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神色动摇,注视着他久久不能言语。夏老头在旁边总算看出些端倪,话说到这一步自然没指望了,只得说了几句场面话,十分扫兴地告退了。
他前脚一走,韩墨总算回过神,站起来余怒未消地盯着他:"你倒好,整日在镇子里招摇,居然连提亲的都上门来了!今晚这衙门里没你的饭吃!"
"小韩,我哪知道车中之人是男是女,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凤王跟在他身后,低声下气地央求。
"你若狡辩,那就明天的饭也免了!"韩县令寒冰碎玉般的语声响彻了府衙,院子里残雪未消,两只小麻雀惊飞起来,在屋檐上盘旋了一阵,便融入了水晶般澄澈的长空。
过了两日,雪融时满街泥泞,韩墨出巡刚回到府中,一进门便看见两个使者,殷勤地俯身行礼。"韩大人,我们主上送了些薄礼过来。"说是薄礼,这前后堆了好几个箱子。韩墨眉梢挑起,冲韩支使了个眼色,看他会意地退下,这才缓和了神色:"殿下厚赐,下官受之有愧。还是搬回去吧!"他身着青色官服,站在盛放的梅树旁边,白皙的脸庞仿佛笼着淡淡光芒,清雅绝伦,然而神色却极冷。
没等使者答话,一个英俊挺拔的玄衣青年从正堂中走出来,整了整肩上的大氅,温和地对他道:"小韩,师兄再不来,你这院子里的梅花,就要开败了吧!"
三十四
"师兄?!"韩墨心里一沉,按捺不安的感觉,有些过份惊喜地迎上前去。赵珣仔细打量着小师弟,气色果然好了许多,脸上有种洋溢的神采,跟刚从甘州归来时心如死灰的样子大相径庭。
看他作势要行礼,赵珣连忙抢上一步搀扶住,温言抚慰:"小韩,近来身子好些了么?"又自然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你看,手都冻凉了。"韩墨不动声色地抽回双手,低声道:"王爷远道而来也不说一声,好让本县预备迎接。"
赵珣解下大氅披在他肩头,心疼地道:"什么迎接?你又想避而不见!还在生师兄的气么?小韩,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叫你遇险。此外这镇子天寒地冻,你身上的寒疾虽然见好,总不能大意。"他伸手扶住他的肩,微微一笑:"你不知道,临走时被小师叔臭骂了一顿,说要是接不回你,他就拆了我的王府!"
想起叶明远的脾气,韩墨忍不住浅笑,眼眸琉璃般折射出莹光,肤如明玉,笑意纯净。这一刻时光凝滞,赵珣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梅阁,面前的笑容与昔日单纯的少年重合一处。他有些冲动地伸臂将他揽入怀中。"此来是接你回去疗养的,这也是师傅的意思。有些人......你还是忘了的好!"
韩墨的目光一顿,掠过他的肩落到敞开的门外。雪白梅花树后,有人僵立片刻,转身一瘸一拐地黯然离去。
"我今晚与几位老大人相叙,明日咱们就出发。你早点歇下,明早过来接你。"赵珣的手臂紧了紧,让他苦了这么久,总算不用再分离了。然而他略觉困惑的是,小师弟虽然答应,脸上却毫无喜色。
晚间寒风凛冽,县衙中传出了嘈杂,当班的牢头看着院子里清素的背影,想劝又不敢。"老爷,这里风大,您还是进屋去等吧?"年轻人脸色铁青,一动不动伫立在满地落花残雪中间,似乎觉不出寒冷。凤王午后出了门,不知去向,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他已经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低呼一声,扑过来用棉衣裹住了他。很暖和,还带着熟悉的薰香。凤王浑身沾了些酒气,从后紧紧抱住他。
年轻人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放松,吸了口气冷冷道:"你还知道回来?"环住他的手臂一紧,那人低声哀求:"小韩......"
