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海因莱因,是不是上辈子,我与你的仇恨不共戴天?”
(三十三)
“还很幽默呢!帕特里克。”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轻笑道:“看来‘幻精’虽然毁了你的身体,却远不能击垮你的意志。”
心中微感异样——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但具体是什么,我一时还无法捕捉。
“能否把灯打开?” 我问道。
海因莱因笑道:“难得听你提出请求,我又怎会拒绝?——只是现在外面阳光明媚,我想你一定更希望见到大自然的色彩。”
并未听到他有何动作,厚重的窗帘便自动向两边缓缓移开,阳光在瞬间射入,并随着窗帘的移动慢慢地由一丝一缕四散开来。
黑暗立刻畏缩着向后退去——终于,整个房间都沐浴在温暖明亮的强光中。
而窗外,是晴空下辽阔无际的大海。
明净的蔚蓝色天空没有一丝浮云,微荡涟漪的海面柔和得如同华美的丝稠,望着这明丽的景色,我仿佛能够感到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
可惜这份美好并不属于我,没有丝毫留恋,我将视线移到闲适地靠坐在窗台上的海因莱因身上——他屈起一条长腿,手随意地搭在膝上,长长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着灿烂的光彩,脸上神采飞扬。
依旧是那带着冷漠笑意的绝美面孔和如潭水般深邃的眼眸,依旧是随便坐着便使人无法逼视的凌厉气势,可是却为什么不再感受得到以前与他相处时的那种阴冷了呢?到底是我的心态,还是眼前这个强势的人有所改变?
海因莱因注视着我,道:“帕特里克,你还真是喜欢冒险呢!使用‘幻精’不说,还跳到海里去,若非及时得知你妹妹的水性极佳,又想到你并非肯轻易放弃之人,我还真就被你骗了过去。”
他笑了笑,又道:“幸好那片区域水下虽有暗流,海面却是平静得很,也正因为此你们才没漂出太远,否则就算是我把能调集的直升机和船都派了来,也示必能找得到你。”
我淡淡道:“你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像我与菲莉丝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能够暂时不死,在海上活下去的机率也不过是万分之一,何苦烦劳你这权高位重之人亲自出马?”
海因莱因的眼神微微暗淡了一下:“如果只是这样便由你死去,我想对我来说实是人生一大憾事呢!”
阳光下海因莱因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就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他抬头望向窗外的万里晴空,慢慢道:“你可曾听过查格尔鸟?”
我怔了一怔,不知他为何要提及于此,因而只是简单地道:“略有所闻。”
海因莱因道:“查格尔鸟生长在中美洲危地马拉的高山丛林里,在古代玛雅被认为是羽蛇神的化身。它有着世界上色彩最鲜艳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羽毛,在太阳光的映照下,就好像一条绚丽的彩绸闪烁着耀眼的霞光;它的歌声清亮动听,它的眼神温柔却孤傲,对它来说,自由比任何一种东西甚至是自己光彩夺目的生命还重要——据传说,曾经有一个印度国王,在御花园里建造了一个“鸟的王国”,里面喂养着美洲几乎所有的珍禽异鸟,可惜就是缺少格查尔鸟。后来,好不容易捕到一只,国王命人把它关进御花园的鸟笼里中,精心饲养,给它送去最好的食物,可是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格查尔鸟放弃对自由的渴望,它在笼内不吃不喝,竭力挣扎,直至将自己撞得血肉模糊,力尽而死。中美洲各国人民视格查尔鸟为自由的化身,并称它为‘自由鸟’。”
海因莱因叹了口气,接着道:“帕特里克,之所以提到格查尔,正是因为这几个月来,我所看到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而奋力反抗命运的你,就像格查尔鸟一样,性格执着惨烈得宁愿选择毁灭,也不肯苟活。本来以你的智慧,一个人也许尚能逃脱,可惜却因不能放弃妹妹,导致你对自由不懈追求的结果注定将是以死亡而告终——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所以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放了你妹妹,你安安心心地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许再逃!”
窗外艳阳正高,而我的心却似冰封在万丈寒川中。
不再看他,我望着远方,眼中一片茫然。
真的要接受这样的交易么——用我一生的禁锢换菲儿一世的自由?
其实根本无力拒绝吧——因为残酷的命运,并没有留给我可供选择的路!
