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恍如隔世。
17
冷练见气氛不对,连忙拍了拍手,一把将冷禹扯到沙发这边来,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快点打麻将……不,准备吃火锅吧。”
话落,兴高采烈的冲进厨房,乒乒乓乓的鼓捣了一阵之后,又跑出来叫道:“海鲜酱用完了,谁去买?”
不等大家应话,已然目光一扫,伸手指住冷禹,道:“三弟,你去吧。”
“我?”冷禹呆了呆,立刻错愕的瞪大眼睛。他难得来一趟人界,根本不知道海鲜酱是什么玩意,又该去什么地方买?
皱了皱眉,刚想摇头拒绝,却见冷练推了坐在沙发上的罗起一把,道:“小起,我三弟不认得路,你也跟着一块去。”
闻言,冷禹全身微震,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直直盯住罗起看。
罗起却不瞧他,只慢吞吞的站起身来,神色自若的应:“好啊。”
一面说,一面朝门口走过去,微微笑道:“殿下,我们走吧。”
笑容温柔如水,态度自然至极。
反倒是冷禹有些呆呆的,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个人都已迈出大门了,还能听见冷练在屋里子嚷:“记得去市中心的超市买,那边正在大减价!”
罗起听了,忍不住摇头浅笑,然后回身望冷禹一眼,道:“殿下这副打扮,恐怕不方便出门。”
说话间,手指一弹,轻轻松松的帮冷禹换了身衣服——极普通的仔裤搭上白衬衫,衬得他面容苍白,身形愈发单薄。
那一头及腰的长发更是万分显眼。
罗起沉吟片刻,最后伸了手,想替他将头发束起来。
冷禹却似受了莫大的惊吓,急急躲避开去,随便使个法术,顷刻将一头青丝削成了短发。这个三月来,他身体越来越差,头上的白发不知添了多少,绝对不能给罗起看出破绽。
罗起全然不知他的心思,仅是望了望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神色有些僵硬。但随即恢复如常,勾了勾嘴角,温和浅笑:“殿下现在这副样子,瞧起来年轻许多。”
冷禹立刻就红了脸,急忙别开头去,轻轻的哼:“奇装异服。”
罗起又笑笑,大步向前。
冷禹自然紧紧跟上,瞬不瞬的盯住那背影瞧。
他这几个月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几次想去地府,却连出门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今日知道罗起身在人间之后,更是费了半天功夫才打起精神,勉勉强强的离开天界。
此刻能够行动自如,完全是靠了那一身灵力的关系。
饶是如此,每走一步也都似踏在刀尖上般,时时感觉得到体内翻腾燃烧的天火。
……这么痛。
但为了见罗起一面,他竟不管不顾,完全忽略这刻骨的疼痛,一点点跟上那个人的脚步。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行到了十字路口。
冷禹心神恍惚,连红绿灯也不看,直接抬脚往前冲。
幸而罗起眼疾手快,想也不想的扯住了他的胳膊,道:“现在是红灯,变绿了才能走,殿下不知道么?”
“我又不常来人界鬼混。”冷禹凉凉应一句,视线下移,瞧见罗起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时,不觉怔了怔,又脸红了。
罗起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眯起眼睛笑了笑,顺势握紧他的手,趁着绿灯穿过了马路。然后站在路边等一阵,坐上了开往市中心的公车。
期间,冷禹始终处于失神状态。
他垂了头,面容虽然苍白,眼睛却是明明亮亮的,目光一直一直低下去,望着两人交握的手。
阵阵晕眩。
心头跳个不停,竟连那灼烧般的痛楚也不觉得了,只是奇怪。
罗起表面上瞧起来温和可亲,其实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最讨厌跟人亲近,这会儿……怎么竟会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某人今日的所作所为特别古怪,但具体怪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
冷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想不明白,直到上了公车之后,才突然记起一件事来,道:“随便使个法术就能去超市买东西了,何必学凡人挤什么公车?”
