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舅看着素来洒脱的长子铁青着脸推开家仆,踉跄而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子笙,你过来。"何子笙掩去笑容,恭顺地跪在父亲脚旁,却听他沉声道:"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干了!否则为父便将你逐出家门!"
何子笙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孩儿谨遵父命。"老国舅摸摸他的头顶,长叹一声离开了书房。一时寂然,青年秀美的脸上全是冷淡之色。已经太迟了,他午后入宫,和姐姐私下谈了一会,看来害人之事也不是那么难。
暮色笼罩了长街,甘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段,店铺林立,小商小贩挤在路旁,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股浓郁的桂花糕香气,弥漫在街头。路旁白杨树下,一位俊美男子手握折扇,目光追随着那个清秀飘然的身影,不时露出淡淡笑意。
韩墨俯身在药铺子里翻捡,悄悄打量四周。今日借口治寒毒的药丸吃完了,好容易才得凤王首肯,到甘州国最大的街市一游。药店的朱砂味太重,凤王娇贵,哪里受得住这个,便远远站定了等他。
华灯初上,韩墨捧着研磨好的药材出来,忽然发觉对面的贵公子不见了踪影。他愣了愣,正四下张望,就听身后一人道:"店家,上好的白芷有货么?"韩墨闻言蓦地回过头,一个瘦高的汉子正往药铺里走,青布衣卦,正是云岭梅阁的打扮。
"陈二叔?!"韩墨失声道,想都不想就把药材扔了一地。那汉子吓了一跳,一见到是他,急忙压低了语声,"小韩?!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他蹲下来假意帮忙收拾。陈平侍奉罗镜多年,也算是梅阁的管事,素来待他们师兄弟极好。
"二叔,今次可是师父来了?"韩墨心中激荡,恨不得马上跟他去见罗镜。"罗大人带了母参来,你只管放心,必定接你回去。"
韩墨四下扫了一圈,从袖子里抖出一枚蜡丸,"把这个带给师父师兄!若有意外,我回不去的话,或许能派上用场!"
马车声粼粼,韩墨站起身,给陈二叔使个眼色,他便会意走进了药店。片刻车子停在他身边,四角流苏,重纱为帐,车夫熟练地放下梯子,凤颜华探出身来,微微笑道:"怕你逛得乏了,唤了车马过来。怎么了?"他忽然蹙眉跳下车来,也不顾街头人来人往,衣袖卷住他带进怀里。韩墨刚刚与师父身边的人相会,生怕他起疑,只好低头道:"是有些乏,想回去了。"
他少有的温驯,凤王果然笑得欢畅,在他额角轻轻一吻,眷恋不舍地道:"累了吧?咱们这便回去。"他扶韩墨上车,风忽然大了起来,吹乱了满街灯火。
三十
马车绝尘而去。拐角的酒楼雅座里,白衣公子站起身,给对面的贵客沏茶。"您刚才也都见到了。我主上对韩相,一直关爱有加。若说日久生情,也不无可能。"他轻快地道。
罗镜握在膝盖上的手青筋暴露,愕然、愤怒、怀疑兼而有之。那孩子是韩门的家主啊!其父韩熙苓曾为故土倾尽了心血。岂料今日一见,强敌勾勾手指,他就弃肃国于脑后,投怀送抱,气节全失。
"韩墨他或许受人胁迫,不得而为之呢?"罗镜压抑着火气道。
小言公子脸上绽出一抹浅笑,"恕我明言,王爷早已将他收入府中,极为恩宠。"
"放肆!我肃国大臣,岂能由你编派?"罗镜终于失却了镇定,真如此,叫他有何颜面去见好友!言泽站了起来,"大人息怒,叶大夫现在枢密院的大牢里,看在您的份上,不敢用刑。但是您归去后,就难说了。三枝母参换一个人,就看您是要韩相、还是叶大夫了。"
