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起手一抖,掌心蓝芒更甚,眼中似有火光炸裂开来。
若无吓得半死,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人了。
哪知罗起却垂了垂眸子,慢慢撤回手去,嘴角一勾,笑容温和,嗓音更是低软动人:“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吧。”
话落,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若无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急忙跑回房间去,走到床边立定了,小声说:“殿下,阎王大人已经走了。”
床上那人完完全全的裹在被子中,动也不动。
若无又接着说道:“不过阎王大人刚才的模样真是可怕,我还当他会突然动手,吓也吓死了。殿下,你当真不见他么?”
“……不见。”冷禹喘了喘气,声音哑得厉害,好像光说出这两个字来,就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若无顺势望过去,正好瞧见露在被子外头的一缕白发,不觉心惊起来,颤声道:“就算不见阎王大人,也该找秋长老过来看看吧?殿下你的头发……”
话还没说完,就听冷禹猛烈咳嗽了起来,全身抖个不停。
“殿下,你又咳血了?”若无一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的说,“我这就去找秋长老!”
“不准去!”冷禹抹了抹唇边的血丝,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谁都不能见!”
没错。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冷禹闭了闭眼睛,费力的咬紧牙关,尚在发抖的手指慢慢抚上自己的发——那满头青丝,已经全白了。
20
“殿下……”
若无还在旁边唠叨个没完,冷禹却觉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体内灼烧般的痛楚仍在继续,忽冷忽热的交替一阵之后,竟渐渐麻木了起来。
他于是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再次清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早已暗成一片,若无满脸激动的立在床前,道:“殿下,你总算醒了!”
“我这次又睡了多久?”冷禹抬手按住额角,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两日。”若无替他盖了盖被子,道,“阎王大人昨天跟今天都来过,那模样真是一日比一日可怕,而且始终呆在荷花池那边不肯走。不过此处毕竟是天界,他应该不会随便乱来吧?”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紧张得要命。
毕竟某人离开时的表情可不是狰狞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搞不好今天半夜就会来拆房子了。
闻言,冷禹仅是轻轻“喔”了一声,挣扎着坐起身来,掀被下床。
若无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岂料冷禹竟摆了摆手,自己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他那日回天界的时候,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不剩。今日却行动自如,双脚似踏在棉花上一般,走起路来毫不费力,甚至连那痛楚也消失无踪了。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冷禹的神色却极镇定,唯有指尖微微抖个不停。他先是走到桌边坐定了,然后吩咐若无取一面铜镜过来,借着微弱的烛火望向自己的倒影。
全白的发,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果然是病入膏肓的人才会有的容颜。视线一移,又转而望住自己的手。原本枯瘦如柴的双臂,此刻更是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瞧起来甚是恐怖。
再过不久,就连脸上也会出现这些痕迹了。
这一切,全部都是魂飞魄散的预兆。
冷禹将镜子随手一扔,靠在桌上喘了喘起,心底平平静静的,竟丝毫也不觉得害怕。唯一痛苦的是,从今往后,再见不着那个人了。
这么这么喜欢他。
少见一日也要费上无尽相思,更何况生离死别?
想着,胸口又习惯性的刺痛起来。
至少……再见他最后一面。
冷禹咬了咬牙,忽然振作精神,转头问道:“阎王这会儿也在荷花池边么?”
“是啊,他这两日一直在天界逗留。”
“好,”冷禹点点头,双手在桌上一撑,勉强站起了身来,哑声道,“若无,你再替我办一件事。”
若无呆了呆,连忙凑过去听候差遣。
冷禹半阖着眸子,懒洋洋的说了几句话,然后在若无的搀扶下走出寝殿,缓步行至了荷花池边。
远远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某道熟悉的身影——黑色唐装,及腰乌发,眉目盈盈若画,薄唇似弯非弯,斯文俊美,容颜无双。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冷禹也依旧被那人迷得神魂颠倒,一时间面色微红、心跳如雷。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若无使个眼色。
若无于是后退几步,双掌一翻,缓缓念出咒文来。
片刻后,四周缓缓筑起结界,回廊两侧的长明灯一一熄灭,如墨的黑暗蔓延开来,荷花池边霎时变得漆黑一片。
罗起吃了一惊,立刻凝神屏息,打算施法对抗这莫名而来的黑暗。然而什么都还没干,就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罗起顺势一扯,发现环上来的那双手又冰又凉,隐约带着一丝颤意。他心头跳了跳,轻轻的唤:“三殿下?”
