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禹便止住了笑,略有些失神的瞪住他看。
……笨?
哈,的确如此。
他想尽办法得到了罗起的恨,到头来,心心念念的却仍是他的爱。
只要一天不舍得放开手,就要翻来覆去的忍受求而不得的痛楚。这折磨,远比焚身的天火厉害千倍万倍。
恍惚间,罗起已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轻轻说一句:“时候不早了,殿下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不要走!
冷禹扯了扯嘴角,心里这样大喊,却偏偏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瞧着罗起越行越远。快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大叫起来:“罗起,你到底恨不恨我?”
他面色苍白如纸,表情微微扭曲,瞧起来恐怖至极,但那说话的语气却是既绝望又痛苦的。
真正想问的,该是爱不爱才对吧?
然而事到如今,竟连那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问题原是极好回答的,但罗起却脚下一顿,定定立在了门边。隔了许久,方才转回头来,冲着冷禹微微一笑。
“恨?那可还差得远呢。”他眨了眨眼睛,浅笑盈盈,目光温柔似水,一字一顿的说,“殿下若要我恨你,可得多费些心思才行。”
14
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冷禹怔了怔,一时有些恍惚。
记得罗起从前说过,明知道毫无指望的事情,就没必要给别人希望。可他刚才那句话,简直像在鼓励自己继续死缠烂打一般。
冷禹一面想,一面就觉得心头又乱跳起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呆呆盯住门口看。直到若无推门而入,方才回过了神来。
“殿下,你终于醒了?”若无手中端着药碗,极兴奋的冲到床边,连声道,“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连秋长老都不知你何时会清醒过来,真是吓死我啦。”
三天?
冷禹闭了闭眼睛,倒并不觉得奇怪。他本就身体不济,如今胸口又被开了个窟窿,能这么快醒过来,已在预料之外了。
正想着,却听若无接着说道:“那天我救殿下回天界之后,就急着跑去煎药了,结果煎好药回来一看,却被吓了一跳。殿下猜猜,我当时瞧见谁立在床头?”
冷禹扯了扯嘴角,没力气出声。
若无便故意装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来,嚷道:“是阎王大人!我那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阎王大人怕你死得不透,又追过来赶尽杀绝。”
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口,果然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冷禹忍不住笑起来,骂道:“没出息。”
“嘿嘿,”若无摸摸鼻子,干笑几声,又说,“不过阎王大人也真是奇怪。那日明明动手打伤了殿下,转眼却又跑来探病。殿下你昏迷了三日,他便接连来了三次。”
“他每日都会来?”
“对啊,而且一站就是大半天。他盯着殿下看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担心你的伤势,倒更像是打算杀人灭口。”
闻言,冷禹不再开口问话了,嘴角却慢慢往上一勾。他原本面容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模样极为恐怖。但这么微笑之时,眸中竟似含了万丈柔情,瞧起来甚是动人。
“殿下,你笑什么?”若无看得呆了呆,脱口就问。完了完了,他家殿下不只胸口破了个洞,难道连脑子也不灵光了?
是呀,有什么好笑的?
罗起只是来看过他几回而已,值得这么开心吗?如此一来,岂不是比若无还没出息了?
思及此,冷禹眼睛一瞪,立刻板住了脸,抿着嘴不说话。
若无一头雾水的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自己手中还端着碗药,连忙凑上前去,喂冷禹把药喝了下去。
冷禹喝完药后,倦意很快就袭了上来,没过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一回竟比先前睡得安稳许多,就连在睡梦之中,那嘴角也略略往上弯着,隐约带了笑意。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瞧见了那熟悉的黑色唐装。
冷禹心头跳了跳,已知道并非自己的幻觉了,却还是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挣扎着抓住衣服的一角,牢牢握紧。
罗起并不躲避,仅是静静立着,柔声说一句:“殿下当心着凉。”
冷禹深吸一口气,费了好些力气,才抬起头来望向那精致俊美的面孔,问:“你昨日已经向我道过谢了,为什么今日还要再来?”
“殿下的伤是因我而起,我当然应该负起责任。”
原来如此。
只是为了负责么?
冷禹有些失望的垂了垂眸子,又问:“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殿下听不明白吗?”罗起悠悠一笑,竟在床边坐了下来,直勾勾的望住冷禹看,道,“无论是爱是恨,我都不可能轻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所以,殿下最好早点知难而退。”
说罢,眉眼一弯,笑容可掬。
冷禹心中一动,立刻变了脸色,叫道:“我才不会!”