“既然来了人界,就该入乡随俗,尽量少用法术。”罗起始终是那温柔含笑的模样,即使已经坐定了,也还紧握着冷禹的手。
分明与他平日的行为大相径庭,却偏偏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好像理所应当,原该如此。
冷禹板着脸说一句“无聊”,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希冀,但愿眼前这条一路长长漫漫,永远看不到尽头。
哪怕……
哪怕光是这一路的颠簸,就足以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车子一直往前,两个人都不说话。
罗起一手支了下巴,极悠闲的望向窗外。
他看风景,冷禹便看他。
细长的眉,含笑的眼,薄薄的唇……一样一样都记到心里去才好。
因为现在不看,日后就再无机会了。
冷禹本就精神不济,在天界时往往要昏睡七、八个时辰,今日辛辛苦苦的跑来人界,又跟着罗起走了路坐了车,此刻早已困倦至极了。
但他却硬是皱了眉,努力睁大眼睛,死死望住罗起那俊美的侧脸。
掌心里传来温暖的体温。
他靠着这些微的热量支撑下去,拼命咬住唇,继续看,继续看。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18
冷禹虽然竭力振作精神,最后却还是坚持不住,靠在罗起肩头睡了过去。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依然倔强的皱起眉,自以为仍在望着心爱之人。
结果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公车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怎么回事?车子停了?”冷禹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时有些发怔。
罗起则是一贯的温和浅笑,柔声道:“早已经来来回回的绕了好几圈,这会儿已到终点站了。”
“哎?”冷禹抬手按了按额角,仍旧有些恍惚,“我睡了这么久?”
“是啊,”罗起点点头,笑眯眯的应,“殿下睡觉的时候既打呼又磨牙,还把口水沾在了我的衣服上。”
冷禹闻言一惊,立刻红着脸从他身边跳了开去,但随即醒悟过来,瞪大眼睛嚷道:“你骗我!”
那口气虽然凶狠,模样却极可爱。
罗起不由得眉眼一弯,低低笑出了声。
冷禹自然脸红得更加厉害,一面快步走下公车,一面问:“干嘛不叫醒我?”
“殿下身体刚刚痊愈,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罗起慢吞吞的跟在后头,面上始终带笑,神色却极为认真。
冷禹听得呆了呆,回头,恰好对上他幽深如水的目光,顿觉胸口怦怦乱跳起来,再也移不开眼去。
罗起便伸手在他额上一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说着,顺势牵起冷禹的手来,大步往前。
这一串动作熟练无比,好似早已重复过千百遍,毫不别扭。
冷禹却又因此失了神。
视线一会儿落在罗起身上,一会儿又挪回两人交握的双手,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走着走着,罗起忽然脚下一顿,道:“糟了,光顾着坐车聊天,海鲜酱还没有买呢。”
冷禹这才略略回神,问:“那怎么办?”
“干脆去附近超市买一下吧,不然叔叔又要啰嗦个没完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随便,冷禹却一听就愣住了,无比惊讶的脱口道:“叔叔?!你竟然这样称呼我大哥?”
“有什么不妥吗?”罗起眸子沉了沉,仍是笑。
“你以前明明……明明这么喜欢他,怎么肯定叫出这两个字来?”
“三殿下也说是以前了,现在改口应该不算迟。何况,那个人本就比我长了一辈。”这说法,算是承认冷练是他爹的情人了。
冷禹却还是怔怔的,惊讶至极,断断续续的问:“你……不喜欢我大哥了吗?”
那么,自己有没有那个机会,进入他的心?
后面那一句话,冷禹竟问不出口,仅是咬了咬牙,手指抖个不停。
他声音那么轻,罗起根本没听清楚,于是又问一遍:“殿下刚才说了什么?”
冷禹深吸一口气,扭头道:“既然我大哥长你一辈,那我岂不是也一样?”
“哎呀,”罗起眨了眨眼睛,故意冲他笑一笑,软声道,“原来殿下也爱听我叫你叔叔。”
语气轻轻柔柔的,却偏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
冷禹心头跳了跳,血气直往脸上冲。
……简直恨不得甩开那人的手。
但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舍得,反而牢牢握紧了,垂眸望地。
他原本面容苍白,这一路上却不知脸红了多少回。此刻非但双颊发烫,就连掌心里也不断渗出汗来,整个人轻飘飘的,昏然欲睡。
咦?
他不是刚刚才醒来,怎么又想着睡觉了?
冷禹浑身一震,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当胸口传来闷痛,喉间漫上血味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离罗起远远的,绝不能让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因而闭了闭眼睛,脱口就叫:“若无——”
话落,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旁边的罗起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抱进怀里,连声唤道:“三殿下?”
刚叫了几声,就见光芒一闪,黑衣黑发的青年陡然现身,冲上来叫道:“殿下又晕倒了?我这就送他回天界……”
说话间,伸手想将昏迷的冷禹接过去。
哪知罗起却收紧双臂,淡淡扫他一眼,道:“先回去跟我爹他们打个招呼再说。”
说罢,手指一弹,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若无呆了呆,只好施法追上,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阎王大人瞪向他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可怕。
罗起将冷禹抱回公寓之后,先找了个房间将人安顿下来,然后才向冷练他们说知这件事情。几个人都以为他是旧伤刚愈,身体虚弱的关系,倒并不怎么担心。
而冷禹昏迷片刻后,很快就悠悠醒转了过来。
这一次是被痛醒的。
他瞧见守在床前的罗起时,习惯性的看痴了一会儿,但马上便觉体内气血翻腾,喉间尽是腥甜的苦味。于是慌忙转开头去,又叫:“若无!”
