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了。」Vincent的声音很平静。
「啊,对不起。」Vincent微微挤出一笑,又看着那个画板:「这是他平常工作用的画板,他死了之后,我就一直带着它,久了就想,没事也自己画一画。可惜叫医生画画,好像还是太勉强了些啊,啊哈哈。」
我又问道:「那你妻子她……」
他却忽然打断我的话,「不是妻子喔。」
「咦?」
「他不是妻子,虽然说他以前都叫我老婆啦,不过叫他妻子他肯定会生气……Lawrence是男的。」
我大吃一惊。「等、等一下,那Morris到底是……」
「嗯,那孩子和Lawrence有血缘关系,但和我没有。」
「喔……」我愣愣地看着他。Vincent大概看我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竟然笑了,然后放下画笔。
「你听过代理孕母吗?」
「代理孕母?」
「是的,仔细讲起来很复杂,但简而言之,代理孕母就是借别的女性的子宫,来生自己的小孩,大部分是给患有不孕症的夫妻,一圆孩子梦的技术。」
我听得很专心,因为这是我从没接触过的世界。
「以前人工生殖法还没通过前,这是非法的,很多夫妻都要偷偷做,但现在T市已经准许了,不过因为T市不承认同性的夫妻,所以我和Lawrence想要申请也没办法。好在我因为职业的关系,在人工生殖中心那里有些人脉,他们才破例让我们做。」
「咦……可是,呃,我不太懂,雄性只有……精子不是吗?那雌性那部分……」
「对,所以必须用到该名代理孕母的卵子,体外受精后再放回孕母子宫着床。这是代理孕母的一种型态,一般夫妻当妻子的卵子有问题时,就会采取这种方式。虽然不需要经过性交的程序,但很多人觉得形同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小孩,所以争议很大。」
我听得半懂半不懂,只觉得这是离我很遥远的世界,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感慨。
「哈……你一定觉得我们很蠢吧!上帝明明安排好由雄性和雌性交配,就能生出爱的结晶,但是人类如此妄自尊大,竟然做出这种完全违反自然的事情,只为了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Vincent苦笑着说。
我沉默下来。人类确实做了很多很多违逆自然法则的事,这也是我如此讨厌同类的地方,但是先天不足的人,真的就该顺从命运吗?Vincent忽然从木椿上站起来,把画板重新背在身上,然后转向我。「我想再往里面走一走,陪我散步一段?」
「咦,可是我还要找John……」
「可以吧,可以陪我吧?拜托,我对营区的路不熟。」他开始泪眼盈眶。
「……好吧。」
我和他踩着初夏新长的绿草,在逐渐移动的光影间散步。林子里有条简单的石子步道,所以虽然昨夜微雨,地面有点泥泞,可是并不难走。
John似乎也没在树林里,我忽然想到Johnny,早知道就带牠一起来了,和灰狼一起晨间散步一定很不错。
不过Vincent先生的咳嗽又严重起来,我想起男孩曾说过他身体不好,不会是得了肺炎之类的病吧!
但Vincent似乎完全不在意,走到半路又和我聊了起来。
「其实Morris一直和Lawrence比较亲,可能有血缘真的有差。以前我的工作很忙,Morris从三岁开始,就和Lawrence到处找动物画,那时候真的很愉快。」
我想起那男孩在我翻译雀鹰的话时,露出的灿烂笑容。Vincent继续说:「他是个很早熟的孩子,平常也很照顾我。不过他好像不认为我是他爸爸,从来不肯叫我老爸。也难怪,毕竟对这么小的孩子而言,两个爸爸有点奇怪吧!哈哈。」Vincent摸着头,我觉得他语气里有些许落寞。
「Morris很像Lawrence,都是能干又有主见的男孩子,我就完全不行了。」Vincent低着头,大概是看我一直沉默不语,他连忙又说:「不好意思,这些话题很无聊吧?你和你爸的感情那么好,应该没这种问题。」
「啊,John不是我爸,他只是我的监护人而已。」我赶快说。
「监护人?」Vincent看起来十分惊讶:「那你的父母……」
「好像是死了吧,天知道。我和John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是他抚养我长大。」
他听完我的话,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我,半晌才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顿了一下,又说:「Lawrence去世之后,这孩子就几乎什么也不和我聊了,他一直不能原谅我害死了他承认的爸爸,倒是一天到晚和他那只幼鹰说话,还常常一起看连续剧和电影,有时Morris会把牠藏到袋子里,一起去看歌剧之类的东西。一人一鹰感情很好。」
原来那只雀鹰的戏剧癖是这样来的。
「害死?」我问道。
不过Vincent还来不及回答,我怀里的雀鹰忽然「咻」地一声飞了起来,飞到半空中又后继无力,「碰」地一声坠到树林里,把枝叶撞得漫天乱飞。
我连忙跑过去把牠捡起来,质问牠说:「喂,不是说机密任务不能发出声音吗?你怎么违约?」
「机密任务?喔,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小女子纯洁可爱什么都会做,请不要伤害我也不要强奸我!」
「……」Morris平常都让他看什么样的连续剧?
