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温和的口气、好听的声音,显然爹爹也不忍拒绝。爹爹低下头,算是默认。这时,忽听那人忽然皱了眉问,“你家可是有病人?”
爹爹一呆,“你,你怎么知道?”
娘在院子后的里屋,这人又不曾见到,他怎么会知道?囡囡也很是吃惊,只听那个温和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我略通医术,可以为病人看看病。”
爹这下仔细看了看那人,最终他让进了里屋。
这人真的是神仙!囡囡差点没惊叫出声。只见那人给娘把了下脉,又从身上拿了几两根针,随意在娘身上扎了扎,接着,娘竟然动了动,然后长出一口气,随后就睁开了眼,那眼睛再也不黯淡无光,脸色也不灰败不堪,除了有些虚弱,整个人精神的像没生过病。
爹顿时也呆了,激动的结结巴巴的道,“真是神,神仙……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老小……”
“按这个方子喝三天,就能彻底好了。”神仙打断了爹爹的话,开了张药方,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懂些医术罢了。”
爹爹听了后,犹疑片刻,忙道,“那,那便是神医……神医既然累了,今夜就请您在这歇一晚吧……”
院后的屋子很快打扫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换上了家里最好的最新的。爹爹诚惶诚恐的让神仙住进去。
囡囡咚咚咚的跑过去,按爹爹的要求给神仙哥哥送热水。
囡囡走进屋,竟见他就这么在床上合衣睡着了,一脸疲惫和苍白,好像是生过什么大病。神仙也会生病吗?囡囡支着脑袋看着那人,有些困惑,更多的确是莫名的难过。囡囡起了身,一个晃神,撞上了旁边的凳子,砰的一声响。
囡囡骇的忙看向床上睡着的人,果真把他惊醒了,讷讷的低头道,“神、神仙哥哥,我、我,不是故意……”
“呵,我不是神仙,”那人依旧微笑着,“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哥哥。”
沈碧染这一觉竟睡了将近两天。他前世今生都没有那么狼狈过,从南国一路赶往东祈京城,东躲西藏,怕被人发现行踪。找他的人马不止一路,江湖上有如意门和红衣坊,朝廷上有东祈和南国的官兵。沈碧染想起他当时在客栈放的那把大火,正是因为慕寻他们忙于救火,他才得以趁机一路离开南国。
他和熹瀚,也曾在一起放过火。想到这里,沈碧染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当时,那个冰块沉着脸向自己抱怨,说自己放火的水平极烂,差点没把他烧死在里面。熹瀚,这回,我放火的水平提高了,可是,你在哪里,熹瀚,你在哪里。
沈碧染醒来的时候又是天黑,终于睡足了觉,顿觉神清气爽。看到桌上,竟还有温热的饭菜,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便把饭吃完。待出了院子,听到那边外屋传来低低的声音。
“看看这公榜上的画像,这个人就是他,肯定是他。”
“是呀,越看越像,这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
“只要报个消息就是黄金千两,见到人的话便是万两……”
囡囡缩在一旁,不敢作声。她看着两眼越来越放光的爹娘,忽然觉得心底一阵厌恶。囡囡偷偷溜出屋,跑过院子,看到院子那头立着的浅碧身影,顿时一呆,“沈,沈哥哥,你醒了呀……”话说完,囡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的道,“沈哥哥,你赶快走吧,我爹娘不知在商量着什么,要把你交到发布榜文找你的那些仇家手里去……”
囡囡边说边低下了脑袋,怕他因自己爹娘的事讨厌自己。这时,听到沈哥哥开了口,依旧温和好听。“小妹妹别担心,虽然我不愿见他们,不过那些人不是我的仇家,是我的朋友。”
囡囡抬起头,见那个神仙哥哥带着让人温暖的笑意,轻声安慰着她。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我本来也要走了。”
夜色中,囡囡望着那个慢慢消失、孑然孤寂的浅碧色身影,忽然很想哭。
他走的这晚,正是大年三十,是万家团圆的夜晚,远处已然传来鞭炮声声,欢笑阵阵;
她记得他静静立在那里的样子,关心的问自己为何要哭的样子,对自己微笑的样子,望着自己的样子;
她记得他的那双眼睛,澄澈美丽的像琉璃一般,除了眸底的浅浅忧郁,干净的没有一丝尘埃。
既然有那么多有钱的朋友在找他,为何他的身体还会如此虚弱疲乏,为何他还流落的如此狼狈,为何他还孤身一人?
囡囡太小太笨,想不出答案。
可是,她能深切的体会到,他的那些有钱的朋友们那么急切焦虑的张榜寻找他的原因。
因为,如果能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着,整个人都会觉得很幸福,很温暖。幸福到,会忍不住的想要紧紧抓住,不顾一切的紧紧抓住,永不放手。
……
名满天下的经商世家李家的府苑,此刻正一派灯火通明。琼枝玉树上衬着彩灯,琉璃瓦上挂着华丽绸缎,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大厅内,正在宴请贵客。李老爷子坐在主位,老脸笑的像朵花,对着身旁坐着的玄衣男子道,“韩七爷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间,当真把钱庄的利润翻了一倍,还同时扩建了好几个分铺,如此年轻有为,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李老爷子拿着酒盅,“来,敬你一杯,希望我们以后的合作更加成功!”
