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向北叫他。
张风起坐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向北道,“难受吗?”
张风起道,“没有。”
张月娘忙说,“我去热饭。”
“你吃饭了吗?”张风起问向北。
“在火车上吃过了。”向北道。
张风起对姑妈道,“我不饿。”
张月娘道,“一天没吃东西,怎不饿?”
张风起道,“早上的烧饼还没吃呢,我饿了,就吃那个。”
张月娘没再勉强,出去了。
张风起指了指房间那边道,“炉子上有热水,你洗洗。水不够,你自己去前院提,要是洗衣服,晾外面绳上,一夜就干了。”
他说得分明,不像会犯糊涂的样子。
向北抱住他,“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张风起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你跟我挤挤吧,幸好席子宽,不然只能打浆糊把你挂墙上了。”
向北将额轻抵他滚烫的额,低声笑道,“我是年画啊。”
“那过年的时候,我考虑考虑。”张风起道,灼热的呼吸拂在向北脸上。
“考虑什么?”
“看看把你贴在墙上还是门上。”张风起说。
向北笑出了声,抵着他的额,感受他高温的气息熨烫着自己。
灯光如豆,室内将明将暗,眼前的人朦胧而模糊,向北忽然有瞬间的迷失,难道自己还在梦中,繁华的都市怎会变成陌生的茅屋?
他伸手触碰张风起的脸,“风起,我真的在你身边,不是做梦?”
张风起笑道,“是啊,你找到我了。”
向北抱紧了他。
洗漱完毕,回到屋内,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向北揭起灯罩,吹熄了灯。
月光从敞开的窗倾洒进来,满室清辉,让整个房间似真似幻。
赶了一天路,从五光十色的城市来到寂寞幽暗的乡村,不由得向北不产生错觉,似乎身在梦境。但怀中的体温如此之高,清晰的烧灼着他的每个神经,告诉他这不是梦。
是的,他找到他了。无论是明亮舒适的都市华厦,还是肮脏狭小的乡野草屋,他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向北生平第一次在鸡鸣中醒来。
张风起还在睡,烧退了不少。桌上摆着几张油饼,大概是张月娘端来的。
衣服果然一夜就被风吹干了。
向北去前院提水。
走过正屋侧窗,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听他们连连提到起娃儿起娃儿,想是对张风起的昵称,向北停住了脚。
这些窗子都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遮着。
从他们互相的称呼中,向北知道里面是张月娘和张风起的三叔四叔,张月娘丈夫下地干活去了。
原来张风起的病不像张月娘对向北说得那么简单。
在他们的来言去语中,向北才听出事情的始末由终。
张风起父母承包的果园属于乡里的果园场,原是全县的水果基地。改革开放后,因疏于经营管理,日渐颓败。几年前分包给了个人,大大小小有几十户。张风起家是从一个大户手里转包的几亩。
经过这几年承包户的辛勤劳作,萧条的果林枝繁叶茂起来,以桔子和桃子为主。果实个头虽小,名气也不大,但味道甜美,没什么农药,在周遭县市颇受欢迎。
效益还算可以,小户得以糊口,大户有望脱贫。
然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古今皆同。
年初,上面传来风声,要清理整顿违规乱建的开发区,使得县委书记想借此升迁的计划化成泡影,而且很有自扇耳光的可能。唯今之计必须找到一项足以炫耀并博取上级欢心的政绩,既可遮掩“失误”,又可名利双收。
本地能拿得出手的产业也只有这片果园了。
于是一夜之间,果园归了县里,承包户被赶了出去。之后,县里向市里提了申请,说是县政府牵头,搞了个示范果园,几年下来,颇见效益。准备把这项成果对农村推广,大力扶植农民发展经济果木。希望市里能支持一笔资金,用于给困难户买树苗等等。
上面随即派了考察小组,正值一眼望不到边的嫩桃坠满枝桠,领导连连夸好。回去后,立刻下拨了三十万的辅助金。而此时这园子已由县里转租给了两个外地人。
承包户们经营几年才把园子侍弄齐,投入的成本尚未收全,竟就成了县政府的功劳,自己连苦劳也没沾上。眼见自家果实被别人采摘装箱,耿直忠厚了一辈子的张老五旧疾复发,终是没能调养过来,在阴霾的雨季病故。
母亲托了人给儿子捎信,又哪里知道儿子正奄奄一息,挣扎于生死边缘。传话的人没能找到张风起,只打听到工地崩塌,多人出事,具体情况不甚了了。
捎回信来,母亲心痛如割,伤夫忧子之下,病势日重,没有熬到儿子回来,在湖水涨起前,郁郁而终。
待张风起回家,已是人事全非,只剩淹过水后无法居住的几间空屋。
他暂居到姑妈家堆放杂物的草屋,过了几日,生了病,烧一直不退,张月娘拉着他去县医院看了两次,开了方子,但始终不见好转。张月娘觉得再也不能拖下去,让两个哥哥出钱带张风起到省城瞧病。
两个哥哥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诿。
张月娘说起二哥如何小小年纪历经艰辛抚养弟妹,又是如何为给他们成家立业背了十几年的债。讲到兄嫂在时,对他们怎样照顾帮衬,话简明平实,但闻者足以动容。
两个哥哥亦有些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阵,三哥道,家里困难,实在拿不出钱来,再说得这病的没几个好的,不如按旧例,给张风起吃了那药,保住他的命也算对得起兄嫂。
“那是什么东西,能给他吃吗?”张月娘厉声道。
“你要这么说,这闲事我不管了,随你折腾去。”三哥并不示弱。
“闲事?”张月娘道,“四哥,你也说这是闲事?”