菲儿被带进房间的时候,神态沉静得如同堕落凡间的天使。
海因莱因极其识相地自动回避了,出门时他头也不回地说:“只能给你们十分钟时间,之后我会派飞机送菲莉丝小姐回巴黎。”
菲儿一脸迷惑地快步走过来,跪在床边握着我的手问:“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竟要送我回巴黎?”
我勉强笑道:“菲儿,他们已决定放过你,你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中了。”
绝望的痛苦上慢慢浮现在她的脸上,她颤声问:“那你呢?他们不放你与我一起回去么?”
不忍再看她眼中的悲伤,我别过头,道:“菲儿,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自己面对生活……”
“不!”菲儿悲恸地看着我,恳求道:“哥,你别离开我!”她将头深深埋在我的手臂里,哭泣着说:“别留下我一个人……哥,我不能没有你……”
心痛得像被钝刀慢慢地剜割一样,我咬紧牙关,舌齿之间已隐隐是血的味道。
不再说要坚强活下去的大道理,我甚至连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如今这种情况下,任何语言都已是苍白无力。
菲儿抽泣着,突然抬头问:“哥……他们是不是用我来威胁你,要你做一些你不愿做的事?”
我怜惜地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不是的,菲儿,他们只是念及父亲曾为海因莱因立下大功,因此决定放过未曾沾染组织事务的你……”
对不起,菲儿,在我们相处的最后时间里,我仍在骗你,而且还是用这种最幼稚的谎言。
可是我真的编不出更可信的理由啊!所以请你即使识破了,也不要戳穿好么?
仿佛看到我的内心般,菲儿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慢慢滑落。
轻轻抚上她柔软的金发,我说:“菲儿,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再抱哥一次?”
菲儿忧伤地笑着,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我。
当菲儿的长发遮住我的面孔的时候,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三年……我会回来……”
菲儿的身体微微一震,随便将我抱得更紧。
我听到她说:“等……你……”
菲儿离开时眼中的神情凄凉得如同黄昏时分沙漠中的落日,她说:“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为你守候每个清晨的第一线曙光。”
无力起身看她离去的身影,我只能请珍妮将窗打开,听那渐逝的直升机的隆隆声。
眼中如同大雾迷漫——痛彻心扉的悲伤,完全掩藏在那里。
菲儿,我会用这三年的时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请在远方的你,和我一起与这未知的命运抗争到底吧!
(三十四)
与菲儿的分别,便得积压多日的疲倦一起袭上身体,感觉好累好累,让人只想沉睡不愿醒来。
梦境苍白而寂静,我茫然四顾,入眼是漫无边际的荒凉。
寂寞,汹涌着包围了我。
醒来时已是深夜,珍妮正坐在床边的椅上发呆,她一手托腮,思绪似已飞出很远。
我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打扰。
好一会儿珍妮才叹了口气,抬起头。见我睁着眼睛,她怔了一下,说:“奥迪尔斯先生,您醒了?……感觉怎样?”
“还好。”我简单地回答。
珍妮眼神微动,道:“波尔医生说您醒来后会感到痛疼和无力,如果不舒服,我立即请他过来。”
“不必了。”我淡淡道。
珍妮站起身来,说:“您饿了吧,我这就叫人把夜餐送来。”
这回不容我开口拒绝,她便按铃吩咐了下去。
夜餐是一碗清淡的西洋参汤,我皱着眉道:“珍妮,我实在是没有胃口,可不可以不吃?……”
“当然不行。”一个冷漠的声音接过了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只是躺在床上,其它什么事也做不了呢!”
我的脸色有些发青——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还真是神出鬼没,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珍妮立刻恭立一旁,道:“先生——对不起,我没听到您进来……”
“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道,他从珍妮手中接过精致的瓷碗,轻轻坐在床边。
慢慢用银匙将汤搅匀,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道:“刚才我已和波尔谈过了,他说你虽不能再恢复到以前的身体状态,但如果好好调养的话,至少还有希望达到普通人的体能水平——当然,这大概需要数年的时间。”
他抬头看我,接着道:“我已让人专门为你制订了食谱,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一星期只能吃流质食物,可能会不合口味,但为了补充营养,你就将就着吃一些吧。”
室内很静,只有海因莱因的声音低低回荡。
暗暗皱眉不语——我虽不喜欢自作多情,但却也绝非迟钝麻木之人,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声音虽然依旧冰冷,但其中的关切,我仍是听得出来。
并没有怎样惊讶和感动——罗丝曾说过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一开始总是对他感兴趣的人照顾有加的,所以现在他这样做,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吧。
本也无意与此人有过多纠缠,我只希望他的热情不要持续太久!