我听到背后传来呻吟,Vincent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好像被乱飞的树枝打伤了,手指滴着血,我赶忙过去帮忙。
「Vincent先生,你还好吧?」
「不,先不要过来。」没想到他竟然阻止我,「先不要过来……比较好。」
我一头雾水地愣在那。Vincent比平常冷静地站直起身,从口袋里拿出白布一类的东西,迅速地包扎了伤口,然后对我微微一笑:「这样就没问题了,抱歉吓到了你。」
「啊,不会。」
「虽然这一点血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怕你事后想起来会觉得恐怖,所以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Vincent说。
我一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我说道:「我的伴侣,就是Lawrence,他是死于HIV病毒。」
我一时反应不来。「HIV?啊……就是那个AID……」
「嗯,后天免疫缺乏症候群,俗称AIDS。」Vincent用近乎专业的口吻说道。
对于夺走他一生挚爱的病因,他冷静的不像平常的他,我本来以为他会哭哭啼啼,但是他没有,连一点泪光都看不到。
「难道说,Vincent先生已经被他感染……」
「不,正好相反。」Vincent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画板,「是我传染给他的。」
我呆了呆,虽然我对AIDS不太了解,但这个病相当有名,因此多多少少会听到一些传闻。例如不可以和AIDS病患共享牙刷啦、AIDS的感染者在车站拿针头乱戳人啦,或是毒品使用者因为共享针头而连续感染,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传闻。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同性恋者和AIDS的关系,有人说AIDS是神为了惩罚同性恋者而创造的病。
「你一定在想,像我这样的人,会得这种病也不意外吧!」Vinent对我笑了笑,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看着我,表情忽然苦涩起来:「不过很遗憾的,我并不是因为性交行为而感染,而是因为输血。」
「输血?」
「是的,六年前的圣诞节我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伤本身是不致命,但医院误用了未检验的血液替我输血。
「等到我伤好回家后,才辗转收到通知,我使用的血液疑似感染了HIV病毒,要我到医院复检。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检查出来结果是阳性,医院当时赔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但有什么用?」Vincent抿了抿唇,带着苦笑的神情微撇过头,或松或紧地捏着拳头。
「其实输血感染是机率很小、但也最不幸的例子,因为AIDS的空窗期长,有时候就算检验也检验不出来。而因为我刚好
是同性恋者,所以大部分人听到我感染了HIV,都是一副『啊我就说嘛,这是迟早的事』,不会有任何同情。
「确定感染之后,医院也把我免职了,毕竟就算实际上危险不大,院方也不可能让AIDS患者进开刀房。」
我听见他又轻咳了两声,我觉得胸口有块东西堵着,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那年……刚好是Morris受孕成功的那年,我和Lawrence本来就快要有孩子了,他还说,如果Morris的情况不错,要用我的精子再生一个,让他们作兄弟……」
「Lawrence先生……他知道你感染了吗?」
「他当然知道,我本来想瞒着他,可是我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接到阳性反应的报告,我本来想就此和他分手,但是他不放我走,而且执意继续和我上床,我哭着求他住手,他理都不理。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他也感染为止。」
「一个多月……吗?」
「是,你很惊讶吗?社会对于AIDS感染的观念偏差得很严重,因为是不治之症,所以人们感到恐惧,恐惧会进一步妖魔化。
「其实要感染HIV没有那么容易。平常交谈、拥抱或接吻不用说,就连共享茶杯器皿、牙刷毛巾,大体上也没有问题。甚至只是一两次的性交或血液沾染,因此感染的机率也相当低。」Vincent又苦笑起来。
「Lawrence他……根本是故意被感染的。他说,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受罪。没想到得病不到五年,他就因为急性肺炎引起的并发症走了……而我却还好好活着。」
我沉默不语,这种时候,很难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真是的,怎么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这些。」Vincent深吸一口气,向我微一鞠躬,他还是没哭。
我正想回话,Vincent却重新背起画板,指着树林深处:「我还想往里面走一点,说不定能画到稀有的鸟类。你的监护人还在等你吧!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好了。」
雀鹰篇第二章
我顺着原路走回营区,一走进草坪,就发现John正穿着围裙,在铁架上烤着什么东西,原来他刚才是去备置午餐了吧!
