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色平静,道:“以后可能要经常劳烦于你,请多关照。”
齐格丝毫不假辞色,道:“服侍您是我的职责,请先生不必客气。”
我注视着他,微微沉吟,道:“有事我会请人找你,你可以先下去休息。”
齐格低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我无声苦笑——从齐格答话时的谨慎和行动时的从容来看,哪里是什么侍从,分明就是一个机警干练的保镖加看守么。
看来这次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是下决心再不给我任何机会了呢。
不过其实他完全不必如此费心安排,经过这几个月的逃亡,我已意识到逃避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与其不断重复猎人与狐的追捕游戏,不如静待时机放手一搏。何况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若还能有力气反抗,那才恐怕是真正的小强体质呢。
“先将身体养好再做打算吧!”看着珍妮端进来的不知又是什么汤,我无力地想。
再次见到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时已是四日后的傍晚,他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和兄长仍在审讯中,暂时还不能安排见面。然后他又欣慰地说:“听波尔说你好很多了呢!帕特里克。这真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我抬起头,第一次在他冷漠的眼中看到隐隐笑意。
之后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便再没有离开。虽然他每天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但仍会在固定的时间里过来看我,并坚持帮我进餐。一开始我还颇为排斥,到后来也就勉强接受了。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已可以下床独自行走了。虽然时间不能太长,但仍是令波尔医生感叹不已。他说:“到底还是年轻人啊!恢复得就是快。”说话时他的脸上洋溢着慈和的笑容,让我几乎忘记他曾神色冷漠地杀掉了西蒙。
在下午的例行检查后,我刚开口请珍妮将报纸拿给我,就被波尔医生打断道:“帕特里克,你的内伤仍很严重,需要静养,还是不要看了罢。”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正在一旁看助手刚送过来的文件,这时很随意地插话道:“只静养也不行吧,是不是还应该多活动一下?”
“活动的话……”波尔医生迟疑了一下,才道:“可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或是简单散散步,至于其它活动,尤其是那种消耗体力的事,最好暂时不要做的好。”
“消耗体力的事?”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头也不抬地问:“你指的是什么,波尔?”
波尔医生正色道:“先生,您真的要我明说么?”
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诧异地从头件中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才突然醒悟,轻笑道:“波尔,我发现你近来很有幽默感呢!发生了什么事?是又恋爱了么?”
波尔医生笑道:“先生真会开玩笑呢!只是近些日子见先生心情极好,于是就放肆了些,还请先生见谅。”
“你也看出我心情好了么?”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在文件上签了字,递给身后的助手,那人退了出去,立刻又有人补上他的位置。
“可惜好心情就要到头了呢!”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叹了口气,看着我说:“帕特里克,明天我们就去拜会兰诺——我已和他打好招呼,届时你将见到你想见的人。”
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随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乘机去了兰诺的总部。
总部建在一片山区中,占地数万公顷,戒备极其森严。交换了数次口令,我们的飞机才得以进入停机坪。
刚下直升机,一个长相斯文、身材微显瘦弱的高个子男人便迎上来与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热情拥抱,我距离他们较远,在螺旋桨的巨大余音中,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能看到二人皆是笑容满面,貌似极其亲密。
心中不禁暗叹这两人演技了得——兰诺是埃里克·莱恩·海因莱因的堂兄,因为立场不同,近几年来没少明争暗斗,结果都以兰诺失败而告终。如今他们表面虽然融洽,实则嫌隙已深,互相警惕得很。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埃里克回过头来,说:“帕特里克,兰诺对你很是好奇呢!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平静地走了过去——阳光四射,我仍深感寒冷。
兰诺藏在眼镜后的细长眼睛微微闪动,他认真地道:“果然有些不同,难怪埃里克肯为你……”
埃里克立即打断了他,道:“兰诺,赶快领我们见人吧,我可不想傻呵呵地在这里站着。”
兰诺笑着看了埃里克一眼,道:“好吧,请跟我来。”
在兰诺的引领下,我们穿过长廊,进入一栋小型建筑中。
兰诺在二楼的一个铁门前停下来,道:“先见小的吧,他熬不了多久了。”
门被拉开,在室内回旋的阴冷的风冲了出来,夹杂着浓浓的血的味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即使被明确告知面前就是我的大哥霍华德,我仍无法认出他——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挂在链子上的一摊血肉而已,四肢已被断掉,完全看不出人的模样。唯一显示出生命还停留在他体内的,是偶尔的、无意识的抽搐。
埃里克扬眉道:“我记得你折磨人的手法并不止如此,怎么对这人竟关照起来?”
