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极只觉血脉中咆哮的欲望震得脑中轰轰作响,几乎听不清莫纪寒说的那两个字,直直瞪着他,到最后眼中血丝满布,转身重重离去,一脚踹翻了那扇翡翠屏风,清脆的“哗啦”声后由价值连城变成了一地碎片。
莫纪寒愕然,他几乎把所有会发生的情况都想了个遍,甚至连最难堪的情形都有了咬牙承受的准备,偏偏想不到他竟会夺门而出。
异样的反常让莫纪寒心中戒备更甚,任极在他面前时并不是一个能忍的人,今天这样反常的没有对着他发怒,绝不简单,怕是后面还有更让他难以预料和无法忍受的事情。
下意识的,莫纪寒起身握紧了脚间轻韧坚固的锁链,莫言曾告诉过他这是“玄冰铁”,在脚上戴了三天三夜依然冰冷如昔丝毫不见温度,寒气浸体让他的双脚都有些发麻了。
守在中帐外围的近卫全被突然出帐的任极吓了一跳,皇上那副暴怒扭曲的表情谁都不曾见过,他们见过的皇上从来做事都是游刃有余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越动怒时表情越平静。此时他的凶戾之气让人人自危,全都撇开了脑袋埋头加紧巡逻,分出一队跟在他身后的也都低着头,仿佛地底下随时会蹦出个刺客来。
任极从帐中出来被凉风一激就立刻清醒了过来,只是脸上的表情一时收不回来,待到越过众人后才将满脸的戾气收敛了去。手心只觉得一股软腻冰凉的感觉传来,低头一看原来那枚玉佩还握在自己手中,思绪转过,背着手开始漫无目的的踱着步子,双眉紧紧拢成了川字形。
第 31 章
越宁现在还在路上,去符离再快也要近一月的时间,算上调查回报前后恐怕也要月余,要想早日听到消息,唯有加紧赶路。但不知怎的,这路,他并不想太早走完。
任极一愣,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奇怪,他为什么会不想太早走完?这种明显不智的想法,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踱着的步子慢慢下来,心里却开始拼命回避这个问题,总会强迫自己往别的方向想去,真正的原因仿佛是个禁忌,不能碰不想碰,或许,还更加不敢碰。
在距亲征大军百里远离是一条已经近荒废的官道,官道外的小林里有座“散聚亭”,虽然都已荒废,但布局还依稀看得出当时此处清雅的模样。
京畿之地人流来往本就大,尤其是大小官员来来往往,“散聚亭”就成了众人迎来送往之地。虽说是个亭,但当时却是个两层小楼的建筑,用料讲究,而且修葺得颇为壮丽华美,曾经此地极是热闹。
后来任极登基,正是对符离鏖战关键之时,为了加快传递消息和派兵遣将的速度,任极从京城外另辟直通附近各州府最近的官道以专作传达军令消息的用途。
因为更近更快,待战事底定后新官道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使用,而原来那条也终于渐渐荒废变得人迹罕至。这样一来,倒成了京城附近这繁华地段一处少有的隐蔽之地。
“聚散亭”因此也已弃之不用近一年,风吹日晒的漆面都开始斑驳,但当时造它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倒是仍坚固的很。只是这有些荒凉的地方如今却点起了灯火,不太亮,昏昏黄黄的摇曳在夜风中,在本该温暖的春夜平添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灯火在已经残存的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一个悠然而立,神采中自有一股飘然之感,却有些淡漠,似乎他站的地方并不是这么一栋破楼,又似乎他往这里一站,这楼也显得雕梁画栋起来。
他背着双手,另一人单膝跪在他面前,面色有些苍白,黑色的夜行衣在腰腹处濡湿了一块,腥红的液体正滑过衣襟慢慢浸透他膝下的地砖。
“宗主,属下无能惊动了点子,幸而未有暴露行迹,但未完成任务,按门规当罚,属下共手下三人甘愿领罪,请宗主责罚。”
那人的表情没变:“惊动了?怎么惊动的?晏殊,你们的身手我清楚,刺探也会惊动目标有多少年都没有过了。”
“这……宗主说得是,一国之君到底不同些,营地内布了‘玉蜘丝’,外围的属下们都绕了开去,但没想到在主帐周围的近卫营也布上了,不光地面,帐顶也设了,设在离帐顶三寸处,属下一时不查绊了上去。”
“账顶三寸?”那人笑了笑,“任极果然不凡,旁人都道摸得近了都会从下面慢慢靠近,上面暴露的机会太大少有人冒险,便是想到这层也只会布在顶处待人落脚惊动。”
“他却会想,离上三寸账中的火光是无论如何也照不见的,眼力再好想要在晚上瞧清‘玉蜘丝’我自问也做不到,待到腾身落地时发现,气息已老,想要变换身形闪躲避开那是绝对不可能。”
说着还点点头:“还有,他的近卫不但能缠上你,还给了你一下,看来所谓的‘大内高手’也不是徒有其名之辈。”
“好了,你起来吧,此事过不在你,不必如此。除你之处可还有人受伤?受伤的一人领一颗‘大返丹’。 门中虽有严规,规不可废,但罚也要视情况而定,法理不外人情。服过药后,你们自去领三十鞭,此事就此揭过吧。”
晏殊垂首:“三人中只有属下受伤,宗主关心属下铭感五内。宗主,这次刺探虽然失败,但属下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人终于转过身,眼中的光芒比昏黄的烛火明亮万倍,掠过厉色:“什么事?”
