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杰夫利就讨厌这种不吉利的花了。
「啊!」
右手边发出的大喊,让沉耽于自己的思绪的杰夫利颤抖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总......总管他......死了......」
一瞬间的空白后,杰夫利冲了出去,发疯般地叫着:
「那捷尔......!」
横倒在地面上的好友,颈项被X型交错着的两把剑锁在中间,身体一动也不动。无力地摊开的四肢被鲜血染得通红。
杰夫利的视线停留在他胸口上一朵枯萎的荆豆花上,颤抖着手,拔出了剑,就好像扔脏东西一样把剑扔了出去。只要看到剑柄,就会立刻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剑了,可是杰夫利却根本不用确认。能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来的,只有西班牙人而已。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杰夫利跪了下去,去碰动也不动的那捷尔的脸。那苍白的脸颊上染着的,是他自己的血呢,还是溅上的敌人的血?当他这样想着,擦拭着那污垢的时候,手掌上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
(他还活着......!)
杰夫利猛地抬起头来,对围着两个人的同伴们喊:
「谁带着嗅盐?!」
一知道那捷尔还没有死,水手们顿时恢复了力量。
「用这个!里面是葡萄酒!」
马西冲了过来,递出了带盖子的杯子。
杰夫利仔细的扶起那捷尔的头,把杯子贴在他的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想把酒灌进去。可是,葡萄酒却全都从那捷尔的嘴角流了出来,杰夫利焦躁的怒吼:「混蛋!」
没有办法,杰夫利只得把葡萄酒含在口中,嘴对嘴地喂给那捷尔。如果他知道自己当着大家的面做出这种事情来,一定会愤怒得发狂吧,可是现在一切都以让他恢复意识为重。嘴唇重合了,酒流了进去,那捷尔的咽喉大大地起伏了一下。可是也许是头的角度不对,下一个瞬间他就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咳......咳......」
杰夫利紧紧地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等他稍微好一点后,马上去看他的脸。
「那捷尔!你没事吧!」
左边的眼睑颤动着,从那缝隙之间,美丽的蓝灰色眼瞳微微地露了出来。
「杰......夫利......」
毫无疑问,他还活着。他的眼睛里还没有失去光辉。杰夫利拼命激励着一放下心来就差点失去力量的手臂,向那捷尔问出了一句话,虽然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是桑地亚纳?」
「是......的......」
那捷尔一边让马西给自己处理伤口,一边痛苦的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把绑架的经过说了出来。港口有西班牙人的内奸,并且他们知道克罗利娅号会在拉马斯前夕回到普利茅斯,趁着庆典的混乱,他们混进了市里。而且,他们还特地派来了憎恨着凯特的小丑匹波。
「他们是从陆路上逃走的......是去其它港口出航吧。」
「到底是从哪里......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杰夫利焦躁地问,那捷尔点了点头。
「车轮的声音是在东方消失的......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是康沃尔半岛的港口。」
「这样吗。」
普利茅斯以东的港口--这和凯特的预言完全一致。杰夫利回想着那个可恨的男人的面孔,咬紧了嘴唇。
(我绝对会夺回凯特!而且我要你没法活着离开英格兰......!)
杰夫利迅速的站起身来,这时候马西已经处理完那捷尔的伤口,对他说道:
「他们恐怕是想拖一段时间,让总管失血过多而死。总管身上的伤口并没有致命的,但是右腿的伤口比较深。」
杰夫利点了点头。
「是为了停止他的行动吧。真是肮脏的混蛋!」
「的确。我先用布缠上伤口做了止血,但是必须得赶快烧灼一下封住伤口......总之要马上送他去托马森大夫那里,让大夫好好看看才行。」
「好,你跟达尼送他过去。这段时间里我们来做出航的准备。」
「是,船长!」
但是,那捷尔却一把抓住了大步走起来的杰夫利的脚腕。
「我也要去......让我去......」
「你这样的身体撑不住的。现在如果不仔细处理的话,也许会不能走路......」
那捷尔打断了杰夫利的劝告,以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拜托了......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我根本不该带他到这里来的......应该赶快带他回你哪里去......都是我大意的错,眼睁睁地让凯特被他们抢了去......」
「大意的不只是你一个,我也不该放着他不管。所以......」
杰夫利试图安慰那捷尔,但那捷尔激烈的摇着头。
「不是的!是我的错!凯特是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他说只要他们不杀死我,他就会乖乖地听他们的话......!」
那捷尔以掺着泪水的眼睛望向愕然的杰夫利。
「拜托你,带我走,杰夫利......我受不了什么都不做的等那孩子回来......否则我一定会发狂的......」