我心里沉甸甸的,友人远远地和我打招呼,我却没力气响应他,只是径自走到他身边。
「你去哪了?」友人问我。
「喔,没有,我陪Vincent先生在那边树林里写生。」
「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我微微撇过头,不知如何和John启齿。而且我觉得那是Vincent的隐私,我不应该随便转述给别人。
友人见我没有回答,也不勉强我,只是朝我递出一样东西:「饿了吧,要吃吗?」
是根刚烤好的热狗,我怀里的雀鹰高兴地拍打翅膀,一面唱着:「香肠、热狗、还有可爱的我,今晚你要点那一道?」
我抱着鹰,空不出手来,于是便歪着头凑近John,直接含住食物的一端,像小狗一样叨回口里。
「你干什么!用手拿,用人类的吃法!」
友人不知为何脸红了一下,迅速抽开了手。
我被热狗烫了一下嘴唇,只好放开雀鹰,让牠滑翔到草地上,用手拿着咬下一半:「有什么关系,你害我烫到了啦。」
「吃没吃相,你还是一点都没长进嘛!」友人说。
我正想反唇相讥,举头就看到Johnny从远方慢慢踱了过来。
过了一个夏季,灰狼长得日益壮硕,颇有草原之王的气质,我顿时觉得十分骄傲,自己能和这样英俊威风的狼为伴。
「在下久寻阁下不着,原来阁下在此。」Johnny一跃跃到我身边,我把手中的半截热狗往上一抛,Johnny便利落地接住。
在野地里长大的灰狼是不吃死肉的,但Johnny因为被动物园养过,所以十分能接受。
我笑着和牠玩起来,抬头看见John很不高兴地瞪着我。他一直到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养一只狼当宠物,只要每回Johnny稍微亲近我一点,他就会开始冷言冷语。
有时灰狼到我森林里的住所找我,我总让牠趴在沙发上,和我一起倾听宗教音乐。如果John和牠都在时,John会忽然变得很小孩子气,不但会怪我只和狼聊天,还会和Johnny抢沙发。
有一次灰狼和我说:「阁下的人类朋友,似乎相当厌恶在下。」
「咦?还好啦,我想John也不讨厌动物,只是担心你会咬我而已。」我安慰道。
当时Johnny没有回我的话,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目光,望着John的背影。
「啊,原来你又跑到这里了。」
熟悉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Morris从山谷那头冒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向草地上的雀鹰,再小心翼翼地把牠捧在怀中,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便转身离去。
我想起刚才Vincent和我说的话,于是站直了身:「那个,Morris……」Morris没有回头,只是抱着鹰停步。「有什么事吗?」
「就是……嗯,不,我想问的是,你的雀鹰很特别,是从哪来的呢?」我踌躇了半天,还是问不出口,只好临时换了话题。
「捡来的。」
「捡来的?」我有点惊讶。
「嗯,有回爸爸到森林里取材,发现牠掉下石崖,还是只雏鸟。虽然一般人印象都觉得老鹰很凶,但是其实鹰类是最照顾雏鸟的,是模范爸爸和模范妈妈。牠是因为父母被猎人杀了,整个巢被人类捣毁,才因此摔下来,左翼也是那时候受的伤。」
「是这样啊……」Morris说的「爸爸」,我想应该就是指Lawrence了吧,因为他从不称呼Vincent为爸爸。
讲到他的雀鹰,Morris不再如原先那样面无表情。他放手让那只鹰往上飞,雀鹰很High地一飞冲天。
这时刚好有只松鼠飞快地钻过营区,那只鹰眼睛一亮,从高空往松鼠扑过去。结果一如往常,猎物没扑到,反而自己呈九十度插进草地里。
「鹰类是靠高空俯扑来捕食猎物,最优势的就是牠们的速度,如你所见,翅膀受伤的鹰,根本没办法独立在自然里生存。所以爸爸把牠带回来给我,让我当牠的代理父亲。」Morris走过去,熟练地把雀鹰的头从泥地里拔起来,雀鹰仍旧乐观地拍着翅膀:「Morris老爹万岁!我对你的感激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男孩却少有的转过头,脸色有些阴暗:「但牠有了爸爸,我自己……却没了爸爸。」
我想拦住他,但Morris走得很快,一下子便消失在营区里。其实我想和他说「你还有另一个爸爸」,但又觉得这是人家的
家务事,随便插嘴好像不太好。Johnny走到我身边来,悠悠地说道:「在下和舍弟,也是自小无父无母。」
「咦,真的吗?」
「嗯,在下和舍弟接受手术前,年纪尚幼,故已不复记忆。手术后即被移送往T市动物园,故自在下有记忆以来,便是和舍弟相依为命。」
「那我们很像呢。」我笑着说,在营区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对了Johnny,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吗?」
「阁下如有需要,在下万死不辞。」灰狼很认真地望着我。
「你可以用『你』和『我』来称呼我们彼此吗?既然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这样好生疏的感觉。」我说。
灰狼听了我的话,竟然安静了很久。我到现在还不太会判断狼的喜怒哀乐,只觉得牠好像有点害羞,因为牠一直用前脚踢着草,我赶快说:「如果这样很为难的话,就不用好了。」Johnny却摇了摇头,好半晌才重新看向我:「既然阁下……既然你这么希望,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John又招呼我回去吃午餐,我只得结束谈话,过去帮John的忙。
我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也有两个父亲,一个是从来没见过个影的亲生爸爸,另一个则是我的朋友。我对John的那种感觉,应该就像对真正的爸爸一样吧?
过了一会儿,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我和John正想收拾烤肉用具,回帐篷避一避雨,就看到Morris抱着他的雀鹰,从远处急急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