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卫一路拽着苍白的青年,看到不远处寒气氤氲的河水,韩墨猛地回过头,"你想要干什么?!"他的声音发抖,显然猜到了。凤王的属下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上前一脚重重踹在他腿弯。他身子一软,急痛之下道:"放、放开我!我是肃国大臣,你凭什么这般对我?!"
狂风呼啸而来,午后的阳光惨淡,照着他头脸上的伤痕。凤王按下心中伤痛,居高临下,近乎于妖异地冷笑:"凭什么?!你还有脸来问本王?!"不容分说地一挥手,青年就被拽进了河里。
碎玉河乃高山融雪所成,河水冰冷刺骨,从口鼻处直灌进来,呛得韩墨不住咳嗽。河岸上远远围了些营地里的军士,见处置jian细,无不叫好。只是看凤王的神色酷寒,抱着手臂,眼光避开了行刑的场面,只远远看着天边。
韩墨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扑腾着,每次挣出水面,两旁的侍卫就钳住他的颈项硬按进水里。他开始还能叫出声来,后来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凤王的眼睫渗出淡淡的雾气,身后的副统领方憬看着他绷紧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路北上,这人在王爷心中,始终还是不同吧。他冲着行刑的两个下属,微微点了点头。
奄奄一息的青年湿淋淋地被拖上岸,扔在众人跟前。凤王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方副统领,吓得他退了半步,生怕波及眼前贵人的火气。
阳光地里,韩墨瘫在碎石地上,早已昏昏沉沉,身子一阵阵痉挛。铺天盖地的寒意,只是觉得冷,很冷......他再也没有力气想什么,先前那狠狠的一巴掌,把他的心神都震碎了。那么多人要杀他,现在,连凤颜华也要他死。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师兄,见不到家园了。
凤王命人将他拖到帐子门口,就这么扔在太阳底下。韩墨两只手束在身前,屈辱地紧紧闭着眼睛,身下洼了一滩水渍。凤王进了主营帐,捧了本兵书,却心不在焉地看不下去。过会儿提起笔,隐约听到了什么,笔尖一颤,墨汁就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蜷缩在地下的素衣青年禁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仿佛受刑一般,不住地翻滚......"你这身子,怎么能碰冷水。"彼时有人在大雨里替他挡住寒气,转眼却把他狠狠按进了刺骨冰凉的河水里。他的四肢疼得厉害,胸腹间不断上涌血气,"啊--!"痛极了什么也不顾,哭出了声来。没过多久,惨痛的哭号声忽然止住,凤王心里一紧,几乎是抢出了帐子。
只见韩墨缩成一团,喘着气在啃什么。凤王走近了一看,脸色顿时惨白,俯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韩墨的嘴边沾着血,手背上鲜血淋漓,就象受伤的幼兽一样,傻傻地看着他。凤王的胃里仿佛挨了一拳,因为太疼所以啃自己的手,他以前发作也是这样吧。
不管他做了什么,凤王终于跪下来,紧紧地把他抱进怀里,后悔得心都碎了。很爱这个人,相信他,宠他,渴望着他的真心,最终,还是亲手葬送了他。
这时水师大营前一阵骚动,一个趾高气扬的内侍带人闯进来,"圣旨到!"方副统领看了这边一眼,急忙跪拜迎接,顺势挡住了众人视线。"......适闻有肃国jian细,祸乱宫廷,意郁不轨。着水师副统领方憬立刻将jian细韩墨就地处死,不得有误!"内侍宣完圣旨,许久没听见回应,扫了一圈发现众人神色不对,刺耳地笑道:"方副统领,莫非陛下的旨意,说得不够清楚?!"
方憬跪在地下哆嗦,心想这旨意不接得死,接了更得死。内侍刚要发作,一旁忽然伸过只白皙的手,劈手就把圣旨夺了过去。"大胆?!"内侍回头一看,吓得赶紧闭上嘴,跪拜在地,"凤王殿下,您看这事......"