杰夫利很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也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来的。俯视着横躺在地的好友那染满鲜血的端正面庞,杰夫利心想:自己并不恨那捷尔。他是拼上了性命要保护凯特的,就算敌众我寡,他也坚持战斗到耗尽了最后的力量。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为了我,那捷尔放弃了凯特。不管怎么痛苦,他也只默默的隐忍在心里,依旧以朋友的态度来对待我、照顾我。如果再让他忍耐的话,我都要受不了了。)
杰夫利回过头去,望着马西。
「我们来送那捷尔,你去带托马森大夫过来。」
「是」
「请他带好医疗用具,说恐怕要麻烦他个两三天。」
马西露出担心的神色:
「要告诉大夫要上船吗?」
「你就说这是国家大事。他马上就会来的。」
「明白了。」
目送着跑出去的马西,杰夫利想着:这不是谎话,有着预言能力的凯特落到了敌人手上,这更增大了英格兰的危机。
(如果他没有那种力量该多好啊。)
事到如今,杰夫利开始这样想了。不能否认,一开始的时候自己的确是被他那预言未来的能力所吸引了,可是凯特的魅力远远不止如此而已。就算以后他的预言失灵了,杰夫利也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只是凯特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也不会对杰夫利对凯特的爱造成任何影响。
「路法斯,做出航准备。去找登记官,把克罗利娅号开出船坞。炮弹已经都装好了吗?」
「是!为了训练,炮弹准备了很多!」
「好。尤安和尔尼把那捷尔送到船长室去,其他的人去帮路法斯。现在一刻钟也不能浪费!」
麻利的下完命令之后,杰夫利在面带感谢表情的那捷尔身边蹲了下来,温柔地抱起了他。
「我带你去,可是你可不准勉强你自己。不然如果凯特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还躺在床上的话,他一定会难过的。」
那捷尔握紧了杰夫利的手臂。
「谢谢。」
杰夫利耸了耸肩,把他交给了尤安他们。
「要道谢就去谢凯特。我也要向他道谢,正因为他,我才没有失去最好的朋友。」
「到底怎么回事啊。难得的庆典都泡汤了。」
市政建设官格伦兹的妻子、凯瑟琳明知故问地说着。看来她是为「克罗利娅号」突如其来的出航,破坏了自己为中心筹备的拉马斯的快乐气氛而生气了。
「这是为了陛下奔走啊,也没有办法是不是?就连洛克福特船长他自己也并不想走的啊。」
托马森医生夫人、艾塞尔温柔地宽慰着她。
「虽然话是这么说......」
凯瑟琳不悦的打量着为参观克罗利娅号出港而集中起来的人群。
「哼,又不是圣法兰西斯,还有这么多人来送,真够受欢迎的啊。」
艾塞尔摇了摇头。
「不,凯瑟琳。大家都在不安呢。」
「不安?」
「普利茅斯是德雷克大人的根据地--可是却有西班牙的间谍潜入了这里,还伤害了市民,绑架了孩子走。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侵入的?如果他们能这么简单的就侵入这里的话,那西班牙的舰队说不定也会轻轻易易地登陆了吧。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那么现在就必须要找到危险的漏洞才行。洛克福特船长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而大家会觉得动摇,是因为感觉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说不定,明年大家就会在这样的气氛里迎来那一年的拉马斯了......」
就算格伦兹夫人再怎么迟钝,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恐惧了起来。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吧!这里可有圣法兰西斯在啊!司祭大人不也向神请求『请主与英格兰同在』了吗!」
「嗯,是啊。」
艾塞尔说道。
「我们也要认真地祈祷,希望这句话能够实现。」
因为位置的关系,她们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传到了正要乘上克罗利娅号的杰夫利的耳中。
(聪明的艾塞尔是知道的。这是和奇袭加的斯有着相同意义的事情。)
让德雷克在领土上肆意破坏,菲利普二世大大地丢了一次面子与自尊。而桑地亚纳正是报了这个仇。杰夫利已经把事件的概况写成信件,让最快的马送去了伦敦。圣法兰西斯读了这封信后,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的吧。因为失去了精神上的优势是比什么都强烈的打击。
(不,现在还不一定就是一个打击。只要我夺回凯特,再抹杀掉桑地亚纳事情就解决了。)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向着罗盘台走了过去。那是平时那捷尔所站的位置。虽然他卧床不起是一个相当大的损失,但自己可不能示弱。如果自己不打起精神来的话,又怎么能指挥船和部下呢。
(艾克斯茅斯和威茅斯这些港口都下了令,各港的监督官对靠港的所有外国船只进行检查。还好现在是拉马斯期间,不管是哪个港口,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应该都是一律不发给出航许可证的。如果风向没问题,我们走海路就可以比坐马车走陆路更早到达目的地。)
这就是船长这种人种的特性吧,在看到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的那捷尔的瞬间,杰夫利的胸中愤怒地掀起了激烈的波涛,可是头脑却与之正相反,进行着极度冷静的思考。没错,发出哀叹的声音,愤怒得发狂,这些事情是谁都会做的。可是身为一船之长,杰夫利却必须要首先思考,要怎么才能追到桑地亚纳,要怎样才能救出凯特。直到达到目的地之前,事态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出感情冲昏理智的事情来的。所以杰夫利隐藏起了浪涛汹涌的心,戴上了平静无波的假面具。