晏殊面色已经更加惨白,唇上也是血色尽失,声音带上了一丝暗哑:“虽然属下一直没有靠太近,但仍能肯定龙辇上绝对不止任极一人。”
“怎么?他是皇上,圣眷正浓带着个侍寝的又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他们扎营的时候我看到了,只一眼,但能肯定绝不是女人。”说着停了下,然后再道:“那也绝对不是什么小倌相公一类的人,脚上缚了‘玄冰铁’,进了任极的主帐后就再没有出来过。”
“哦?这倒是奇了,你看清他的相貌了么?”
“属下只瞟得那一眼,就看到这些,当时天色已暗,并未瞧清相貌。属下直觉此事有异,所以想要报给宗主。”
那人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说完后这才起身退出楼外,身躯已经有些微的摇晃,身下那片地砖早已成了刺目的深红,随着他的走出又留下一串血色的脚印。
那人有些厌恶的皱皱眉,挥袖扇熄烛火轻飘飘的穿窗而出。如漆的夜色里月光皎白,让他想起那个女人苍白的脸颊和乌黑的双眸,就那么冷淡的看着自己,却偏偏撩拨起了那根从未被人触碰的弦。
在这瞬间,他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奇怪感觉,那个被锁在王帐中的男人,会成为牵系全局的一根线,看来,他应该要好好查查,说不定哪天这根线就会连到自己身上呢?
心念甫动,手中已经滑出一只通体苍蓝的怪虫来,通体蓝得透明,食指般粗长,百足,蠕动的身体上靠近头部处有一对艳红却极小的翅膀,正沿着他的手掌缓缓爬行。
拇指一动,就在食指上划出道细小的血口,原来缓缓蠕动的怪虫在血丝渗出后突然疯狂起来,粗肥的身子飞快窜到那道血口上,张开满是倒钩状牙齿的嘴将那道血口紧紧咬住吸吮。身体在片刻后开始膨胀,越发的苍蓝透明,缕缕细小的红丝显现,隐约可见血液流动,在夜色中越发可怖。
细微的“咝咝”声在空气中播散开来,那是它在吸足血液之后鼓动那双翅膀所发出的声响,越扇越快,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快。
不多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那人面前,没有下跪,微微躬着身子,语气却恭敬:“宗主,您找我?”只是声音又细又冷,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那人将手中的怪虫递过去:“发作的时候也快到了吧,这是今年的解药。另外,我要你去替我查一件事。”
来人接过怪虫,瞧也不瞧面不改色的将它扔进了嘴里,几番咀嚼声后咽了下去,这才开口道:“什么事?”
晏殊转头望望在夜色中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聚散亭”的楼顶,才长出口气急点伤口周边穴道止血,眼前一阵眩晕,索性倚着株大树坐下来,试图平稳急促的呼吸。
手又不自觉的摸向了腰间,那是伤口所在,曾经那里还有一样东西,就是“无月门”的令符,但现在,那处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道流着血的大口子。
面对门主,他报告了所有刺探得来的消息,只隐瞒了一样,便是在与近卫交手时弄丢了令符,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敢。
“无月门”能成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暗杀组织,除了培养的杀手绝对一流,还有就是绝对严苛的门规。而现任的门主则是将这两样都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还加了一样所有的前任宗主从未有过的东西——示恩。
那样的恩情在外人看来可能会嗤之以鼻,但在“无月门”内,却结结实实成了让别人为之效死命的利器。
当然,也因为这样,所以在没有恩情能示的情况下,他所降下的惩罚也比以前的更加血腥残酷,不用看,光只听听就已经足够让人吓破胆。
晏殊就觉得自己现在的胆子就快破了,他从不是胆小的人,杀手是不可能胆小的,但他确确实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遗失了令符,还对宗主隐瞒不报,一旦被揭发,面对的将是双倍的严惩。
那种酷型下他只会求自己早早死去,就算真的熬过活下来了,恐怕他也已经不能算是人,可他还想好好活着。
杀手多半是忠心而且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这点上他跟他们不同,他有忠心,但不想死。他是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才能杀死一个个对手存活至今,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当别人的工具,然后在越来越难的任务中失手,失去利用价值,也死得没有价值。
关于死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杀的人越多就考虑得越多,却总不得解,因为两全其美,他找不到脱离无月门又能不被追杀的办法。
但是现在,这个问题突然以比以往都更加现实可怕的呈现在他面前,忠已经尽完,在生与死之间,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第 32 章
任极漫无目的的在营地内乱晃,来来回回自己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等到快走出营地了才猛的回神,一回头就发觉自己身后居然跟了这么一大帮子人。那情形其实很是滑稽,偏偏是让他无端心头起火,忍了半天,甩袖轻喝:“回帐!”