"我问你,陛下怎么知道的?!"凤王翻来覆去看着圣旨,神色越来越冷,他的声音不高,内侍却知姓命交关就看他怎么答了。这位皇叔杀起人来,可绝对不会手软。
他战战兢兢地看看周围,不等凤王发话,众人立时退到十来丈外。"是紫萝告诉陛下的。小人只听见她说,娘娘......全都是为了殿下您着想啊。"
凤王迎着远方山野吹来的风,闭上了眼睛,半晌一字字地道:"你去复旨,就说韩墨他......已伏诛。"他俊美的脸庞沉浸在光线中,露出如此悲哀的神色。手指攥住圣旨,突然用力扯成了两半。
自己为何不听他把话说完?看他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绝望地想解释什么。凤颜华早知他想逃走,那位梅阁陈二总管临走时,将韩墨给他的蜡丸交给了枢密院,打开来是王府的地图和警卫。大概因为太妃病重乱了阵脚,韩墨才会择机逃走,偏偏叫他误会成畏罪潜逃。
阴差阳错,皇嫂不能容忍他眷顾一个男子,那么之前喝了参汤的状况,又有几分是真的呢?凤王越想越心寒,一闭眼,韩墨惨痛挣扎的样子又浮现眼前,原来纠缠许久,终究注定了不能常相厮守。那就如他所愿,放他归去吧。
三十二
肃国云岭脚下有一座小镇名为"洛川",依山傍水,清幽宁静。镇上居民大都经营笔墨纸砚,邻里斯文,也有朝廷引退的官员在此养老。隆冬时节,天降大雪,狂风卷了雪片肆虐,临近黄昏时街上已无行人。镇上只有南边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还敞着门,正是县衙所在。
后宅的堂屋烛火明亮,有个汉子正趴在案上发呆。他一身粗布棉袍,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药煎好了,他熟练地滤掉药渣,略一迟疑又往碗里添了勺蜜糖,这才把药端进内室。
床榻上斜倚的清秀男子闻见药味,面露不渝,撇开手中的书卷道:"韩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区区风寒,不必吃药!"他语气冷淡,扯扯身上的被子,扭过脸不理他。
"大人,您若是猜对了这碗里有几味药材,就不必再喝!"韩支料定他不肯就范,早就想好了对策哄他。他身份尊贵,却不怎么在意自己,前几天不知何故,大冬天竟然在没生火的书房里坐了一宿,到早上就发起烧来,连带着咳个不停。即便如此,他仍放心不下县衙的公事,勉强支撑半天,终于缠绵病榻起不来了。
肃国中书省副相韩墨,潜入甘州国调查蝗灾一案,九死一生才平安归来。然而他以病体难续为由,不顾延帝的挽留,毅然辞官。后来还是罗镜出面,让他改任洛川知县,也好就近疗伤。他自甘州归来后,姓情变得冷厉。平时深居简出,身边也只带了韩支一人。
主仆二人在镇上住了几个月,日子还算安宁。韩县令每日认真处理公务,脸上少见笑意。这一刻烛光摇曳,照着他低垂的眼睫,韩支忽然发觉他最近又清减了些,象是为了什么事心烦,眼底淡淡的一片阴影。托着药盏的手洁白修长,但连手腕都是苍白的。
片刻韩墨抬起眼,清亮亮的眼波如水,似乎透过他落在了远处,半晌端起药盏,一饮而尽:"天色已晚,关了门歇息去吧!"
天黑下来了,院子里白雪皑皑,映着窗棂上一点橘红色的暖光,闪烁生辉。韩支想着病榻上那人平日里的种种,看似淡漠实则深厚的温情,蓦地心中一紧。究竟要怎样才能抹去他脸上的落寞,使他跟原先一样开怀。在甘州的那几个月里,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川今年的风雪格外猛烈,土地庙屋顶上堆了厚厚的积雪,几乎被埋了起来。半掩的庙门内,有位寄宿的旅人正在烧火取暖,"好冷好冷!"他费力地站起身,走路时左腿微瘸,来回折腾了半天,总算弄出一碗热水。这时他似乎觉察了什么,推开门,庙门前的空地上白雪皑皑,空无一人,四周黑夜正无声地栖落。那人叹口气,苦笑了一下,"这么冷的天,不来也好......"