而且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这句话,还故意将手中的衣料攥得更紧一些。
罗起则始终只是笑,黑眸中暗光流转,轻轻的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只好比比看,谁更有耐心了。”
冷禹听得呆了一下,背后陡然窜起寒意。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的与罗起对视。
罗起根本不知道。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光是施行逆天之术,就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灵力,再加上这次受了重伤,更是令他元气大损,性命岌岌可危。身体一天差过一天,精神越来越是不济,冷禹清楚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逆天而行,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事到如今,他哪里再有个一千年,继续陪罗起纠缠下去?
想着,冷禹的手指竟微微发起抖来。他奋力奋力的睁大眼睛,努力将罗起的面孔映进心里。
多看一眼也好。
既然等不着来世,自然只好今生多爱一点。
在这如水目光的注视下,素来处变不惊的阎王大人竟也有些不自在了,轻轻咳嗽几声,道:“殿下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话落,果然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但迈出几步之后,却又折了回来,轻叹着抓起冷禹一直垂在外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塞回被子里。然后偏了偏头,又冲着冷禹笑一笑,方才离去。
15
冷禹从前最讨厌罗起背对着他离去,但如今却一直一直望住那熟悉的背影,甚至舍不得挪开视线。
直到那人不见踪影,直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才低低叹一口气,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冷禹始终醒醒睡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沉睡的时候,常常叫出罗起的名字来,清醒的时候,更是心心念念的寻找那道身影。
一旦目光相遇,便再不肯移动半分,非要直勾勾的望进那个人眼里去。
爱得这样放肆。
既然明知时日无多,怎么好不纵容自己一回?
就连秋长老替他治伤的时候,也总是皱眉叹气,一副既心疼又生气的模样,想尽办法寻了各种灵丹妙药来给他服下。
如此安静休养了几个月后,冷禹的伤势果然好转了起来。
天火一直在烧。
但他胸前的伤口却逐渐愈合,只剩下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而随着冷禹的康复,罗起在天界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等到冷禹能下地走路时,他已经完全不再现身了。
……果然只是为了责任。
明知如此,冷禹却还是恨不得跑去地府找他。最后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出门,却也依然痴痴坐在床上等着。
整夜整夜的不肯入眠。
如此一来,自然苦了在旁伺候的若无。
“殿下,你不好好休息的话,当心伤口又裂开。”
“殿下,你若再不睡觉,我可要去告诉秋长老了。”
“殿下,就算你再怎么折腾自己,阎王大人也不可能放在心上。”
最后一句话,恰好戳中冷禹的痛处。
只见他面色一变,死死的咬住下唇,眼眸幽幽暗暗的,表情甚是扭曲。隔一会儿,突然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唇边带出暗红的血丝。他却不管不顾,只随便抬手抹了抹,继续瞪大眼睛。
若无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顿时吓得浑身发抖,简直想破门而逃。然而尚未迈开步子,就听冷禹轻轻说一句:“把蜡烛熄了吧。”
“哎?殿下?”
冷禹始终沉着脸,又咳嗽几声,嗓音又低又哑:“我倦了,睡觉。”
“啊,”若无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是是是。”
一面说一面凑上前去,但还没吹熄蜡烛,人就先定住了,直勾勾的盯住冷禹看,表情万分惊恐。
“殿、殿下……”
“怎么了?”
“你的头发……”
冷禹蹙了蹙眉,顺着若无的视线望过去,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清是怎么回事——他那满头青丝中,夹杂着一根银色的白发。
实在算不上显眼。
若无却好似见了怪物一般,结结巴巴的说:“殿下怎么会生出白发来?难道是天人五衰?殿下,你……”
“叫什么叫?大惊小怪。”冷禹望他一眼,慢吞吞的在床上躺下了,面无表情的说,“不过是魂飞魄散的必经过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若无仍在唠叨个不停,冷禹摆了摆手,并不理他,只自顾自的闭上眼睛睡觉。
早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已料到这个结局了。
都是命。
既然躲不过,便只好干脆迎上去了。
以前胸口还会抽痛,现在却已疼得麻木了,相比之下,他倒更宁愿省下力气来思念罗起。没错,他要快些把病养好,然后去地府找他。
罗起……
冷禹抬手按住胸口,在心底轻轻的念。
每重复一遍,就好似离那个人……更近一分。
16
三个月后,地府。
案上的书册越堆越高,罗起端坐在阎王殿内,一手支住下巴,另一手则百无聊赖的敲击桌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好不容易集中精神翻了几页生死簿,便又抬起头来朝门口望一望,然后再低头。如此重复数次之后,突然叹了叹气,开口问道:“黑无常,你觉不觉得……最近地府安静了许多?”
“哎?”立在旁边的黑无常面无表情,恭恭敬敬的应,“地府从来都这个样子啊。”
“是么?”罗起蹙了蹙眉,双眼仍旧望向门外,“以前好像更热闹些。”
黑无常察言观色,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暗道地府乱哄哄的才不正常,嘴里却说:“是不是因为三殿下太久没来的关系?”