大家都不知道他火从何来,只能闷不吭声的跟着。所有人又跟着他拐了个弯往回走,直到临近中帐才散去各回各位继续站岗,任极这才觉得爽泰不少。
但回到中帐看着眼前的帘帐,刚抬起撩帘的手停在那放也不是掀也不是,片刻后才似是下定决心般掀开走了进去。
碎掉的屏风早已经被清掉,一时却找不出合适替代的东西,所以刚进去一眼就将偌大的帐中瞧得清清楚楚。莫纪寒早已经睡下了,还是躺在地上那张薄毯上,微微蜷着身子,听呼吸又浅又长是真的睡得正沉,连他进来居然都没有被惊动。
柳莺和莫言正跪坐在不远处,规规矩矩的似是在等他回来。一见他回来就立刻迎上去:“皇上。”
任极随意点点头,莫言问道:“皇上,晚膳还热着,现在要取来用吗?”
“不必,在外面已经用过了。”
“那奴婢伺候皇上更衣擦身,这就去取热水来。”行军路上并不是处处都水源充足,在不能沐浴的情况下,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莫言去端热水,柳莺走过来帮他解衣,看他的眼神总往莫纪寒那里看,思量片刻轻声说道:“回皇上,奴婢们见莫将军脸色很差,所以就请随军的杜太医在他的汤药里加了些安神的药材。”
任极眼神复杂的看了柳莺一眼,没有作声,心里却道说的这些关我什么事?!
想要训斥,却发现自己居然对柳莺他却实在是骂不出一个字来,心里顿觉懊恼非常,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柳莺不知任极心里想法,却被他的神情给吓了一跳,心里后悔不迭,腿一软就跪下去:“奴婢该死,奴婢多嘴了。”
看她又在浑身发抖,任极忍住摸脸的冲动,难道自己的现在的表情又很可怕?不由自主又瞥过莫纪寒一眼,他凭什么能让自己这么反常!
看柳莺还在地上发抖,“起来吧,以后管住自己的嘴。”
“是是,奴婢遵旨,奴婢谢恩。”
莫言将热水端进来时柳莺刚从地上起来,努力稳着手将任极已经脱了一半的外衣解下来,将唇咬得紧紧的,生怕漏出一个音。
两人伺候着任极擦完身子就被他遣出来,莫言早见柳莺神色不对,一听见任极的吩咐赶紧的拉着她就走,想要问问出了什么事。
坐在榻上,任极觉得安神药实在是个好东西,至少不用看到那双让自己心神不明的眼睛。随意靠着软枕头,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怎么自己当初就非要带上他呢?就是要带,后宫那么多妃子,挑哪一个也比他好啊。
后面的路程很平稳,自那夜之后,再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就算龙辇上的气氛再沉闷,也按照预定于一月后抵达了边境转运的重镇——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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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已融融,绿草新花香风盈鼻,月色明亮,这样的夜晚怎么说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可倚坐在花园中的丽人却敛着双眉目现轻愁。
若樱拿着一件织锦大衣走进去,轻声道:“娘娘,晚间风凉,加件衣服吧。现在夜也深了,要不,先去歇歇?”
董若羲轻抚着若樱披在她身上的大衣:“若樱,你说,皇上究竟在想什么?亲征不点妃侍侧也就罢了,怎么出发前连看也不来看一眼,三天哪,就这么走了。”
若樱将她扶起来往殿内走:“圣心难测,娘娘,皇上在想什么我们猜不出来也不应该猜,只要睁着眼睛看着就好了。”
“娘娘,皇上没上我们这来,可也没去别家妃嫔那,不是么?再说军国大事,自然也不讲儿女私情的时候。”
董贞妃进了殿内顺手就将那大衣给脱了,从在软榻上接过若樱递来的安神茶,还是愁容不展:“便是这样才更不对,他最近招我招得勤,本以为真是得了眷顾,哪知道在出宫前竟不来,岂非说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与从前一般?”
说着说着茶也没心思喝了,又搁回若樱手里:“现在宫里多少人巴巴的看着,就想从我手里多抢些机会。这可倒好,不但机会给她们找着,还平白拣着了笑话。若樱,我不瞒你,我真是怕了,当初的疯言疯语要是再来一回,那还不如吊上三尺白绫来得利落。”
若樱只觉得很有些头疼,只因自家娘娘说得在理,这后宫虽说只是一群女人,却是虎狼之地,稍一不慎便是尸骨不存,早几天的赵珍妃便是最好的例子。
身家显赫怎样,模样漂亮又怎样,这世上没什么真正牢不可破的靠山,想要往上还是得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没人能帮。
皇上大概是天底下最多人算计的人物,也因为这样所以他也是最难算计的人物,若不是赵家做得太明显,现在赵大人还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而不是草席一卷无人收尸的白骨,赵珍妃也不会变成一个半痴半癫的疯婆子。
对于赵家那次的手段,出事后便从以前服侍赵珍妃的几个婢子口中传了出来,若樱自然是听得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