐烦。
程平轩不顾一切，整个身体倚住路炎天，脸孔紧贴着他的背，两条手臂死死勾住他的脖子。
路炎天背起他，慢慢往前走。
”我重吗。“程平轩喃喃问。
”重死了。“路炎天状似埋怨的撇撇嘴巴。
程平轩把脸埋进他颈窝。他心乱如麻，身如汤煮。
”林教授真的把另外一个名额给了方屹？“路炎天仍然不大相信。
”嗯。“
程平轩听他深深吸一口气，”一定是方屹家里又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哼，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一顿。“
程平轩忙不迭抬起脸，”你别再去找他了。“
”知道了。“路炎天烦躁的扬扬手。”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进决赛，一定会拿到名次。“路炎天竭力要他相信，”我一定会让方屹回来的时候连头都抬不起来。“他笃定地说。
”嗯。“程平轩重新把脸埋下去。路炎天的话好像打败了他所有的伤心，他感觉一股暖意贯通全身。
天空越发阴暗了，大雨劈头盖脸的往下落，路炎天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雨水。四周杳无一人，两个人像是踏入另外一个空间。
”我很想跟你一起去克利夫兰。“
程平轩忽然听见路炎天说。他心头一震，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究竟他们谁对这个约定更加迫切。他难过地笑笑。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他们终于走回了宿舍。
路炎天把他放下来，程平轩看着他，缓缓说，”路炎天，我很想跟你一起去克利夫兰，比你更想，真的。“他说，”我觉得我是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路炎天愣了一会儿，不解地看着他，大概是想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程平轩也愣了，刚才那句话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印象渐渐跳跃出来，他才发觉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怎么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了，他茫然的想。他听见自己又说，”我觉得我这样好像是不对的，可我真的喜欢你了，很喜欢，怎么办。“说到这么，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路炎天站在那里呆呆看着他。
”哦。“隔了长久一段时间，路炎天竟然只是傻乎乎地应了一声。
程平轩顿时难堪得无地自容，他像一个坏孩子，明知道说出来破坏一切，却偏偏要说出口。太差劲了。
他霍地转身，假装口渴，快步走到窗户前面的小茶几旁倒水喝。水很烫，喉咙像火灼一样。
这时候，路炎天猛地从后面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他。程平轩先是吓一大跳，水呛着喉咙，害他喘咳了好几下。
路炎天也诧异自己做了一个这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
程平轩紧张到不行，几乎想丢下路炎天逃掉，但是他办不到，他已经被抓住了。
路炎天索性把程平轩抱得更牢，还故意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到他身上。
程平轩不禁喊，”你重死了。“是太重了，仿佛把他的心都压住了，动弹不得，使他既感觉幸福又有些害怕。
路炎天不响。
程平轩继续小心的呼吸着，眼望住窗外，像个傻瓜似的，看完又看。因为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刻会在回头之际消失。他的确是贪心的。现在想想，刚才的勇气真不知道哪里来的。
再对望的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同。两个人都慌得厉害，毕竟不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了，各自都要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折腾完这一阵，程平轩发觉两个人衣服头发还是全湿，浑身溃不成军，这么下去一定生病。他顾不上其他，赶紧拖着路炎天洗澡换衣服。实在很不自在。程平轩脸一直红着一半，他只好给路炎天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路炎天飞快地吻了他的鼻子。程平轩没好意思抬眼，犹犹豫豫在路炎天面颊上亲了一记。
隔天早上雨还不停，直下到傍晚。两个人跟往常一样上课，练琴，尔后回宿舍，嘻嘻哈哈一天过去。晚上雨终于停住了，路炎天出发去了克利夫兰。
之后程平轩便一个人去上课，练琴，吃饭。晚上回宿舍，才坐下来回想，但因为白天下意识在想着同样的事，结果反而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那天路炎天压在他心头的分量。
又过了几天，程平轩在琴房碰到了纪栎林。现在在学校已经不大见得到他了。
纪栎林盯牢程平轩看了半晌，然后说，”你心情好像很好。“
是的，他无法掩饰心里的快乐。
程平轩笑起来，忍也忍不住。”你出国的事情怎么样了。“
”签证下来了，拿到毕业证马上走。“
”还回来吗？“
”应该不会。“
程平轩看了看纪栎林。
”你以后练琴要多上心。“纪栎林笑。
程平轩只得点头。不想纪栎林对他这样孜孜不倦。
纪栎林隔一会儿，说，”走之前有件事想问你。“
程平轩看着他。
