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友人之所以会坐在这样的火车里,源自于不久之前的事件。John是一位生态保育学者,同时也是我的监护人。比起几乎是万能的友人,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十八岁少年,唯一特别的一点就是我能和动物沟通,也因此经常无法分辨动物与人的差异。
就在几个月前,我经历了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生离死别。
对象是一只墨西哥狼。
那起事件,令我对与我同属同种的人类信心全失。我几乎无法重新回到人类世界,包括我现在念的那所高中。
「你打算永远都不和人类接触了吗?」
我在那个事件中受了重伤。
身体的伤好了,但心理的伤却无法痊愈。友人试图劝说我去学校,事实上我也必须参与一场考试,才能升上三年级。
但那天我坐着友人的车,才不过驶进T市,就开始觉得呼吸困难,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捕捉着我,一直到学校门口。我看着森然的校门,不堪的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让我怎么都无法踏进一步。
那天归途我高烧不退,直到John把我送回位在森林里的家,呼吸尚未受文明沾染的空气后,我才恢复健康。
「我……讨厌人类。」高烧中,我躺在放倒的助手席上,这么对友人说。
「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吧?你自己也是人类,不是吗?」
「我宁可我不是。」
「可是我也是人类,你也要躲着我吗?」John微微苦笑起来。
我沉默下来,忍受着高烧与不适,望着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
「John和他们不一样……」我有些困惑。
「哪里不一样?我也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人属人科人种。」
「我不知道。」
我在森林里躲了一阵子,友人恢复他忙乱的地球保卫生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会一生就这样躲下去。
但有一天,John出现在我家们口,手上提着两大袋看起来像露营用具的东西,把其中一袋朝我扔过来。
「走吧,把你的换洗衣物收拾一下。」
「去哪里?」我十分讶异。
「去北方山脉的SaintFranka,去避个暑,还有顺便露营兼度假。」他这么说。
就这样,我和John踏上了两人第一次的长途旅行。
友人替我挑了乘客最少的特快车包厢车位,让我在旅途中保持清静,我为此十分感谢他。
「看来似乎是鹰族一辈。」
我正想躺回座位上假寐,列车驶过一片大湖,我的座位下便传来声音。一只高大英俊的灰狼探出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我赶忙压住牠的头:「等……Johnny,你不可以这样冒出来,被列车长看到就完了。」
「在下只是听见骚动,关心罢了。」灰狼又缩了回去。
「不是跟你说不要带牠来了吗?」友人不满地说。
「你自己说,只要牠肯戴项圈伪装成狗,就可以带的啊!你看牠多委屈。」
我争辩着,一面伸手到座位下,安慰地抚了抚灰狼的后耳。Johnny十分喜欢我这个动作。
这只灰狼是我在那次事件中,意外获得的新朋友。
牠的名字,是我从监护人的称呼中截取而来,我和牠的感情也与日俱增。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雀鹰……」
我才讲到一半,旁边窗子又是「碰」地一声,我吃惊地转过头,原来是刚才那只鹰又扑了过来。
因为我关了窗,牠就直接撞上窗户,真的是直直撞上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鹰像卡通一样五官扁掉,然后顺着玻璃缓缓滑了下去。
「啊……!」我赶快把旁边的窗户打开,在鹰掉到铁轨上前把牠拎起来。
牠好像昏过去了,我只得小心地把牠捡进窗户里来。John终于也看到雀鹰的存在,拿下眼镜皱起眉头。我把牠放在包厢的桌上,牠还是一动也不动地趴着,看起来还没醒。
「小心点,虽然雀鹰体型小,杀伤力还是很大的。不过真稀奇,这种鹰现在是二级保育类动物了,不晓得是谁养的。」John瞇着眼打量。
「不会是撞死了吧?」我盯着无精打采的鹰。
「……卧轨自杀的雀鹰吗?」
那只雀鹰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在我们的环视下,颠颠倒倒地爬了起来。好像还在晕的样子,雀鹰向左晃一下,向右晃一下,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最后终于收拢翅膀站定在桌子上,牠的鹰喙刚好面对着John。
「喔,是人类!」雀鹰尖声叫道,然后牠又用酒醉般的脚步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到了我身下的狼。
「喔,是只狗!」
「在下是只狼。」Johnny严肃地说。
「不!你是狗,只有狗才戴项圈,我知道的!请不要伪装!」牠叫道,又晃了晃头,然后慢慢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我本来以为牠有什么惊人之语,结果牠说:「喔,还有一只猴子!」
我大感不满,正想抗议,结果那只雀鹰把头转向窗外,大喊道:「这么说来我就是鸡了,这样我们的队伍就齐聚了!桃太郎,请给我一个团子,让我加入你,一起去打鬼吧!前进!胜利!鬼岛万岁!」牠对着John张开翅膀。
看来是只神经不太正常的雀鹰。
「这只鹰在干什么?」
友人瞪着手舞足蹈的鹰问我。
我暂时没回答他,侧着头问道:「你是雀鹰吧?有豢养你的人类吗?怎么会跑来这里撞火车?」
「你问我吗?」
雀鹰霍地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嗯。」
「我不是雀鹰,吾辈是猫。」那只鹰正色。
「……你怎么看都是只鹰。」
「你有什么证据,喵!」
「……」
「怎么了,这只鹰要求你帮牠做什么吗?」大概是看我面色凝重,John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已经不想理这只人格分裂还有妄想症的鹰,但也不能一直让这只鹰待在这里。毕竟这个包厢已经有只非法居留的狼,再
加上雀鹰,待会来验票的人会昏倒吧?