清晨,韩墨起身得知的头一件事,便是土地庙在悲鸣了一夜的狂风中塌了,听说......还压死了人。
洛川百姓爱凑热闹,揣着暖炉围观,"多可怜那,就这么给压在下头了,是位神仙一样的公子呢!"县衙的人正在清理,残垣断瓦散了一地。韩墨下轿,一眼扫到地上破席子盖着的人形,顿时浑身脱力,站不住了。"大人,是个外乡人,捡到了这个。"衙役躬身递了过来,天光底下清华流淌,却是晶莹玉润的一杆玉笛。
韩墨倒吸了口凉气,直勾勾地盯着笛子。围观的人一阵惊呼,"大人?!怎么晕倒了?!"人影一闪,有谁抢上前一把接住了年轻县令。小镇上从未见过如此风华的男子,身长玉立,顾盼神飞,明澈的目光掠过,竟让人心生敬畏。而他搂着韩墨的姿势更加怪异,说不出的熟稔和亲密。
一堆人面面相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韩墨喘口气,水色的眼眸微翕。很熟悉的温暖,夹杂着淡淡薰香,有点象他依恋过的那个。"小韩,是我,你醒一醒!"一听这殷切的语声,韩墨猛然瞪圆了眼睛。他怎么来了?!还居然当着半个洛川镇的百姓轻薄自己,顿时大怒。
"来人!此人......戏弄朝廷命官,把他给我关到大牢里去!"他挣脱开来远远地站定,看都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原来昨晚有个流浪汉也宿在了庙里,不幸被砸中了脑袋。围观的百姓却七嘴八舌议论开来,"人家公子好意相扶,大人怎么不领情呢?""可不是?啧啧,你看这气派,说不定是位贵人呢。"韩县令杀死人的目光扫过:"谁再啰嗦,就到大牢里来啰嗦个明白!"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凤颜华始终含笑,温柔如水地望着他。韩墨恨恨钻进轿子,眼不见为净,以后再不见这人了!
入夜,窗外寒风呼啸,韩支扛着个包裹闪进来,"蘅王殿下命人送了雪貂斗篷,说是雪一停就过来探望。"韩墨抿了口热茶,半咸不淡地道:"有什么好探望的,去跟殿下说,政务繁忙,下官没空!"门外的使者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说来也奇怪,明明在甘州时百般想见的人,回来后只见了一面,便不愿再接近。或许是蘅王过于激烈的反应,口口声声要除掉那个伤害他的人,反而让韩墨着恼。
没多久,看守大牢的在院子里磕头,"大人,今天那个犯人,呃,就是早上那位,他说腿疼非要您过去看看!"
没等韩墨开口,韩支已经跳了起来,"什么?没给他上刑算客气了!""韩支!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年轻的县令不怒自威,神色依然淡漠,琉璃般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了一丝迟疑。
牢房里的炭火不旺,跳跃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凤颜华靠墙坐在地下,左腿不自然地伸开,形容憔悴,秀眉紧蹙,似乎受着什么痛苦。门外传来细碎的响动,他一下睁开眼,期待地打量着栅栏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半天才垂下眼帘靠了回去。
韩墨进来的时候,凤王靠在牢房的墙壁上睡着了,一手下意识地按着腿上的伤处,大概还在疼。这位男子向来处于权势的至高点,美丽而强大,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象现在这样孤单地睡在牢房里,而且......韩墨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明显冻伤了,手背皴裂渗着血丝。
三十三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窗外寒星闪耀,雪地倒映着一片清辉,整个洛川镇在雪夜中静寂。是夜韩墨在牢房中逗留了许久,离去时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有极为难之事无法抉择。
凤王果然是从软禁之处逃出来的,甘州少帝突然发难,手段蛮横,想要从皇叔手中夺回权力。至于他为何现身此处......韩墨在寝室内来回踱着,想着他说的那句话,"你真舍得把我交出去......?!那你不如现在便动手好了。我自知伤你太深,罪不可赦,也没指望能全身而退。横竖一死,那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他腿上有伤站也站不起来,满面绝然之色,看得韩墨心里仿佛堵了块石头。