罗镜低声笑了起来,"真是无耻的手段。那就让我跟凤王殿下再见一面。"他笑容阴郁,望向窗外的黑夜,忍不住思念故人。熙苓,当年陛下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装作无动于衷。我当时没能救你,十四年后的今天,只怕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翌日午后,韩墨在偏厅转来转去,心里乱作一团,师傅在和凤王密谈,或许今日便能脱身?他等待这一刻太久,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来。不一会儿,月亮门处走过两个人,为首的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正是罗镜。韩墨抢上一步跪倒在地,"弟子不肖,拜见师父!"这几个字一出口,百感交集,声音都哽咽了。
"小韩!你、你今次闯了多少祸?!"口中虽然怒斥,罗镜上前将他拉了起来,就着天光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眼角不禁湿润。韩墨自是无颜面对恩师,然而蒙他悉心抚养大,视如己出,此时隔了数月相见,师父原本漆黑的鬓角多了几丝华发,疼爱之情言溢于表,怎能叫他不感动。
凤王负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却是微凉。在他面前,即便是最亲近的时刻,韩墨也从未真正敞开心扉,更不用说这般深情流露。只怕到头来,他所想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罗镜一手自然而然搭上小徒的手腕,不知为何,韩墨却微微退缩了一下。"最近寒症没有再犯过了吧?为师给你配过了药,只要不沾冷水,便不会发作。"罗镜松开手温和地说道,一面转过身,"从今往后,殿下也请多上心些。"
韩墨的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来回望着他二人,"师父,您难道要将弟子留下?"他看罗镜挪开了视线,凤王郁言又止,只觉得胸口似乎要迸裂开来。"为什么?!"他紧紧攥住左腕,"就凭这个,您也疑我背叛了肃国?"
"小韩不要误会,为师也是为你的安危着想!"罗镜脱口而出,然而这样的借口,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韩墨的脸色惨白,蓦地双膝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扣紧了地面。"韩墨自知有罪,但求早日回归肃国,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罚,哪怕革职除名,请求师父成全!"说着,不顾一切连连顿首。
这下二人脸色都变了,凤王哪里还忍得住,抢上一步将他捞进怀里。韩墨只觉后颈一麻,视线渐渐地模糊,最后记住的,是师父悲伤的面孔。"为什么......最终被放弃的,仍旧是我?"
凤颜华抱着他沉吟片刻,抬头清晰而锐利地道:"肃国有人想要他的姓命,罗大人你和赵珣未必能护他周全。我待他一片真心,他此时不懂,终有一日会明白。"他顿了顿,又道,"别忘了本王方才应承过,有他在甘州一日,我朝......便不会对肃国用兵!"
这个承诺太重,由不得罗镜拒绝。肃国的名医不忍心再看下去,四下里有风低吟,光影交错,而他心头的阴霾却无法驱散。肃国留给韩墨的只是伤害,或许这个人真能守护住他?他犹豫了半天,没有回答。
抚着怀中人冰凉的脸颊,凤王压抑怒气,嘲讽地看着对面男子,有些话不吐不快:"这么多年,你们究竟是怎样哄骗、利用他的?用他的命去救人,害他终身受苦。因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无人保护是么?!"
"尤其是那个师兄,原以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差点就让他把小韩带走。但是jian细都混到眼皮底下了,他还无动于衷!如此无能之辈,本王怎么能放下心来?"
"王爷又知道什么?!"罗镜终于怒喝一声,他地位尊崇,极少被人如此羞辱,可又偏偏无法反驳。
凤王死死盯着他,"罗大人是聪明人,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言尽于此,两人互相对峙片刻,罗镜终于颓然摇了摇头。"多说无益,殿下发誓善待这孩子?"