这时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已亲自舀出一勺琥珀色的参汤送到我的唇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喝了下去。
堪堪喝了几口,我便示意不愿再喝。海因莱因也不勉强,把碗放在了一边。
帮我拿水漱了口,他说:“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会天亮呢,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身心都很疲惫,可是心中还有很多牵挂,让我怎能就此睡去?
“这里可是突尼斯?”我直视着他,问:“按时间来算,我妹妹应该已回到巴黎了吧?”
“是的,一小时前便已顺利到达。”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碧色的眼睛现出颇感兴趣的神情:“说实话,帕特里克,你们兄妹并不如我想象般难舍难分呢!我看得出,菲莉丝小姐虽然极是悲痛,却远没有彻底绝望——这使我不得不怀疑,你在那短短的十分钟里到底给了她怎样的希望,以至于她能够忍受与你分离的痛苦。”
我心中一惊,表面却依旧平静:“菲莉丝并非你想象般脆弱——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她向来比我更有接受的勇气。”
“是啊,我差点忘了她也姓奥迪尔斯呢!”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笑道:“想来流淌在家族血液里的淡漠与内敛,她一定也继承了不少。”
他的笑意并未到达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我暗暗叹息——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吧,真是个难以应付的家伙呢!
看来想要不着痕迹地摆脱他,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啊!
见我沉思不语,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笑道:“帕特里克,你总是思虑太多,如此耗费心力,实在对你的身体不益。”
我淡然道:“我也不愿事事费心去想——所以如果你肯直言相告,我将不盛感激。”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疏忽了!”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笑意渐浓:“那么,帕特里克,你想知道什么呢?我非常愿意为你解答。”
望向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我缓缓道:“我的父亲和兄长,是否已落入你们手中?”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笑容不改,道:“非常可惜,还没有呢!不过也只是最后的挣扎罢了,我们已经开始收网,他们不会再有机会……”
他的话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扬声道:“什么事?”
一个男人立即回答:“先生,兰诺·海因莱因先生电话找您,说有要事相告。”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微微皱起眉头:“把电话转到书房。”
门外的男人应声退下,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的目光回到我的脸上,沉吟着道:“帕特里克,看来我们只能另找时间了,你先睡一会儿吧。”
他起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景,突然开口道:“兰诺参与了围捕我父兄的行动吧!”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停住了脚步,回身道:“当然,这里是他的地盘,实在想不让他插手都难呢!”
我呼吸微窒,停了一下才道:“那么他所指的要事,可否与奥迪尔斯有关?”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叹气道:“极有可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那倒霉的父亲和长兄现在就已落入他的手中。对于此,我只能说——非常不幸。”
我深知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话中的含意——兰诺·海因莱因的残忍暴虐,在组织中可是数一数二的,据说落在他手里的人,无一不恨自己没有早些死去。
强忍心中酸楚,我缓缓道:“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静静地看着我,眼中仿佛有些淡淡的担忧之色,他道:“我尽量安排吧!不过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行。”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闭上眼睛,思绪纷乱复杂。
以我父亲阴狠多疑的性格,他应该早为今天这种局面准备好退路才是。
可是为什么仍会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被找到了呢?又是什么使奥迪尔斯家族成员及亲信在这场捕杀中无一人能够逃脱?
究竟是谁在幕后策划了这一切?为什么他会对我们每个人的个性及行动方式都了如指掌?
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可是我却无法看清。
天明时并没有见到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听珍妮说他凌晨时分就与来访者一起离开了。
我皱眉不语,这时珍妮又说:“先生怕我一人不能照顾周全,因此又特意为您选派了一名侍从,他叫齐格,现就在门口,您是否想见他?”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好,请他进来吧。”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在珍妮的引领下步履稳健地走进了房间,他在门口不远处便停了下来,垂首道:“先生,我是齐格·汉密尔顿,随时听候您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