纪栎林很冷静地说，”我一直想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程平轩一惊，手一松，谱子全部散到地上。
他打一个寒颤，匆匆起身，”我要回去上课了。“
纪栎林擒住他的肩膀。”说出来。“
程平轩怔怔瞪着他。声音有些发抖，”纪栎林，你不是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吗。“
纪栎林不依不饶，”说吧，我等着呢。“
程平轩颓然坐回琴凳上。
”你不能总放在心里一个人内疚，给自己一个机会。“
程平轩握紧拳头，在纪栎林面前他什么也隐瞒不住。
”纪栎林，都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纪栎林不留情在他胸口打了他一拳，很痛，但是又感觉好过些。
”我早说过了，不能算你的错。“
程平轩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怎么可能不算他的错。那一天晚上，他去姐姐房里拿谱子，敲她房间的门，一点动静没有，他以为她睡熟了，所以偷偷开门进去了。他记得当时屋子里很黑，只看见一个人形站在床铺前面，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绷得笔直。他觉得害怕，摸索着把灯打开了，那个人形其实是姐姐，她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屋顶天窗的窗棂上。
程平轩浑身发抖，他闭紧嘴巴，非常苍白。
”程平轩，说话。“纪栎林大力拍他的肩膀。他不得不看着纪栎林。只觉得眼前景象似慢镜头一样移动。他茫然把谱子一张一张捡起来，抱在怀里。
”其实我是故意的。“他说。
”什么。“纪栎林不明所以。
”姐姐的手是我故意弄坏的。“他说，”从我懂事起，每天每天每天都听她练琴，我很讨厌钢琴，那么难听，可她每天每天每天不断的弹，明明已经拿了那么多的奖。所以我想她应该停下来休息了，你明白？“在这种时刻还能说得既慢又有条理，自己都吃惊。
纪栎林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木无表情盯着他。
程平轩用手撑住头。呵，姐姐今年应该21岁了，如果还活着应该会跟纪栎林一道考进柯蒂斯音乐学院，那是她的理想。她念钢琴系，纪栎林念作曲系，多美满。程平轩笑了笑。
”我觉得你要说得再清楚一些。“纪栎林一贯沉着。
程平轩霍地站起来大声嚷道，”姐姐的手坏了是我害的，她自杀也是我害的，够不够清楚，都是我的错，我把她害死了，你知道妈妈有多恨我吗？我……“
纪栎林一个巴掌扫在他脸上，程平轩并不觉得疼，不过住了嘴。
纪栎林沉默良久。
程平轩望着窗外。明亮灼人的天空，开始容颜模糊，外面风非常大，吹过来一团又一团粉白的云团。渐渐的，他心里平静之至。
纪栎林轻声问，”她的手指断了几根？“
”右手指，全部。“
纪栎林怔住了片刻，笑起来，”所以她活不下去了？“
程平轩有些麻木。
”你说错了，她自杀不是你害的，弹不了钢琴还可以做别的，是她自己不争气。“纪栎林背转身，”程平轩，你不欠她的。“他说完快步走出去，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
程平轩看着纪栎林走远。
他重新坐下，把谱子一页一页按顺序排好，接着练琴。
他想他是枉费了纪栎林的宽慰，把这些话说出来，并没有让他轻松，反而再一次提醒他，永远欠姐姐的，直到死。而且他慢慢在适应这种生活，成为姐姐的替代品，为她活，为她争气。
他看准时间踏出琴房，去食堂吃饭，吃完了回宿舍去睡觉。躺到床上才觉得很累，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他一歪头就睡着了。
不知睡到几点钟，电话铃响个不停，响了又响，把他惊醒。他抓起电话，放到耳边。路炎天的声音立刻传过来。
”你是不是睡了？怪我没算好时差。“
程平轩忙乱一番，两只手紧紧抓着听筒，”没有，没关系。“
路炎天的声音让他一刹那非常快乐，他轻声问，”你还好吧，比赛怎么样了？“
”今天晚上是决赛。“
”今年的对手是不是很强？“
”嗯，不过我有把握进前三名。“路炎天显得神采飞扬。
程平轩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他其实很替路炎天高兴的，他该笑一笑，讲一些鼓励的话，但白天发生的一切在此刻纷至沓来，齐齐涌上心头，他怕一开口就支撑不住。
”程平轩你还好吧。“
”嗯。“
”喂，你不会是一边跟我讲话一边打瞌睡吧。“
程平轩轻声答，”没有。“
”你没话跟我讲那就我挂了。“
”路炎天。“程平轩强逞着最后一点力气叫他，他并不想暴露他的难过，可他再也控制不了了。”路炎天。“他对着电话失声痛哭，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眼泪不断从眼皮下涌出，他哭得声嘶力竭。
过半晌，程平轩自觉哭肿了脸，眼泪却仍旧滔滔不绝从眼眶挤出来，过了这么多年，要到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发泄。
路炎天一直没有出声，但也没挂断电话。
程平轩哭了好久好久才睡熟了，他做梦梦见路炎天，整个世界没有其他人，只有路炎天，他悄悄低低的对他说话，小小段的，在他耳边缠绵了一夜。
第二天，他旷课。等醒过来，已经是隔天傍晚，电话还被他捂在怀里，听筒掉在枕边。他觉得眼睛刺痛，有数秒钟时间脑子一片空白。老天，他昨夜究竟干了什么，怎么能够在那种要紧关头向路炎天发泄。他一下坐起来，被子被他掀到地上。这个时间，比赛已经全部结束了，他胡乱套上衣服，发狂似地奔下楼去。他又一次无比厌憎自己，比谁都更甚。
校办公室都锁上了门，问不到比赛结果。程平轩缓缓走回去，每走一步，都有说不出的困难，最后他只能靠着楼梯扶手蜷缩在地上。都是他的错，任何人都不会像他这么麻烦。
程平轩很难形容这种痛苦的情绪，五脏六腑像是转移了位置，意识十分混淆，仿佛有不吉祥的预兆。
他昏昏沉沉熬过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