天刚蒙蒙亮,黑着脸的韩支就敲开了客房的门。也不知主人怎么想的,居然收留这么个危险人物。说是当佣人,真让他劈柴烧火还不把县衙点了?凤颜华也不多言,袖着手静静跟在他身后,身着粗布棉衣,乌亮的发丝用木簪挽起。尽管走路时拖着伤腿,但他的举止气度,却和行走在自家后园没什么两样。
进了柴房,韩支绷着脸指向墙角的劈柴,"五更天给大人烧水,他起身要喝......""雨前龙井?嗯,我知道了......"凤王打断了他的话,说着卷起袖子要干活,韩支看他总觉不舒服,寻个借口溜走了。
洛川镇百十来户人家,以韩墨之能自是治理得井井有条。凤王每日干完了粗活,就到正堂屏风后听他处理公事,若是听出细微疏漏,晚间便写个便笺和热茶点心一起送到寝室。韩墨开始不理,后来好奇之下打开来一看,才知此人心思神敏,只怕还在他之上,不由平添了些烦恼。
凤王遵照约定不敢近他身旁,只远远看他和一堆乡绅地主们周旋。有几次韩墨正跟属官叙话,一扭头见他抱着手臂立在檐下,风神秀骨,脉脉含情地凝望着自己,话到嘴边愣是给忘了个干净。
一来二去,镇上人都知道县衙聘了位清俊不凡的颜管家。虽然县令大人出门从来不带他,但他偶尔离开县衙,走到哪都有人笑脸招呼着。
这一日骤雪初霁,县衙里的梅花傲然绽放,香气清远。有位老者踏雪前来,韩墨一见连忙下堂,拱手道:"夏大人!"夏老头引退前是中书省大臣,两朝元老,曾作过韩熙苓的上司,所以韩墨见了他格外尊敬。
"不敢不敢!韩县令身为本镇父母官,以后老夫还多有倚仗。"两人寒暄了一阵,夏老头终于言归正传,捻着胡须打量着四周问:"不知府上的颜管家,可否请出来一见?"
韩墨眼皮一跳,顿时敛了笑容,正色道:"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何冒犯之处,还望跟下官明言!"
"呵呵,大人想到哪里去了!不必担心,请他出来一见便知!"他论辈分是长辈,推脱不得,韩县令只好命人将凤颜华传到了正堂。他一脸不高兴地坐在上首,心想你还嫌麻烦惹得不够多!
凤王看着他闷头生气的样子,眼神愈发温柔明亮,洒脱地行了一礼:"颜华见过两位大人!"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夏老头更是欣赏,离座围着他绕了两圈,越看越满意,扭头对座位上喝茶的县令道:"咳!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喜事相商。"
韩墨闻言惊讶,和凤王对视了一眼,端着茶杯的手也僵住了。只听老者兴致勃勃地接着道:"韩大人想必知道,老夫侍奉两朝天子,也算书香门第。我那孙女今年及笄,想召一位佳婿上门。"
没等他说完,咣当一声,韩县令抬手把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吓了众人一跳。"这个么,请恕下官失态。夏大人的意思,难道是......?"
凤王忍不住耸耸肩,实在是冤枉,看小韩的样子气得不轻,只好垂下眼帘不语。夏老头只道他脸皮薄,喜从天降或许早就高兴傻了,笑眯眯地对韩墨道:"前日那孩子去祠堂上香,车子在雪地里倾翻了,多亏颜管家仗义施以援手。入赘后,我夏某的孙女婿,自会有人提携他入朝为官。此为天作之合,还望县令大人成全!"
韩墨听完了,眼里寒光大盛,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慑人的浅笑,对着凤颜华颔首道:"难怪这件事......本官没听你提起过!原来如此,好啊,既然颜华跟夏小姐有缘......"他一开口,凤王便知要糟,顾不得冒犯抢上一步道:"启禀大人,在下那日纯属路过,绝无非分之想。"他躬身行了一礼,"此外还请夏公恕罪,实在是在下家中,已有妻室了。"
不料韩墨一听,脸色更加难看了。什么妻室......以凤王之尊,府中侧妃还是有一两个的吧,虽然他在王府时从未见过。凤颜华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叹道:"我的意中人品貌无双,在下却对他不住,狠狠伤了他的心。我愿舍掉姓命换得他原肴。大人,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弥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