“殿下?”门外的若无立刻冲了进来。
冷禹便挣扎着坐起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艰难吐字:“快点……送我回天界……”
他嗓音哑得厉害,视线已是模糊一片,连转头望一望心上人的力气也没有了。而若无也不敢去看坐在旁边的罗起,只念动咒语,飞快地离开此地。
这一切发生得委实太快,只不过片刻功夫,屋里就只剩了罗起一人。
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罗起静静坐在原处,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轻笑出声。
冷练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不觉呆了呆,问:“我三弟呢?”
“回天界了。”口吻淡淡的,极平静。
倒是冷练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啊?这么快就走了?那岂不是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打麻将怎么办……”
话才说到一半,就倏地顿住了,使劲眨眼睛。
是他眼花么?
刚刚那一瞬间,罗起面上的表情……竟变得异常恐怖。
19
冷练不信邪的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时,却发现罗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着,丝毫没有不妥之处。
哎哎,果然是他看花了眼?
正想着,就见罗起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轻笑着说一句:“我先告辞了。”
“这么早就回地府啦?”
“不,去天界。”
“啊?这回换你追着我三弟跑了?”
罗起眯了眯眼睛,仍是笑,神色淡然:“我只是去赏荷花而已。”
“那你不吃火锅了?”
“嗯。”
“也不打麻将了?”
“……”
罗起不理他,只扬手一挥,轻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裂痕来,抬脚跨了进去。
眼见那时空扭曲的裂缝逐渐合拢,冷练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放着最简单的法术不使,却偏要搞出这么多花样来,罗起今日……当真火气不小。
而罗起到了天界之后,果然并不急着去找某人,仅是一路行至荷花池边,慢慢坐下了看风景。
一千年前,他爹跟冷练就是在此处相遇的。
所以他对这地方特别有感情,每次来天界,都要静静坐上一会儿。有时候什么也不想,有时候则忍不住假设,若当初是他先遇着了冷练,会怎么样?也会有那般生死相随的爱情吗?
无论生离死别还是轮回转世,都分不开他爹跟冷练,那么,与他红线相连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想着,眼前竟浮现出一张极熟悉的面孔来。
他守了冷练一千年,那人便也痴缠了他一千年。
说出来甚至觉得好笑,全天界最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三皇子,竟然被他这性情古怪的阎王迷得神魂颠倒。非但三天两头的往地府跑,后来更是故意设了个局,硬逼着自己恨他。
只因得不到他的爱,便干脆要他的恨。
天下之大,恐怕再寻不着那样的笨蛋。
罗起想到冷禹那一双幽暗含情的眸子,禁不住微微发笑,但随即又忆起他今日的古怪举动,不由得轻叹出声。
喜怒哀乐,已经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这是否证明……他早已不知不觉的动了情?
罗起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难得的心浮气躁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答案。最后因为挂念冷禹的伤势,便干脆不再细想,起身朝冷禹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曾经去探过几次病,每一回都来去自如,哪料这次刚走到寝殿外头,就被结界给挡住了去路。
奇怪,这地方怎么会布下结界?
罗起皱了皱眉,随口念动咒语,抬脚硬闯了过去。
结果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巨大的力量反弹了回来,衣服上甚至冒起点点火光——根本进不去。
这结界真是古怪,简直就像专门为了对付他而设下的。
罗起握住拳头,眼底掠过一抹暗色,干脆伸出手去,重新念出另一串长长的咒语来。
掌心里蓝光闪烁。
四周很快就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声音,结界开始逐渐崩坏。
就在这个时候,黑衣黑发的俊秀青年突然从寝殿里跑了出来,叫道:“阎王大人,手下留情。”
罗起展颜微笑,却并不收回手来,只开口问道:“这结界是怎么回事?”
“殿下身体不适,正在房中静养。所以特意设下结界,以防被人打扰。”
身体不适?
那人的伤势竟严重到这种地步?
罗起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冷禹苍白的脸色以及突然昏倒的情形,不觉脱口道:“我要见他。”
闻言,若无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支支唔唔的说:“殿下说了,这会儿谁也不想见。”
罗起察言观色,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眸色转深几分,一字一顿的问:“喔?他是什么人都不想见呢?还是独独不见我一个人?”
先前在人界时,冷禹已在隐隐约约的躲着他了,现在这态度更加明显。
“阎王大人还是请回吧。”若无嘴角抽了抽,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半晌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