"小韩既为我所爱,自然不会让他再受苦。"凤王的语音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幸福。大概会花一些日子,让他真正接纳自己,但是只要在一起,他总会明白。
肃国使团接了叶明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甘州京城。是夜御史何子箫大醉,提着剑竟在府中追砍亲生兄弟,一时间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何子笙没被砍着,但也挨了兄长一拳一脚,委屈得不行,急忙去求凤王。宫里很快下了旨意,封何子笙为莱州参事,即刻赴任。凤王知道他留在京里,韩墨总有一天会想办法给他些颜色看看,不如早点送走他。
出乎凤王意料,韩墨醒来后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留在王府当了一名清客。府中人都知道,主人只要看见这位公子,心情便如同三月春风,百般眷顾呵护,不让他受半点委屈。甚至还请柳丞相赴宴,切磋笔墨,只为求他开心。而韩墨一如既往的从容,除非凤王太过亲昵惹他翻脸,其余时候倒也自在。可怜那人千方百计把他留在身边,每晚送他回房安歇,自己跑到湖边徘徊良久。明明爱人就在手心里,为何不能跨越那道门槛呢?凤王心里不快,算是苦了甘州的大臣。总之这些日子朝中惹了凤王殿下的,统统被整得叫苦不迭,敢怒不敢言。
十来日过去,这天午后,凤王刚下了朝回来,正陪韩墨吃饭,内宫总管跟来一路追到饭桌边,看了一眼微觉诧异,单膝跪下行礼。贵公子蹙眉,夹了一筷子笋尖放进韩墨的碗里,这才道:"怎么了?不是回过皇嫂和陛下说不去了么?"
"王爷,娘娘她......刚刚凤体不适,可能是......老毛病犯了。"
"你说什么?!"凤王霍然起身,"赶快备马!"又对默然在旁的韩墨道:"小韩,我去看看皇嫂,晚间不用等我回来!"
他说完刚要走,手臂一紧被人扯住,"颜华,蔓罗母参有起死回生之效,然而不到非常之时,最好别用!"韩墨清亮如水的目光中有种复杂的神色,看得凤王一动,飞快地俯身吻了他的前额,"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别担心!"
一点暖意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韩墨不觉抚上前额。有点想多看一眼他的笑容,与初遇时带着算计的冷笑不同,现在凤王眼里,不论何时望向他,都盛满了眷眷柔情。他美丽的微笑足以令冰雪消融,给他这样望着,韩墨便会忘却旧事,恍恍惚惚地几郁沉沦。
三十一
静太妃原本身子柔弱,宫变那年,她不顾一切闯进燃烧的宫殿,拚死把六岁的小皇帝抱了出来,不料吸入浓烟,从此落下了肺疾。甘州举国上下对太妃敬重有加,九年的光阴过去,这位温柔女子的一颦一笑仍旧明艳,风姿宛如白荷。她是他的皇嫂,此生注定无法逾越,他唯有倾己所能保护她,为她和小皇帝守住江山。这些年来凤王最担心的,便是静太妃时断时续的病情。这也是他为何坚持要蔓罗参,而非城池土地。
此时他一踏上鸾和宫的白玉长阶,心里就咯噔一下。与以往不同,太医没有守在太妃身旁,而是一脸凝重地侍立在门前,看见凤王便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以凤王的能耐,也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两名内侍急忙搀扶住。太医吓了一跳,慌忙道:"王爷保重,娘娘的病势已安稳下来,下官是想求殿下一事。"
凤王清俊的脸上多了点血色,缓过气来,不免瞪了他一眼:"讲!"
太医磕了个头,"为免娘娘反复受苦,下官与同僚们商议,想动用肃国进贡的蔓罗母参!这几日来,我等给自愿为娘娘试药的宫女们服用了参汤,却有强旺菁神的奇效。"
凤王沉默了片刻,"嗯,那就熬好了备用。不到万不得已,先给娘娘服之前用惯的药。""臣遵旨!"太医惶恐地退了下去。
寝宫里幔帐低垂,药香弥漫。绕过紫檀雕花屏风,侧面香案上供着一尊白衣尊者像,面如满月,垂目恬然微笑,慈悲的神情仿佛怜悯于尘世之苦。凤王心中不敬神佛,也不禁驻足默祷。
侍女们见到凤王,行礼退避开来。静太妃披散长发靠在绣枕上,容色冰雪,虚弱地道:"我没事,颜华,你别急。"凤王眼里有泪,握住她的纤手跪坐在榻前,"姐姐,你知道么?这江山于我毫无意义!"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
"你是我甘州国至高无上的皇叔,宁懿还有......我,全都倚仗着你。怎么能说毫无意义?"静太妃笑容掩不住的凄婉,"先帝当年,心中只有这片天下。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却跟他......不大相象呢!"她捂住嘴轻咳,温柔地望着凤王,半是责备半是惋惜。
"先帝英明神武,自是无法企及。不过臣帝最近求了良药,一定能将皇嫂的病治好。等你大好了,就陪你回乡省亲去。你最爱的那片竹林,想来也更加茂盛了......"凤王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知何时,那美丽女子安然合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带着微笑。
"皇嫂?!来人!快来人!"见唤不醒她,贵公子慌了,好在太医赶来诊治,说娘娘只是过度虚弱,需要静养。凤王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她,沉声吩咐道:"把参汤端过来!"