老四嗫嚅半天,没说话。
张月娘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二哥二嫂,就说起娃儿,远的,暗的,碎的,都不说,我只说两件。”
“头一件,三哥你儿子今春聘的媳妇,问二哥借了五千块钱;二一件,四哥你家云生去冬验兵,送了人武部六千块,也是跟二哥拿的,这一万多块钱,你们都知道是起娃儿在外面挣的……”
她话没说完,老三“嚯”的站了起来,“你这什么话,我聘儿媳妇倒要问侄子拿钱?”
说着,他向门外走,“没功夫跟你磨牙,家里一身事。”
老四跟着出去了。
只剩下张月娘一个人在屋里。
等他们走远了,向北去井上拎水。
一个四十多岁背着药箱的人进来,喊道,“张家姑娘在屋吗?”
张月娘出来道,“是许医生啊。”
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刚替人打完针,顺路来问张月娘能不能去把拖欠的药费结了。
张月娘拿不出钱,向北说他去结。见他和张风起关系很深,张月娘同意了。
从张月娘家到诊所很有一段距离。
没到正午,日光并不强烈,风中渗透着夏天的躁暖,无端让人烦闷。
沿途一派乡野光景,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宁静的田野和潮湿的土地默然的伫立。
纵横交错的小径被各式车轧得高低吭洼,对习惯都市平坦的向北来说很新鲜也很难走。
快到湖边时,震耳欲聋的船只噪音扑面而来,打破来时的安宁。
许医生是健谈的人,一路走,一路跟向北聊天。
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张风起家的事并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在闲谈中讲述了前因后果和相关的方方面面。
又说到张风起的病在此地很常见,据信是由于大湖涨水,潮气太重引起的持续高烧。多数人短时间即可康复,但也有像张风起这样时间比较长的。
乡间有一味土药可退热,不过对智力损伤极大,吃过的人从此变成痴傻。以前在病人已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之下,亲人为了保住他的命,只得给他吃这种药。近十多年,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和经济水平的提高,就算本地医院没有良方,也可到省市大医院求治,再没有出现过这种悲剧。
潮水已退,堤坝上还残留着防洪工事,许医生和向北顺湖岸往前走。
他指着一个地方对向北道,“你看,那儿就是风起的家。”
向北抬眼望去,果然有几间破瓦房,很明显经水泡过,墙体到屋檐下仍湿漉漉的,长了厚厚的青苔。一些可能是从房内冲出来的东西在门边烂成一团。但没看到树。只是地上散落不少树桩,都是新锯的口子。还有几根才伐不久的树杆靠着院角,有个中年男人正引导几个年轻人抬上卡车。
一个背着手的老头路过,看见这情形,对那中年人骂道,“赵六子,我跟你说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赵六道,“您老有事忙事,没事跟儿子享福去,别在这瞎掺和。”
老头气得瞪圆了眼睛,“赵六子,我把话撂这儿,他可不是让人欺负的孬种,你小子想惹他,不够格!”
“不够格?”赵六讥笑道,“慢说这树是村里的,就算是他家的,他吃奶的娃娃,小命还不知悬在哪根钢丝上,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去!”