兰诺笑道:“我处置人向来讲究因人而异——对于这种以自己为重的人来说,只有用缓慢却又痛苦的方式将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剥离,才是最有效的折磨,你不这样认为么?”
埃里克没有说话,兰诺又道:“不过这人也没有长时间好活了,艾尔不想再等,今日的午餐便会是他。”
埃里克皱眉道:“艾尔?你也太宠它些。小心哪天没人肉了,它连你也吃。”
“也不是不可能。”兰诺道:“好了,我们去见另一位吧,我怀疑再在这里呆一会儿,你带来的这位客人会撑不住的——他的脸色很不好呢!”
埃里克看着我,叹气道:“如果另一个也是这个样子,我看就不必再见了吧。”
“怎么会?”兰诺笑道:“西奥多·奥迪尔斯好歹也曾是组织里的高层人物,我哪能这样粗鲁地对待他?来吧,你们绝对会大吃一惊的。”
见到父亲时我确实大为惊讶——这倒不是说他也如我的大哥般体无完肤,恰恰相反,他身上没有一点被折磨的痕迹,但是他那曾是锐利阴冷的眼神已变得十分呆滞,原来乌黑的头发也花白了大片,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神情委顿,整个人便似突然苍老了数十岁。
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浑身上下充满着成熟男人特有魅力的父亲,竟变成这般模样!
慢慢走过去,我轻声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道:“父亲?”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带着期盼的神情,语音含糊地说:“加文……加文……”
我怔了一下,试探着说:“父亲,是我——帕特里克。”
父亲像是根本没听到,继续重复着:“加文……”
尽力维持镇静,我回头问:“加文是谁?”
兰诺笑道:“你竟然不知道?加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同时也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瞪大了双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加文在什么地方?”我问,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嘶哑。
兰诺叹气道:“应该是上了天堂吧!可惜那样伶俐的一个孩子,没几天就被兄弟们活活玩死了——你面前这个痛苦的男人目睹了整个过程,结果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慢慢握紧双拳,却仍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泪并未流出,可是心却在滴血。
“是真的么?”恍惚中我听到埃里克说:“西奥多这种人会变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不能相信呢!”
兰诺语气轻松地答道:“放心吧,我已请人给他做了个小手术,将他脑中的部分软组织抽了出来。所以不管原来是真是假,现在他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前一片模糊,我晃了一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父亲,竟是再也不能恢复了。
埃里克面无表情,淡淡地道:“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许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幸福呢。如此来看,兰诺,你也算做了件好事。”
“我这人可是从来不无缘无故做好事的,”兰诺笑道:“前几天艾尔的伴儿死了,我就让他接替了那个位置——虽然人老了些,但那里倒还紧的很……”
眼前已是一片血红,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回身便向兰诺扑了过去。
(三十五)
虽然我出手前没有任何预兆,而且我们距离也并不远,我仍没能接近兰诺,就被冲上来的保镖按跪在地上。
兰诺颇感兴趣地看着我,道:“无声无息却突然反抗,很有意思……”
埃里克叹气道:“让你见笑了——回去我会好好教育他。”
“这倒不必。”兰诺笑着走进我,道:“其实你不用这样激动的——我早就让他们做过几次了,艾尔也很满意,西奥多先生似乎也很享受呢……”
“闭嘴!”我抬头怒视着他,恶狠狠地道:“你这个畜牲!”
兰诺大笑起来,竟似十分畅快:“用畜牲形容你父亲更贴切些吧!——要不要我让人把艾尔带来,你现场观摩一下?”
我用力挣扎,却无法摆脱身后那些铁腕的钳制。
口中,已满是血的味道。
埃里克皱眉道:“带他回去。”
他身旁的侍卫立刻向我走了来,兰诺止了笑,眼睛精光闪闪,道:“怎么,埃里克,你莫非心疼了?”
埃里克笑道:“心疼到不至于,只是怕帕特里克如此无趣,扫了你的兴致。”
兰诺也笑道:“怎么会扫兴?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兴奋呢!帕特里克很有意思,哪天你觉得厌了,把他给我好不好?”