玄衣男子安静的坐在那里,全身散发着尊贵优雅的气质,俊美的犹如神邸。他的脸色始终冷冽如一,面无表情的拿起酒杯,一言不发的慢慢喝了下去。李老爷子仿佛已经习惯这个生意合伙人的冷淡态度,讪讪的陪着笑道,“韩七爷是累了吧,后院的客房都命下人收拾妥了,况且深入合作的这些事宜还要细细讨论才行,七爷要是不嫌弃,这几日就先留宿敝府,可好?”
韩七,便是司马熹瀚。因他母妃姓韩,便随便用了个韩字。华月等人随着司马熹瀚刚走进富丽的客房,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华月看着司马熹瀚的脸色,便知他是不想被人打扰,赶快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李家唯一的二小姐李嫣,少女的软声细语明显带着娇羞和期待,“韩大哥在吗?”
华月知道这位小姐对自家殿下的恋慕,因为当她望着殿下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和自己一模一样。华月暗叹一声,仍是面无表情的道,“李小姐,我家主子歇息了。”
“这样呀,”少女美丽的脸庞掩不了失望,却还是笑着,“那打扰月姐姐了,我明天再来。”
“华月只是主子的一个下人,李小姐不必那么叫我。”华月淡淡的道,“李小姐慢走。”
李嫣被这不软不硬的语气弄的一滞,顿时脸色一红,“我,那个,月姐姐,我……”
且不说华月本身就是华家庄最优秀的女弟子,又跟随司马熹瀚这些年,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心中所想,便直接问道,“不知李小姐想要问华月什么?小姐直说便好。”
“后,后天过年的庙会,我想邀韩大哥一起去,怕他不会同意……”李嫣仿佛是鼓了好大的勇气,“韩大哥是不是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人在旁边多话?华姐姐可知韩大哥喜欢什么?”
华月顿时有些恍惚。自家殿下喜欢什么,她真的说不清楚。殿下是不喜欢吵闹,但好像又喜欢吵闹。她作为暗卫,常在暗处守候殿下的安危,曾看过很多次无忧侯在殿下身边怎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殿下虽仍旧沉默寡言,但眼睛却始终含着笑。若是无忧侯哪天安静了或不开心了,殿下的眼底反而会闪过担忧,会一反自己沉默寡言的常态,不着痕迹的引侯爷说话,为他解闷。
殿下失去的这两年的记忆,除了关于无忧侯的一切被所有的暗卫不约而同的省略掉了,其他的大事,暗卫们都详细的和殿下讲过。无忧侯已经不在人世,关于无忧侯的记忆,除了徒添殿下困扰外,没有任何作用。华月至今不懂殿下为何不愿意回宫,为何不愿意再做回七皇子。华月总觉得,殿下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对宫里的事和政事不再感兴趣,而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月姐姐?你怎么了?”
华月抬头看着李嫣带着疑惑和关切的脸,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回过神淡淡道,“主子向来沉默寡言,也许需要一个人在身边陪他说话吧。小姐可以明日来亲口邀请主子,也许主子会答应。”
夜半时分,司马熹瀚从梦中醒来,起身静静的望着窗外。
他又一次,梦到那双眼睛,独一无二的眼睛,明亮澄澈的象泉水一样,不带一点尘埃。他总觉得,有一个人在等他,或者说,他要等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要等,他必须等。
心底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那个人一定会来。只要他肯等,那个人就会来。
在我老去之前还能等到你么。
整日奔波在京城的市井之间,经营商铺挑选暗卫甚至涉足武林,去见各式各样的人,想着可能会见到他。司马熹瀚不去管朝廷和皇室,因为总觉得,他一定不会在那里,一定不喜欢那里。那双眼睛,是自由的,是灵动的。
每当他觉得累了,他就会想,他要等的那个人已经走到哪里了。再等等,再等等。司马熹瀚对自己说。或许我再等等,那个人就来了。
72.再重逢
刚刚过了新年,东祈京城四处都是喜气洋洋。此刻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里,有说客口沫飞溅,听客芸芸挤挤,趁着过年的喜气,一派热腾非凡。
“又有一户人家被捉了去!”留着大络腮胡的汉子明显是江湖人的打扮,正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这如意门还有那红衣坊不知在找什么,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了,当真抓了不少人。”
“可是这一路抓的都是普通的平民呀!新抓的这户人家好像是万俟县的。”
又一个凑过来,“你们可看到那悬赏的文榜?据说找的是无忧公子,莫非是为了逼他现身,找他去给什么人治病……”
沈碧染坐在角落静静的吃饭,慢慢握紧了拳。他前日刚从万俟县而来,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九岁小女孩真诚又怯怯的脸来。那些百姓不过是一路留宿过他而已,都是无辜的。
妙手回春。这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刻在妙手堂在东祈京城的分堂的牌匾上,正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碎散的光泽。
一个碧衣身影驾轻就熟的溜至店堂的后门,四顾无人后,一个翻身,人闪进院墙。
此时妙手堂的后室,老掌柜正抖着一把老骨头涕泪交加。“少主呀,总算是见到您了……老庄主都急死了,派了各个分堂的人出去找……”掌柜擦干老泪,半响终于恢复了冷静,对眼前的碧衣少年道,“庄主命我们找到您后,就护送您回山庄……少主,我们明天就回去……”
“李伯,我暂时还不能回去,”沈碧染忙打断掌柜的话,拉住他的手,放软了声拉长了音,心知他最吃自己这套,“李---伯---,我们山庄特制的那些迷药你放哪了?”