无人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后那人很低很低的“嗯”了一声。
罗起便勾唇微笑起来,一把将人拉到跟前,问:“总算肯出来见我了?若再晚一些,你那寝殿可就保不住了。”
顿了顿,又问:“这结界又是你搞得鬼?干嘛弄得这么黑?”
冷禹不答话,双手仍旧抱着他的腰不放。
罗起竟也不躲,就这么任凭他搂着,问:“听说你这两日一直在房里静养,上次受得伤还没好吗?那天突然昏倒,也是因为这个?”
冷禹如何能答他真话,便只叹了叹气,反问道:“你这么关心我的伤势,是否只为了负责?”
“当然。殿下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自然……”
话还没说话,冷禹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罗起,若我再纠缠你千年万年,你……”即使是一片漆黑,冷禹也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望住某人的面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有没有可能喜欢上我?”
一阵静默。
隔了许久,罗起才动手抚了抚冷禹的发,低低的应:“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那语气又轻又软,实在温柔至极。
冷禹却只觉浑身发抖,眼中的光芒立刻灭了下去。
翻江倒海的疼痛再次汹涌而上,比从前每次都来得剧烈,他清楚知道,这个身体……已到极限。
冷禹忍不住闭上眼睛,在罗起胸口静静靠了一会儿,然后展颜微笑,柔声道:“将来一定还会有许多人喜欢上你,你到时候可别再这么无情了,免得又惹人伤心。”
面前的男子俊美无双,以后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他奋不顾身,可惜……不再是他。
想着,喉咙里竟响起一声嘶哑的轻笑,然后抬了头,在罗起唇边重重印下一吻,脚下踉跄几步,转身就走。
罗起呆了呆,连忙去抓他的手,但尚未碰着衣角,就觉地面猛烈震动了一下。
四周结界瞬间崩坏,两侧的长明灯再次点亮。
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罗起隐约瞧见冷禹消失的身影,以及……满头白发?!
21
罗起心头一紧,面容迅速沉了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刚才那个应该不是他眼花吧?冷禹前几日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天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的昏倒,后来故意设了结界不让他探病,今日又把灯弄灭了才肯现身……绝对有古怪。
罗起深吸一口气,俊秀的面孔上逐渐露出微笑,眼底却寒意凛冽。
早知如此,前天就该直接闯进去找人的。
想着,也不管此处乃是天界圣地,就这么袖子一甩,大步朝冷禹的寝殿走去。被门外那结界拦住的时候,他也毫不迟疑,随口念出长串咒语来,一头冲了进去。
噼噼啪啪。
在结界的巨大压力下,罗起周身泛起点点火光,他却只眯了眯眼睛,暗中加大力道,继续往前。
霎时间地动屋摇,蓝芒大盛。
不过片刻功夫,罗起就已顺利闯了进去。但跑进屋里一看,却只见若无一个人愁眉苦脸的立在那里,完全没有冷禹的踪影。
他不觉面色一沉,脱口问道:“人呢?”
“阎、阎王大人?”
“三殿下人在哪里?”
“这……”若无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殿下他……”
支吾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
罗起平日耐性好得很,这会儿也始终是笑吟吟的模样,只漫不经心的伸手往桌面一拂——那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化成粉末随风飘散。
若无的双脚抖个不停,再说不出话来。
“三殿下到底去了哪里?”罗起便又上前几步,手慢慢搭上他的肩膀,软声问,“还有,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柔,表情却极恐怖。
事到如今,若无哪里还敢隐瞒?只得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关于逆天施法、魂飞魄散一事,他也只知道个大概,因而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饶是如此,罗起也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冷禹让他爹重入轮回的代价,并非折损灵力,而是……魂飞魄散!
这四个字,罗起实在熟悉不过。
一千年前,他曾亲眼看着父亲消失无踪,而如今,又要重来一遍么?
思及此,罗起竟觉耳边嗡的响了起来,手指慢慢发抖。他面上笑容依旧,神色却逐渐扭曲起来,胸口无端端的泛起闷痛。
突然忆起了刚才在荷花池边,冷禹哑着嗓子问出口的那句话。
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
不是问喜不喜欢,而是问可不可能。
但自己是怎么答得?竟只随随便便的敷衍过去,连个明确的答复也没有。
哈!
罗起面上笑意更深,眼神却狰狞得近乎可怕,冷声问:“这件事情,怎么从来也没人跟我提起?”