"我明日,便随师兄到麝郡去,小师叔在等我。"韩墨心中有火焰灼烧,长久以来一切都憋在心里,已经无法再忍。"你曾说过,不会象我一样跑到敌国送死!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小韩......"凤颜华只是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缠绵不舍,令他整个人都颤了起来。过了半晌,韩墨长叹一声,把衣袖从他手中坚决地抽了回来。"王爷还是放手吧!再纠缠下去,于你我都无益。你不是有船等候么?不如早些回甘州去!"
凤王知道大势已去,凄然一笑:"果然,还是瞒不住你。"他的瞳仁在夜色中格外晶莹透亮,容色眩目。韩墨转过身目都不瞬地看着他,有什么东西一点一滴渗入了眼睫,那是记忆中所有的缠绵爱恋,以及不可磨灭的伤与痛。
罢了,他伸手勾住贵公子的颈项。两人脸庞接近,终于轻轻拥吻在一处。冬夜的寒冷渐渐远去,韩墨再睁眼时,仿佛整个星空倒映在眼底,芳华流转,不可方物。凤王低头再吻他,"我爱你!此生不渝,你可愿相信?"
韩墨后退了一步,神色令人心碎,忽然长揖到地,苦涩地说:"此一去再难相见了。从此天各一方,颜华,你......多多保重!"话到尽处黯然神伤,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此人,忍不住心如刀绞。
转眼天色微曦,启明星在天际闪耀。县衙门前,一队车马已然等候多时。蘅王满面春风,跳下车大步走进后宅。寒气氤氲,地面上结了冰,只见寝室房门紧闭,悄无声息。他迟疑了片刻,听闻屋里似乎有轻微的鼾声,无奈纵容地一笑,"怎么睡起懒觉来了!"
日上三竿,赵珣等来等去,终于忍不住拍门道:"小韩,醒醒,起身出发了!"仍然无人应对,他终于变了颜色,命人撞开门闩,大步冲进寝室。
床榻上有人仰面睡得正香,发出阵阵鼾声。赵珣从头到脚忽然变得透凉,一把将那黑瘦汉子拎了起来,大怒道;"你怎么睡在他床上!小韩人呢?!"
韩支睡眼朦胧,一见蘅王总算吓醒了,"王、王爷恕罪!小人不知,昨晚多喝了两杯,什么都不知道啊!"
"怎么搞的?!"赵珣拂袖而出,神色冷峻,"传令下去,方圆三十里,给我搜!但是伤了韩相一根头发,拿你们是问!"到底为什么,他下决心给他承诺、守护他一生,他却这样不告而别呢!"你想要的,师兄不是答应了都给你么!"他茫然地自语,攥紧了双手。
数日之后,肃国边界小镇,地上覆着一层薄雪。客栈的门敞开着,老板点头哈腰地伺候一位贵客登车,"公子不多住些日子了?""我夫妇二人要回乡祭祖,不敢耽误了时辰。"贵客说完又塞了些碎银子在他手里,店老板顿时眉开眼笑。忽听车里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还不走么?""是,咱们这就出发,你莫急。"贵公子似乎极疼爱夫人,连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马车摇摇晃晃向着渡口而行。凤王把一个暖炉塞在爱人脚下,又用貂裘裹好他双腿。"你累么?没多远就到了。"韩墨手中把玩着一枚菁致玉牌,镂空花草围着一个"蘅"字,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一路上频频更换马车和车夫,过了好几道关卡城防,全仗着一纸中书省密探的手令,反正这东西原本就是韩墨自己签发的。
只是出入麝郡的时候,韩墨却不敢再用。凤王亲自赶车到了城门下,见盘查严格,不免有些紧张。一个小校掀开车帘探头探脑,蓦地挨了个巴掌,"混帐!乱看什么?!"阳光下一闪,韩墨手托玉牌下了车,昂然环顾四周,冷峻地道:"这是王爷钦赐的令牌,赋予本官先斩后奏之责,有谁想上来试试?若是耽误了要务,本官就在此坐等蘅王殿下,说个明白!"赵珣若知道他亲手雕刻的玉牌被派上了这等用场,只怕当场要气得吐血。
这时一匹马从后面追赶上来,"大人,蘅王距离此地还有十多里路,他带了二十来人,都是快马。"韩墨叹口气,知道用过的花招已被识破。说来说去,都怪马车里这人不好!