「啊,原来你跑到这里了。」
包厢的门被人打开了,我和John一起朝门口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大约只有六、七岁左右,穿着小熊造型的帽T,但是却面无表情。
「不是说练飞也要注意回家的路吗?下次再这样就不理你了。」男孩老成地说。
他一路走到桌前,也没和我们打招呼,就把那只雀鹰抱进怀里,然后又走了出去,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
那只鹰还大喊着:「主人,你回来啦!我好想你,要吃宵夜吗?还是先吃我呢?」直到消失在摇晃的火车那头。
「在下久未与鹰族交流,看来时代变了很多。」
「……不,我想这应该只是个人问题。」我说。
「他一个人来吗?」友人忽然插口。
「嗯?」
「他走进那个包厢不是吗?这么小的孩子,好像没人陪同的样子。」
我顺着友人的视线看去,因为火车包厢的门有半扇是透明的,所以一定范围内可以看见包厢内的情况。
那孩子打开其中一个包厢,抱着那只雀鹰便坐了进去。
「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不,我看不像,架子上没有其它行李。若是和大人来,至少会叫孩子顾着吧?」
我看了John一眼。「你对小孩子还真是关心嘛。」
「你在吃醋吗?」
「吃醋?为什么?」我一呆。
「……不,当我没说。」
火车开始往高处驶进。
过了一会儿,列车长来查票,是个横眉竖目的胡子大叔,剪票时还侧首往我椅子底下看个不停,Johnny都快贴到壁上了。
我只好拚命微笑引开他的注意,好在我似乎还满有大叔缘的,查票员大叔对我笑一笑,然后就走掉了。
「不好意思……」
没想到过了五分钟,那位胡子大叔却又走了回来,他打开包厢时,我正在玩Johnny的耳朵,吓得我连忙把牠塞了回去:「啊……?」
「打扰了,有点事情想请问你们一下。」胡子大叔朝我笑了一笑,好像没注意到灰狼,然后身子一侧,把一个人推到我们眼前,竟然是刚才那个小男孩,他仍旧面无表情地抱着他的雀鹰。「你们认识这个孩子吗?」
我正要开口,John却抢在前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身上没有票,不过他说,他是和你们二位一起来的。」
「咦……?」
我忙望向那个男孩。
他忽然转头看着John,然后大叫着扑了过去:「爸爸!爸爸!」
我看到友人的脸色一僵。那男孩一手挽着鹰,一手却抱住了John的脖子,竟然哭了起来:「爸爸,我好怕,我去找厕所,可是回来的时候突然找不到爸爸在哪。爸爸对不起,爸爸不要生气!」
「真是的,这么小的孩子,至少应该要让哥哥陪他去才对嘛!」查票大叔说。
「啊,不是……其实这个家伙……」
我本来想帮John解释,没想到那个男孩忽然转过头,扑到我身上来,叫了声「哥哥」。
我一时呆滞,他却凑近我耳边:「不帮我忙的话,我就到处宣传你座位下有狼。」我倒抽一口冷气,那小鬼还是面无表情,我为难地看向John。
「嗯,其实票带在他身上,他说他没有吗?真是的,这孩子,又把票给丢了。没有办法,我替他再补张票吧。」
没想到友人面不改色,一面说一面从口袋摸出皮夹,替那个男孩付了票钱。
那位查票大叔临走前还叨念着:「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真好啊。」竟然没有追究小鬼手上的鹰。不过那只雀鹰也很乖觉,躲在男孩怀里一动也不动地装死,看来牠连扮死人都很像。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来讨论一下,」查票大叔一走,John马上板起脸来,望着男孩沉入座椅中:「你是从哪里离家出走的小鬼?嗯?」
我本来以为小鬼大概会吓到,毕竟John的表情十分严厉,没想到他还是面无表情:「我才没有离家出走,何况离家出走我会买票。」
「那就是迷路了?你是在哪里走失的?」
「我才没笨到会迷路。」John抚了抚下颚,一脸兴味地看着那孩子。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说来话长,何况我也没必要说明。」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你问问对面那个大哥哥,他是被我养大的,我怎么对待不听话的小孩,他最清楚了。」
这倒是真的,其实John在我搬出去独居以前,我一直有点怕他。他虽然是个好朋友,但也算是个严父,只要我真的做错什么事,他罚起人来绝不手软。
小时候大部分是禁足啦、扣零用钱或不准吃晚饭之类的,有一阵子我很叛逆,他也会动手打我。
不过这都是我十二岁以前的事,搬出去之后,John就再也没体罚过我。
结果那个小鬼忽然凑近友人,和他说起悄悄话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John起初还皱着眉头,后来竟然神色凝重地点起头来,最后还看了我一眼。
「John?发生什么事了?这孩子要怎么办?」
那孩子满意地坐回我身边来,John不知为何咳了两声。「咳,嗯,既然一时找不到他父母,我们也不能把他丢着不管,就带着他到目的地的车站再说吧。」