埃里克叹道:“怎么我的人你都有兴趣?真是服了你——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吧,血味也太重了些。”
“等一下,游戏还没有结束呢。”兰诺笑着说:“帕特里克,如果你不想看你父亲就这样陪着艾尔过完他的后半生,我到是愿意成全你。”
他将一把极薄的匕首抛到我面前,说:“只有一次机会——不要等我改变主意。”
我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把匕首,连什么时候被放开都不知道。
真的,要杀了父亲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拾起匕首,站起身向呆坐着的父亲走过去。
每一步都如千金般沉重,但我并没有迟疑。
“加文……”父亲冲我扬起头,眼神空洞。
“加文在等你。”我说:“父亲,你一定希望能去陪他。”
锋利的刀刃在他的颈间迅速划过,一道淡淡的血线之后,鲜血,激射而出。
父亲挣扎了几下,便倒在我的怀中——他半张着嘴,似是还想吸进最后一丝空气。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扶父亲坐好,我默默转身走出这个阴暗的牢房。
下楼,然后穿过大厅和长廊,于是近午的阳光又洒满我的全身。
下意识地抬手遮住那炙热的光线——我这才发现,手上、衣上都已沾满了血迹。
天地开始旋转,我快走几步,扶住了一侧的围栏。
悲伤突然一起涌了上来——妈妈,对不起,我终于还是违背了对您的誓言。
我又杀了人,而且杀的,竟是我的父亲!
一个人从背后轻轻抱住我,说:“帕特里克,我们回去吧。”
那人身上散发着清淡而熟悉的香皂味道,让人感到很舒服,很安心,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一句话也没说,我独自向停机坪走去。
回去后的第三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看天边的云霞,埃里克早上便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齐格走过来通报说:“马丁·威尔斯先生来访。”
“请他进来。” 我淡淡道。
一个男人从甬道走了过来,身上黑色长衣随风而动,一如十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我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道:“马丁叔叔,我一直在等你。”
马丁苦笑道:“仍然会称我叔叔呢!帕特里克,只为这个,我也必须有问必答吧。”
我垂下头,没有说话。
马丁在我面前不远处的矮凳上坐下,说:“你已猜到是我了么?”
我看着他,说:“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使奥迪尔斯消亡得如此彻底——我知道我父亲贪污组织财产只不过是个幌子,却想不通你们除掉他的真正理由是什么?还有加文是怎么回事?你又是在为谁做事?所有这一切,都希望你能给我答案。”
马丁避开我的目光,道:“要想解释清楚,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你的父亲,西奥多·奥迪尔斯年轻时深深爱着一个叫米兰达·西瓦兹的女人,那女人钢弹得很好,人长得也很漂亮。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米兰达一家突然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你父亲数次寻找未果,失望之余离开英国,并在法国加入了海因莱因组织,后来逐渐爬到现在的位置。由于他始终对米兰达念念不忘,所以找女人向来以他的初恋情人为标准,你们几人的母亲都是因为与米兰达有几分相似,才得到他的青睐。
大约十四年前,你的父亲突然在法国偶遇米兰达,当时米兰达刚刚丧夫不久,无依无靠,你父亲百般安慰,于是两人得以重续旧情。第二年米兰达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加文。对于西奥多来说,加文就是他的一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组织的耳目,安排那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让他有一点烦恼。
在加文三岁的时候,你父亲无意中发现米兰达竟是名列世界三大组织之首的“暗夜之箭”派来故意接近他的。可是他太爱米兰达了,结果最终被她说服,成为“暗夜之箭”伸入“海因莱因”的间谍。但是他始终只是将不重要的情报透露给米兰达,米兰达虽然急迫,却也没有办法。
那时因为继位问题,海因莱因内部已分裂成数个派系,由于你父亲始终支持身为长子的安格鲁·海因莱因,使得身为第三子的雅各布大为恼火,于是将我派到你父亲身边,准备伺机行动。结果这一埋伏便是十二年,我获得所有人的信任,并终于在五个月前发现了隐藏在你父亲身后的秘密。
这时雅各布的儿子埃里克已经长大,深得其祖父的赏识,实力不断壮大。为了进一步削弱安格鲁的力量,雅各布以清除内奸为由提出将你们一家斩尽杀绝,并获得了批准。就在动手的前夕,你父亲发现事情不对,情急之下只带上你大哥霍华德仓皇出逃,而你正好回中国赶赴你母亲的葬礼,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