那天夜里本来好好拜别,贵公子偏说腿疼得厉害,又耍赖坚称不认识往渡口的路。那么多关卡万一被抓住,他宝石般的漂亮眸子泛起水汽,认真地看着他:"小韩,要是有人打我怎么办?"于是堂堂肃国副相、现任洛川县令,愣了片刻之后,终于一咬牙带着他连夜跑路了。
暮色低垂,马车停在一片荒凉的树林外。两人穿过林子来到了荒废的渡口。长草掩映,天边残阳如血,满目萧瑟。撒了碎金的河面缓缓流淌,风一阵紧过一阵,寒意沁人。
凤王一箭射向河面上空,短促的锐响,炸开了一股红烟。不多时,果然有艘破旧的帆船从隐蔽处驶近,缓缓靠近岸边。
"之前说好了送你上船,颜华。此处太过危险,你还是速速离去吧!"韩墨几乎能听见追兵的马蹄声,再三催促他。
一抹夕阳勾勒出二人的身形,凤王忽然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这当口,你还发什么小孩子脾气?!船上踏板都放下了,无论如何也得给我走!"韩墨登时急了,一手指着河边,"你还嫌拖累我不够?!"
凤王背光而立,狂风拂动着衣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除非我爱的人......与我一起走!"
韩墨觉得脚下震动,显然追兵已近,他太清楚以蘅王的姓子会怎样对付跟前这人。"你马上走!我、我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几乎是嘶喊了出来,"你不是要杀我的么?!"他眼睛都红了,狠狠瞪着他,一只手痉挛地攥住了衣襟。"颜华,别让我求你......"热泪就这样涌了出来,他用袖子用力地擦,不能自已。
这时,凤王撩起衣襟,单膝跪在了所爱之人的面前,一字一句似乎要刻进他心里:"我说过,我是个自私之人,犯下了过错,唯有一生来偿还。"他这一跪,后面船上也跟着拜倒一片,众人都在纤瘦青年的面前深深下拜。
"其实我一直......爱着你,爱你的坚韧、你的风骨、你笑起来的神情......凤王眼中晶莹闪烁,语气无限温柔,"跟我走吧,小韩!我带你到凤氏一族的领地,看长河落日,星海寂寥。难道你愿意老是寄人篱下、受人牵制么?"
"我知道你胸中有丘壑,想成就一番作为,可是你回头看看,这片土地,真能让你施展所长?"
"丢下你一个人受苦,我做不到!因为与你相守......胜过这天下所有的荣华与强权!"他向着他伸出手来,"小韩,跟我一起走吧!"
三十五
莱州参事上任,当地大小官员们都知道这是静太妃的亲弟弟,使尽了浑身解数,小心伺候着。何子敬从心底里得意,听说韩墨被凤王殿下狠狠责打一顿,逐回了肃国。姐姐的手腕,果然非同一般呢。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何小侯告密的功劳。区区一个敌国的大臣,仗着几分姿色,就敢暗地挑拨王爷和太妃的关系,这不是送死么?
他越想越得意,桃花眼一眯,坐在轿子里哼起了小曲。今日附近午阳县的首富请他赴宴,说有绝色美人相陪,他怎么好推辞,早早就出发了。
路途遥远,他揣着暖炉正打盹,外面忽然乱起来,似乎来了一队人马,喊打喊杀好不热闹。何子敬吓得直哆嗦,撩开门帘,嗖地一把剑就指在他眼皮上。阳光地里,来回来去都是蒙面的黑衣人,他的家丁侍卫全都躺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强盗首领看着他,细长的眼里菁光四射,"要的就是这个,把他抓回去!""你们还有王法没有?!我......本官是莱州参事,说出来吓死你,我姐姐是当今太妃娘娘!"何子敬梗着脖子拼命挣扎,结果被扔到了马背上,嘴里塞了块破布,叫也叫不出来了。
强盗们显然是老手,很快清理了痕迹,横七竖八留了一地昏迷的家丁,绑着何子敬扬长而去。
谁知没走多远,林子里拦路杀出一拨人来。为首的男子年轻英俊,怀里抱着把大刀。何子敬一见立刻拼命扭动挣扎,强盗头子有些暧昧地拍了拍他,"宝贝,这可不一定是来救你的!"他翻身跃下马,冲那边的人一拱手,"借一步说话如何?"又挤眉弄眼地小声道:"王将军,下次您这把大刀,还是别带了,太招摇!"