闻言,罗起眼底果然闪过一抹异色,面上却只微微笑了笑,道:“他身体早已康复了。”
哎呀,三皇子伤势痊愈了却不来地府,难怪害得阎王大人不务正业,连活也不高兴干了。黑无常心思一转,连忙提醒道:“就算三殿下不来,您也可以去天界看他。”
“他伤都已经好了,我还跑去做什么?”
“想见一个人的时候,直接去见他就成了,用不着非得找出借口来。”
“你说什么?”
“咳咳,”黑无常低了低头,改口道,“属下是说,今日天气这么好,天界荷花池的花一定开得很艳。”
“嗯,有道理。”罗起怔了怔,慢慢眯起眼来,又笑。然后随手将案上的书册一推,不急不缓的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黑无常吃了一惊,忙道:“阎王大人,你去哪里?”
罗起头也不回,笑容可掬的应:“去天界赏花啊。”
啊啊?
说走就走?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那这一大堆的公务可怎么办?”
“你替我解决吧。”
罗起摆了摆手,始终是那懒洋洋的调子,毫不理会黑无常的大呼小叫。他出了阎王殿后,很快就穿过了奈何桥,但刚走到忘川边上,就见水面泛起点点蓝光,似乎是有人使了水镜术找他。
他暗暗叹一口气,耐着性子立定了,只见层层涟漪中逐渐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时髦的装束,玩世不恭的笑颜,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冷练。
“小起,你今天有没有空啊?”冷练在水镜那头又蹦又跳,永远都吵吵嚷嚷、生龙活虎,“来我家吃火锅吧。”
罗起呆了一下,有些犹豫,但紧接着却瞥见立在冷练旁边的许意。
那人毕竟是他父亲的转世,而且前不久才刚被他追杀过,再不去培养一下感情的话,好像不合礼数。
想着,轻轻点了点头,手指一弹,转眼消失不见。
下一瞬,已经身在人间。
罗起就算出门在外,也总是那一身黑色唐装,长长的发直垂腰际,衣上银龙腾然欲飞,极显眼。但他毫不在意,就这么在街上逛了一大圈,才走去冷练他们住的公寓,抬手敲开了房门。
冷练前些日子差点被罗起一剑杀了,这会儿却像没事人似的,万分热情的扑上来抱住他,嘴里“小起”、“小起”的叫个不停。而许意则是一言不发,冷冷的坐在沙发上看书。
两个人都不怎么记仇。
这一点……倒是跟冷禹差不多。
那家伙明明胸口被挖了个窟窿,却还是一心一意的喜欢着他。
罗起一边跨进门去,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怎么常常想起那娇纵任性的三殿下来。
当初是冷禹先骗他的。
后来自己虽然出手伤人,却也跑去天界探过病道过谢了,如今那人的伤都已痊愈,何必继续挂念?那么一个大麻烦,若不小心惹上了,恐怕一辈子也甩不脱。
正想着,就见冷练兴高采烈的在屋里转了几圈,拍着手嚷:“吃火锅就是要人多一点才热闹,如今只有我们三个人,好像还嫌冷清了些。”
“你是嫌还缺一个人打麻将吧?”低头看书的许意翻了翻白眼,一针见血。
“哈哈,”冷练摸了摸鼻子,干笑几声,倒也并不否认,“三缺一啊,怎么办?找谁来凑数比较好?”
说着,望了罗起一眼,道:“不知黑大哥今天有没有空?”
“黑无常今日有事要忙。”顿了顿,忽的心中一动,脱口道,“三殿下应该空得很。”
“咦?我那个任性妄为的三弟?”冷练怔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眨眨眼睛,故意盯着罗起看,好似惊讶他怎么会提起这个人来。
罗起并不开口解释,仅是不慌不忙的回望过去,勾唇浅笑,气定神闲。
冷练知他性情,眼见探不出什么究竟来,便干脆作罢,自己跑进房间里去施展法术了。片刻后,果然联系上了远在天界的冷禹,三言两语说动他来人间玩儿。
但冷禹虽然答应要来,却直拖到下午才现身,而且这一回竟不摆什么排场,只带了若无一个随从。
罗起原本是坐在沙发上陪许意看书的,见了他来,便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笑眯眯的打招呼:“三殿下。”
整整三个月没见,却偏偏把“好久不见”四个字省下了,只是微笑。
冷禹听后也不应声,就这么怔怔的立在门口,面容虽然苍白,眼底却暗光流转,瞬也不瞬的盯住罗起瞧。早知道他在此才会来的,怎么一旦见了面,还是被那笑容迷得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