一碗浅金色的参汤喝下去,不多久静太妃果然醒来,菁神健旺了许多,对着他露出了鲜花般的笑容,柔声道:"你说回乡省亲,可不许食言!"
凤王微微一笑,"皇嫂的旨意,这天下谁敢不从?"他守了大半日水米未进,见静太妃病情好转,便到偏殿去用点心。
刚喝了杯茶,忽听女子的惊叫远远传来,他一凛,扔下点心就往寝宫跑。一脚踏进去,整个人就如雷劈了般,彻底呆住了。太医慌乱地围着静太妃,方才还笑语盈盈的女子,脸色如纸晕厥在榻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浑身发软,眼光缓缓转到了玉碗上,难道这蔓罗参,被动了手脚?!似乎有人说过,不到非常时最好别用......
凤王面如寒玉,蓦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出了内宫迎面撞见言公子。"言泽你来得正好,马上到我府上,把韩墨抓起来!"
不料小言公子忽然站住,躬身行礼道:"殿下,下官正要禀报此事。半个时辰前,在城门处截查一辆马车,抓获了一个乔装打扮的可疑之人。臣亲自辨认过,正是韩相本人。至于他为何此时逃出王府,臣不敢......妄自猜疑!"
凤王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明秀的眉目微敛,寒声道:"是这样?那就等皇嫂好些,本王自己去问他!你把他转到水师大营去吧!"言泽觉出他身上缓缓散发的戾气,不敢多看多言,行礼而去。
一整夜过去了,静太妃依旧昏迷不醒。凤王再也看不下去,他太过自负,竟然相信了他!结果,把至亲之人断送在这恶毒的肃国骗子手里。他执掌甘州九年,从未象今日这样震怒。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他一言不发地出宫,来到了水师营地。
韩墨已经被软禁,看着凤颜华的脸色,微微打个寒噤,周遭变冷了下来。那双眼汲尽了黑夜,没有任何暖意,似乎透过他的脸在寻找着什么。"拿解药来!"凤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侧身堵住了门口。
"什么......解药?"韩墨忽然有些畏惧,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左脸重重挨了一掌。凤王盛怒之下,手掌灌注了真气,打得他半边脸高高肿起,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韩墨晃了晃头,鼻子一阵温热,伸手一抹全是鲜红,慌忙用袖子去擦。
"皇嫂怎么得罪了你,你们竟然这样加害她?!你早知道人参是下过毒的,对不对!所以我一入宫,你就闻风而逃了!"凤王厉声喝问,反手一掌将桌子拍散了半边。他逼近了一步,韩墨不明所以,心底却寒透了,被血噎得呛了一下,"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在凤王眼里,他这受伤可怜的模样实在令人痛恨到极点。窗外青碧的河水滔滔而下,凤王拍手叫来两个侍卫,淡然道:"碎玉河滋润故土,那就款待丞相大人喝个痛快!"
韩墨被往外拖的时候,仍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半边脸高高肿起,血顺着下颌淌到了胸前,他兀自含含糊糊地说:"你、你听我说,母参不可能有毒,药效猛烈,或许是病人承受不住!"凤王面无表情地跟出了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