“三殿下使得本就是禁忌之术,自然不会随便给人知道。况且这么大的事儿,若是被天帝知晓了,那还得了?”顿了顿,特意澄清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殿下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确实与你无关。”罗起点了点头,眸中光华流转,“我这就去找那家伙算账。”
说罢,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冷禹笨得厉害,现在才发现,那人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蠢材。
甚至连他的爱也得不到,仅仅为了恨,值得如此么?
哼,他才不会恨他。
那人越想要的东西,他就越不给他。
罗起咬牙切齿的往前走,但刚迈出步子,就听若无在后面喊道:“阎王大人!殿下自知大限已至,说要寻个地方静静呆着,根本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就算您当真找过去,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闻言,罗起倏的顿住脚步,眸中寒意大盛。
迟、了?!
意思是说,那家伙已经魂飞魄散?
从今往后,上天入地、上穷碧落,再寻不着冷禹这个人。再没有……那个一心一意痴缠自己的人。
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视线模模糊糊的,隐约浮现出冷禹苍白俊秀的面孔,那一双黑眸里情意绵绵,哑声问:喜不喜欢我?
“……喜欢。”罗起握一握拳,万分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以手遮脸,放声大笑。
当然是喜欢的。
冷禹痴恋他千年之久,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没有不动情的道理。
只是那份心思藏得太深太深,连他自己也不曾知觉,仅是习惯了那人的纠缠不休,习惯了那人的死缠烂打。
后来他失去理智,刚刚出手弄伤冷禹,便已觉得后悔了。
再后来冷禹避而不见,更是令他心神不定、胸口发闷。
这一切的一切的,难道不算喜欢么?
可惜,他偏偏……明白得太晚了。
罗起喘了喘气,慢慢止住笑声,神色也平静下来,转头问若无道:“那禁忌之术是怎么使的?殿下当初既然能让我爹转世重生,我自然也一样可以。”
“这个恐怕不行。唯有继承了天帝血统的人,才能施行那逆天之术。”若无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瞧见罗起的面容瞬时变得灰白一片,双眼血红,神色阴沉,便是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也比他好看许多。
完了完了,阎王大人定要大开杀戒了。
若无双腿发软,自知逃生无望,只好闭目等死。
但隔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
睁眼再看时,却发现罗起脸上的狰狞之色已经褪去,又换成了那斯文无害的温柔表情,垂了垂眸子,自言自语的低喃道:“没错,我纵使让他转世重生,也绝对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喜欢的是骄傲自负、盛气凌人的天界三皇子,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转世。
除了冷禹之外,他谁都不要。
22
罗起主意既定,面上自然又露出盈盈浅笑来,低头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半空中画了个符咒。
地面顿时又是一阵晃动。
屋内狂风大作、烟尘弥漫,不过片刻功夫,那画下血咒的地方就渐渐扭曲了起来,最后形成一道时空裂缝。
罗起弹了弹手指,周身立刻覆上一层淡淡光芒,抬脚跨了进去。
下一刻,已然身处另一个时空。
放眼所见的是大片竹林,再过去则是一座凉亭和几间木屋,依稀与地府的景致有些相似,只是门前多了一个荷花池。
罗起瞧得窒了窒,立刻想到,这些都是自己时常流连的场所。冷禹魂飞魄散之前,偏要找这么个地方呆着,定然是因了他的关系吧?
想着,不由得心口一紧,又加快了脚步。
他是循着冷禹的气息寻来此处的,但不知是否已经太迟?会不会推门进去一看,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
即使伸出双手,也只能拥抱一片虚无。
罗起走到木屋外头的时候,竟迟疑着不敢推门了。他面上神情镇定,手指却微微发抖,好似从来没有这样害怕的时候。
魂飞魄散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清楚至极──先是全身笼罩金色的光芒,然后一点点消失不见,最后化为天地尘埃,再无踪影。
他害怕瞧见那个样子的冷禹。
罗起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压下前所未有的惧意,终于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趴靠在桌前的白发男子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现出惊讶之色,紧接着低低叫了一声,慌忙转头朝角落里逃过去。
仅仅这么一眼,罗起便已看清了冷禹此刻的模样,不只满头白发、面容苍白,那原本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如今更是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
……天火焚身的痕迹。
记得冷禹娇生惯养,从前只被小小欺负一下,就会吵吵嚷嚷的叫个半天,如何受得了那种痛楚?
思及此,罗起只觉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倒下去,好不容易才支撑着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抱住那背对着他的白发男子。
“殿下。”罗起开口轻唤,声音绵绵软软的,温柔至极。
冷禹却不应声,只那么静静立着,身体抖个不停。
罗起便将人抱得更紧些,又唤一遍:“殿下,是我。”
冷禹喘了喘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