沈碧染说着,已经起了身,像老鼠般翻箱倒柜的找起来。
掌柜见不得自家少主忙话,忙道,“在、在左边倒数第二个柜子里,”片刻后,方反应过来,“少主,你要迷药做什么?”
沈碧染拿着迷药,笑的像只刚刚得道成仙的小狐狸,“去救人。”他在酒楼时就已经想好了计划,绝对天衣无缝,想着便道,“李伯呀,我现在饿了,我们赶快吃晚饭吧。”
夜半时分,远处隐约传来了打更人的锣声。
此刻,本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或者是很大侠的前去救人的沈碧染,正惨兮兮的缩在街角瑟瑟发抖。
他本来悄悄起身,带着迷药偷偷溜出了妙手堂,按照默记了一个晚上的方向图,直奔目的地。一切都进行的好好的,偏生行至半路的时候,身体却再也不能向前挪动一步。
就知道李伯不会放他溜出去救人,却没想到李伯竟然真给他下了迷烟,想让他能安安心心睡到天明。可惜忽略了他的药人体质,这些迷药在他身上会延缓两三个时辰才能见效。
偏生迷烟此时发作,就这样倒在这半路上!!沈碧染对着空寂的街道,悲伤逆流成河。
又一阵寒风呼呼刮来,沈碧染不由自主一抖,浑身冷的要命。这样下去,非得冻死不可。
这种死法也太冤了吧?天上没有什么星星,看样子还要下雨。僵躺在那里,抬头和寥寥可数的星星比赛眨眼,沈碧染是快要疯了。
“耶稣大人如来佛祖观音娘娘各路神仙,我虽然平日没有拜过你们,但我还是心中有佛的。求你们大发善心,显显灵吧。”
话刚落音,天上掉下来一颗鸟粪,就落在沈碧染身旁不远处。
沈碧染顿时一呆,嘴角抽搐的半天才缓过来,强撑着继续默念,“各位神仙,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快要冻死的人吧,求你们派遣个使者来救……”
话还没说完,身边就有了动静,有个什么软软的东西靠了来,在沈碧染的头上蹭。惊喜的睁开眼认真看,居然是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据沈碧染日后回忆,当时,它的猫脸离他的人头和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只猫做了一个决定,整个身子在沈碧染柔软滑顺的长发上又蹭又挠,转眼间,沈碧染的头发乱的惨不忍睹。
沈碧染是真的要疯了。他闭上眼,继续默念,“神仙大人,你们可不可以派一个正常点的使者来救我?我要的是人,呃,最好还是不认识我的人。”
待沈碧染已然全身冰冷,快要冻僵的时候,远处街角终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碧染暗自舒了口气,闭了眼装昏迷。只听马蹄声停在他身边,然后有人下了马,对着他的脸呆呆看半天,自语的叹道,“这等绝美的姑娘,怎么会倒在街上?”沈碧染感觉那人始终着迷的望着他的脸,声音是青年男子带着磁性和轻佻的语气,“哥哥带你走,好好疼疼你。”
沈碧染这下彻底疯了。心里早把这个变态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大爷的,谁是姑娘?待我能动了,定把妙手山庄的毒药在你身上试了个遍。
来的正是李家那个向来不务正业的大少爷李兴,他刚刚喝了花酒回来,本就有些微醺,又见沈碧染眉目如画,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上,必是女子无疑。这等容貌和气质,真是难得一见。李兴顿时见色起意,立刻抱着沈碧染一起上了马。
李府富丽堂皇的院子口,李老爷子正殷切的挽留贵客。李兴一见自家老爹,赶忙从大门退出去,准备从侧门溜进去。沈碧染感觉自己被抱下了马,此刻又不能动,便偷偷的睁开了眼,打量这是哪里。
“韩七爷呀,虽说合作事宜都谈妥了,可此刻已经是半夜,哪有半夜行路的道理?”李老爷子站在门口,言笑晏晏的对着眼前的玄衣男子诚恳挽留道,“您还是再留一晚,可好?”
李老爷子的挽留是绝对诚恳的。这等优秀的乘龙快婿,放过的话是傻子。
“不必了,”司马熹瀚的声音依旧深沉冷冽,“谢谢李爷的招待,韩某先行告辞。”说罢,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迈出了李府大门。
就在熹瀚转身的那刻,他猛然呆住了。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只出现了刹那便转瞬即逝,却澄澈透明,美丽的像暗夜的精灵。正是他梦里出现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