「什么?!」我惊讶地看了友人一眼,又转头看着小鬼,他还是没半点表情,只是眉角挑衅地朝我扬了一下。他到底和John说了些什么?John决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好在这孩子虽然是陌生人类,倒不给我厌恶的感觉。我看他一直抱着那只鹰,乖乖坐在位置上,我不禁开口:「这是雀鹰吗?」
小鬼看了我一眼。「嗯。」
「多大?」
「还不满一岁。」那孩子说。
「……雄的?」
「当然。你顿一下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算是只雄幼鹰了,难怪还这么小只。
那只鹰探头看了看我,忽然摇头摆尾地唱起歌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叹了口气,Johnny忽然从座位底下钻出来,望着我说道:「这位鹰族受伤了吗?」
「受伤?脑袋吗?」我问。
「非也。这名幼鹰的左翼,似乎有些微恙。」灰狼说。
我于是抬起头问小鬼:「你这只鹰能飞吗?是不是哪里受伤了?」那孩子总算有点表情,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知道?」
「啊,我的狼跟我说的。」我说。
「跟你说的?」小鬼皱眉。
我于是把我的能力告诉他。
其实就算我说了,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我,很多人类宁可相信常识,也不肯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但小鬼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扑向我,没想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家伙,也有这么富于情感的时候。
「你也听得懂牠在说什么吗?」他指了指自己的鹰。
「嗯,是的。」
「快告诉我!我想知道牠说些什么!」
「……我觉得你不要知道会比较好,何况我也不想告诉你。」
「列车长!这个车厢里有一只灰……」
「啊─你快点说句话!雀鹰先生,别再唱歌了!你的宠物想听你说话!」
那只鹰听了我的话,忽然拍着翅膀跳到包厢桌上,头倏地转向我:「大胆贱民!竟敢直呼朕的名讳!还不快给我跪下!」
「牠说什么?」男孩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牠说很高兴见到我。」
「不过看在你收留我家宠物的分上,朕就大发慈悲网开一面,不和你计较,还不快点跪下谢恩!」
「……牠说,很感谢我收留你。」
「但朕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为了答谢你的忠君之心,奴家今日就来歌舞一曲。此乃本族不传之秘祖拉达拉舞,奴家今日不才,还请各位看官仔细瞧了─」
这只鹰的角色还转换得真快。
「牠说,为了要谢谢我们,牠想跳舞给我们看。」我谨慎地说。
那雀鹰还真的开始跳舞,用单脚在桌子上转圈圈,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换另一只脚转圈圈,如此周而复始。
男孩忽然笑了起来,一把将雀鹰抱回怀里。
「好棒喔!我就知道牠一定会说话,我和牠说的话从没有白费过……啊,你问牠,牠喜不喜欢我?」男孩催促着我。
「哎哟,死相啦!怎么好叫奴家当众说这种话,奴家早就是他的人了!」
「……看来是喜欢的样子。」我看着扭来扭去的雀鹰说。
「是吗?」
男孩的眼睛微微放着光,把雀鹰紧紧地抱进怀中,高兴地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在他脸上看见孩子应有的、洋溢天真的笑容。
火车在当天傍晚抵达目的地,一路上小鬼缠着我替他翻译东翻译西,加上雀鹰的发言实在有够难翻,让我怀疑他们一人一鹰是不是串通好来整我的。
总之抵达北方山群的山脚时,我已经累坏了,像条狗似地坐倒在行李上喘息。John替我们把所有行李扛下来,Johnny也趁机溜下了火车。
位于北方山群中的SaintFranka,是很有名的露营胜地,一方面海拔较高又地势平坦,夏天来了特别凉爽,离城市也不算非常远,所以游客还满多的。
一般而言,大部分人都是坐火车到山脚的车站,再等每日两班的登山车到营区。
但我们抵达时,游山车的晚班时间已经过了。
虽然附近有旅馆,但John觉得运动运动也好,所以提议走上山去,我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我才不想让友人看扁我。
「真的不行我可以背你啊。」John看着精神不济的我调侃道。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安顿好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鬼才行。
John和站台人员说明了状况,描述了男孩的穿著长相,通知各火车站广播。站务长请友人填一些数据,以便孩童的父母可以联络。我和小鬼就坐在车站外的行李上等John回来。
「这只灰狼是什么品种?」小鬼看着灰狼说道。下了车后,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让我怀疑刚才的笑容会不会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