老头用食指点点他,一甩袖子走了。
许医生介绍说,老头是村里原支书李德财。
赵六是现在的村会计,张风起父母不在后,他和村支书孟金贵打起了张风起家树的主意。
张风起父母婚后,在门前种了三棵泡桐树,第四年张婶怀了孩子,又种了槐树。
每棵泡桐都在二十多年,要三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过来,一棵树就值几千块,再加上十五棵槐树,这十八棵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因张风起父母不喜毁树,多少人来买都没同意。
他家没了人,村支书把树伐了。中间由于涨水,剩几棵没来得及卖,几天前陆续砍了。
张风起这种样子,哪里管得了。村里人即使有同情的,也自求安稳,敢怒不敢言。
结完帐,向北往回走。
刚到门口,张月娘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出来,看见向北,一把抓住他,“我家风起不行了!我家风起不行了!”她语无伦次,只会说这几个字。
向北飞奔到屋里。
张风起躺在地上,鼻耳流血,浑身滚烫,犹如火炭。
张月娘的家住得僻静,附近并无人家有车,向北背了张风起,跟着她往村口去拦车。
到村口的这条路如此漫长,向北从不知道,几百米的距离竟长得这样可怕。背上的温度比盛夏的骄阳更炙热吓人。他要怎样才能不失去他?
路高高低低,平常走都费劲,何况此时,仓忙中,向北一脚踩空,滑下沟去。
沟本是枯沟,因前阵子下雨有些积水。两人跌落水中,染了一身泥浆。向北立刻爬起来查看张风起有没有受伤。
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没醒,却是一脸鲜血,一瞬间,向北的脑子出现短暂空白。
他打了个愣,一把将张风起紧紧抱住,“风起,求求你,求求你……”
求他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手足无措,他惊惶万分。
张月娘焦急的呼喊他们,下来帮向北把张风起弄了上去。
村口正好有出租车路过,送他们到了乡卫生所。
一番处理后,鼻血止住了。耳朵并未出血,只是张风起没垫枕头,睡在凹凸不整的泥地上,头部位置较低,有些血流了进去。医生清理干净后,给他挂上水,总算平稳了。
下午,张风起苏醒过来,但很没有精神,糊里糊涂的,不怎么认人,向北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一会儿,又睡了。
张月娘让人给丈夫带了口信。
回到病房,她对向北道,“小向,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不饿。”向北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熟睡的张风起,“你先去吃吧。”
张月娘在张风起床前坐下,看着他烧得赤红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用粗砺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喃道,“是苦啊,我家娃受苦了。”
然后她开始低声的吟唱,那是当地的民间小曲《望儿郎》,每字均为拖音,曲调哀婉悲凉。
春季里来百花鲜
我儿出门母挂牵
大路小路多艰险
儿呀
与人和善莫争先
夏季里来日高照
我儿为人锄青苗
四野炎炎如火烧
儿呀
草帽虽破无忘了
秋季里来凉风袭
我儿替人把楼砌
万丈高楼平地起
儿呀
你可有屋将身栖
冬季里来雪花飞
不见我儿把家归
十月天寒北风吹
儿呀
你在他乡无棉被
……
张月娘唱的时候,房里的其他乡民轻轻的和诵,把几个农妇的眼泪勾了下来,合着唱腔中原有的哭音越发叫人听了难过。
然而床上的人长睫紧拢,静静的沉睡,毫无反应。
晚上,张月娘回家给丈夫做饭,向北守着一直没醒的张风起。
两瓶水快挂完,烧退了些。
九点以后,卫生所再没有别的病人,不甚宽敞的病房空落落的。
稻田里青蛙“呱呱”的叫,陪伴着乡村素净的月夜。
看看瓶中的水剩下不多,向北轻轻拔掉吊针,取了酒精棉按在张风起的手上。
手背上密密麻麻的,布满深褐色的针眼,一直延伸到手腕,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向北移开视线,摸摸张风起温热的脸。
他抬起他的手,一根一根的,亲吻他带茧的指。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
只要他能平平常常的和自己相守,只要这样,就够了。
张风起的烧反反复复,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到院子里站站,吹吹风,也是浑浑噩噩的。
向北着手带他到大医院去,这时发生了转机。
给张风起治病的医生请了位老先生来。他是县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对头疼发热一类的“小毛病”很有办法,只是十多年前退了休,近来已少有人知。
年轻的乡村医生很用心,张风起的病在县里乡里都瞧过几回,总没有起色,他便特地去拜访了本地曾享盛名的几个老中医,才知道了这位先生。
老先生查看了张风起的病情和病历,开了两张方子,道,按方用药,五日可见好。
没出五日,张风起发烧的时间大大减少,开始转好。
昼夜更迭,新的一天到来。
向北睁开眼,伸手探了探张风起的体温,烧退了。
他起身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河塘里,满池的紫荷一夜盛放,娇艳欲滴。一只玲珑剔透的碧蟾突兀的跃出水面,溅起荷叶上晶莹滚动的露珠,在晨光里划了一道炫目的虹。
向北转过头,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