(从小时候起,我就很擅长装出没有任何感觉的样子来。)
杰夫利对自己说道。不露出自己的弱点,不表现出痛苦的表情,不做出任何会让敌人高兴的事情。这样的话,自己就能笑到最后。
「牵引船要动了。」
路法斯看着牵引船的样子,这样说道。
杰夫利点了点头。
「一出船坞,就张起全帆。只要抓到一点像样的风,我们就飞到波茨茅斯去。」
「是,船长!」
路法斯把最喜欢用的号角放进口中,吹山洪亮的声音。
「拉上去!拉上去!」
「别在那里发呆!喂!」
身轻如燕的了望员们威风凛凛地叫着,向横静索跳过去,踩着帆桁向前突进。他们犹如螃蟹一样爬上横向的绳网,一直跑到帆桁的末端,解开系帆索,扬开折叠起来的船帆。
「抓住网子!拉下帆脚索!」
「是!」
最后再拉下转桁索,帆就嘭的一声膨胀起来。然后,克罗利娅号借着西北方吹来的风做了一个旋回,在埠头上的人群的声援声中,向着韩普夏港口起航了。
「他的情况怎么样?」
出航的事情完毕后,杰夫利回到了船长室。
「在发烧。」
坐在榻边的托马森医生转过了头。
「他刚才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一个没看住就立刻要下床。所以我给他服了点鸦片。因为要想止住血,必须得让他安静下来才行。」
「这样吗。」
杰夫利俯视着发出平静的呼吸声的那捷尔。
「看来手腕上的伤门不深的样子。」
「但出血量很大。」
「他这家伙是马上就火气上冲的那一种,也许流点血出来反而对他比较好呢。」
托马森医生苦笑一声。
「就算是用来放血,用短剑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吧。」
杰夫利抬起了头。
「短剑?」
「只有腿上的伤口最大。多半是隔着一定距离扔过去的,刺得很深。能够刺中在移动的人的腿,这个家伙的手段实在很不错。或者,也可能是碰运气凑巧扎到的。」
「不,那家伙就是瞄准了扔出去的。」
杰夫利的声音里混着一丝苦涩。
「手艺好的工匠是不会挑工具的。我也认识一个法国骑士,他对所有的剑法都无不精通。而且我和桑地亚纳交过一次手,他的剑术也相当惊人。」
「你跟他比过呢?」
「如果认真打起来的话,他比我强。我只是个商人,他可是贵族阶级出身的海军。」
「那你又要怎么赢他?」
杰夫利耸了耸肩。
「到时候就不择手段了,万一有个什么,就是飞刀也一样用。反正只要收拾掉一个桑地亚纳,其他的人就根本不足挂齿了。」
托马森医生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他们有没有杀害凯特呢?」
「我认为他没事。因为桑地亚纳是被严命『绝对要把他活着带回来』的。」
「被菲利普二世?」
「恐怕是。」
「原来如此啊。」
托马森医生感叹地点了点头。
「果然德雷克女士的话设错。凯特的占卜有那么准啊?」
杰夫利的脸色登时一沉。
「这位太太也太会给人添麻烦了吧,她到底要跟多少人说才满意啊?」
「您放心吧。在普利茅斯知道的人只有我而已。因为我是她的主治医生,她才说无论如何要告诉我的。凯特好像对她保证说,她会生下圣法兰西斯的孩子。」
德雷克夫人高兴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也绝对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再进一步泄露秘密。杰夫利表情严肃地说道:
「也都是因为德雷克女士写了一封信,凯特才会在伦敦被沃尔辛
厄姆阁下怀疑成异端,只差一点就被判了死刑。」
「这、这是真的吗?」
「是的。所以也请大夫您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托马森医生焦急地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我也会叮嘱我妻子不要说出去。我想,这毕竟关系到德雷克女士的私人生活,她应该不会对人到处乱说才对。」
「是啊。」
回想起了艾塞尔与格伦兹夫人的对话之后,杰夫利也点了点头。艾塞尔思虑周详,为人稳重,是她的话,就不会有问题才对。
「呜......」
低低的呻吟声传来,杰夫利蓦然惊觉。迅速地回过头去,只见额头上浮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的那捷尔痛苦地扭着身体。
「怎么了,那捷尔?你疼吗?」
杰夫利在床边跪下,用手掌擦去他的汗水。
「......凯特......别走......不可以去......」
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那捷尔正做着恶梦。
「真可怜啊。就算睡着了,精神也还是难以安定啊。」
托马森医生问道:
「要不要再给他吃点药?」
杰夫利摇了摇头。
「如果睡得太深的话,恐怕他就要一直被恶梦缠着,想醒过来也没办法了。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也是啊。那就恕我能力有所不及,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托马森医生行了一礼,站了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了,似乎有点晕船的样子。可以去外面吹吹风吗?」
「请您自便。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和路法斯说好了。我们出发太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水,但是葡萄酒和白兰地倒是有不少。」
托马森医生的脸上泛起了很开心的表情。
「真不错。大白天的就能喝酒,简直好像坐上了私掠船一样哟。」
目送医生的背影消失在了舱口,杰夫利苦笑了起来。在大天白日下就喝酒的男人们--在世间的一般人看来,自己这些人的形象就只有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