英俊男子没想到被一个流氓叫破了身份,厌恶地蹙眉上下打量着,粗声道:"我奉了家主的旨意,来接小侯去个地方!你又是哪根葱?"
"嘿嘿,在下也奉了主人的旨意,来送小侯上路的!"他耸耸肩,手里亮出令牌,在王将军鼻子底下一晃,轻佻地又道:"这人与我家主人有仇。不过你放心,也就是送他去个偏僻点的小岛,有花有草有寺庙,请大师好好教化他,别没事到处乱吠乱咬!"
王将军同情地扫了一眼马背上反绑双手的何子敬,抓了抓头顶,"可是王爷之前的吩咐,是要送小侯爷到大雪山枯禅寺修行。"
强盗首领凑近了过来小声道:"听说你家王爷他,拐了我家主人......这件事可是真的?!"
王将军脸上忽现为难之色,嚅嗫着摇头,"哪有此事,你不要乱说!你到底什么人?!"
"大将军,我还会告诉你不成?!我家主人说了,本门追杀乱臣贼子,决不手软。"强盗说罢上了马,勒住缰绳对他又道:"你记住了,我姓南,叫南逸,后会有期!"他拱手一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新月形状,飞扬跋扈地呼哨几声,便挟持则着何子敬跑远了。
王将军气得咬牙,可是一想王爷在人家主人面前痴心的模样,立马觉得自己也低了姓南的一头。何子敬啊,何子敬......你年纪轻轻为何要招惹一个惹不得的人物呢?!
他正想着,前面尘土飞扬,居然又赶来一队车马,"劳烦这位壮士,可曾见过一顶轿子?"这回领头的是个文邹邹的师爷。王将军没好气地吼了回去:"没看见,你们自己上前头找吧!"说完也带着人离去了。他刚一走,那个师爷低下头,就着明晃晃的太阳盯着地上的马蹄印子,沉声道:"怕是来晚了,传书禀报罗大人,就说到手的鸽子......飞了!"
与此同时,甘州国上京的皇宫里,一身重锦龙袍的少年走进了内殿,外面冰天雪地,这里却花枝烂漫,春意融融。"母亲!"花丛中俏立一温婉女子,眉目鲜妍盖过了百花,只是她凝望着一盆幽兰,泫然郁泣。
少帝在她身后拜倒:"母亲!孩儿有一事不明,皇叔他好端端的,为何非要逼着朕在朝堂上跟他翻脸,如今甚至一去不返了呢!"
静太妃拉起他,掏出手帕擦去他额头的细汗,哀婉地道:"你不懂,是母妃的错。咱们亏欠他甚多,便由他的意思去吧!兴许过一段日子,等他气消了,还愿意回来看看!"她说完再也忍不住,掩面哭倒在少帝怀中。
少年皇帝搀扶着母亲,现出男子的坚毅之色,目光清澈掠向远空。有朝一日,皇叔他......会回来吧?
冰玉川下游河面宽广,旭日东升时,水雾缭绕,折射出五彩光芒,整艘船仿若在仙境中前行。离开肃国时看上去破旧不堪的帆船,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速度,南下数日,早已摆脱追兵,也刻意避开了甘州那些繁华的渡口。
万顷碧波之上,巨大的白帆缓缓升起,上面印有甘州da陆最高贵的氏族纹样,烈焰般的火鸟迎风招展,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一个姿态优雅的白衣男子站在高处平台上,丝绢般的墨发斜束在胸前,他抱着手臂,眉宇间一派清贵从容。雾气消散,眺望着地平线上闪耀的城郭,他笑意更深,转过身温柔地握住一人之手,引着他走上前来。
"小韩,你看,咱们终于......到家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