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俊不再言语,抽完一根烟,扔在地上,踩灭,端起饭盒,默默吃起来。
“床怎么了?”
洗过脸,走到床边时,陈南俊才发现床铺的中央陷下去好大一块地方,不禁皱起了眉头。
“房东砸的,那个贱老太婆,真他妈怀疑是不是个女人!”虎皮边说着边走向门边。
“哼,要打地铺了。”十月的天,还真是够呛。
“吱吜”一声,陈南俊回过头,发现虎皮正拽着门板,咧开嘴冲他笑。
“有这个就行了,”伸手敲敲门板,“放心吧,结实着呢!”
“那门怎么办?”
“靠,穷家破宅,你还指望有小偷光顾啊!”
在门板上铺上棉被,就成了一张窄小的床,陈南俊背对着他躺在一侧,虎皮也很快洗洗钻进被窝。
半夜,被冻醒的虎皮翻过身,拉高被子,小声地询问,“哎,你不冷吗?”
“睡觉。”陈南俊一直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一整晚都不太翻动。
“妈的,这鬼天,真冷,明天,得再买床被子。”
“你有钱吗?”
“靠,你别跟我提钱,烦死了。”
陈南俊不再言语,浅浅呼吸回荡在室内。
虎皮伸出一只手,揽过他腰侧,身子贴在他背上。
“你干嘛?”
陈南俊没有拿开他的手,只是冷淡地问道。
“这样暖和多了,睡吧,睡吧!”
虎皮将头窝在他后颈,呼出的气息流进他身上。
陈南俊拉高被子,盖住两人。
初秋夜晚的寒意,渐渐退去。
陈南俊一早便叫醒了虎皮。
洗过脸将毛巾扔给他,“洗好脸,把被叠好,门板装上,再穷的家你也不想写上‘请君光临’几个字吧!”
揉揉惺松的睡眼,扯下扔到头上的毛巾,虎皮埋怨地说:“你一大早又发什么神经,这才几点,起那么早干嘛!”
“再去找一份工作。”
“找屁工作啊,你有病啊!”
“你想就靠这一床被子,过一个冬天吗,还是你想睡一辈子的门板。不想饿死,被人赶到大马路上就给我起来。”
“我不是有在工作吗?靠那些薪水----”
“只要你不去赌,不去玩女人,那些薪水的确够!”
“妈的!”低声咒骂一句,虎皮懒洋洋的起身,“不对,什么都让我干了,你干嘛去!不行,你来装门。”
“你卸的,你要负责装上。”陈南俊用手耙耙打湿的头发,刚走到空荡的门边。
“想得美。”虎皮一下跳到他背上,快把他压倒时才慢慢滑下来,“想跟我躲懒,没门!”
“走开。”陈南俊伸手推他。
虎皮挡在出口处,背抵着一边,一只脚高高抬起蹬在另一边,双手抱胸,等着看好戏。
“你干嘛!”
“有本事,从我胯下钻出去啊!”
陈南俊随即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转过身,“怕了你了。”走向门板边,弯下腰。
“哼哼,这才乖嘛!”虎皮放下脚,得意地走进屋。
没想陈南俊眼角一瞥到他腾出空,身子猛地一闪,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虎皮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溜出了屋外。
只剩下不满的狂啸声震彻天台。
“老板,一笼包子,一大碗面。”
点好餐,虎皮坐下来,学着陈南俊的样子也抓起一份早报看起来。
无聊到他直想再会周公的新闻,看了两句,便扔在一边。
包子端到虎皮旁边,大碗鸡蛋面则放在陈南俊的旁边。他放下报纸,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今天的面好象没加葱花噢!”虎皮嘴里塞着包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的鸡蛋面,含糊不清地说。
陈南俊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加思索地立刻从餐桌上备用的小碟里抓起一大把葱花扔进碗里,和巴和巴,冲他挺了挺鼻子,继续大口吃起来。
“你这家伙!”明知他不吃葱花,偏偏----什么嘛!搞得他一定会跟他抢似的,他才没兴趣----
眼角瞟到搁置在一旁的辣椒油,他邪恶地笑开怀,舀起一大勺,一把扣在对面的鸡蛋面上。
陈南俊愤恨地抬起头,“你想干嘛!”
“要不吃大家都别吃!你凭什么吃独食。”
“我吃什么独食了,你不是有包子吗?”
“可我今天就想吃你这面了,怎么的!”
“有病!多大的人,吃个饭还要闹腾!”
虎皮将大碗拉放到中间,用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大口吃起超辣的面来,还不忘啧啧称赞,“味道,好极了。”
陈南俊除了狠狠瞪他,别无它法。
在陈南俊的强迫下,他们在鱼市场找了一份工,每天穿着橡胶围裙和长靴搬运海鲜、鱼类,腥味充斥在身上,总也洗不掉似的。虎皮抱怨了好一阵,陈南俊一直视而不见。久而久之,也听不见他的
唠叨了。
那个月,他们一直忘记要买棉被的事,好象有一种温暖已经代替了它的作用。
直到十一月的来临,实在冻得受不了,在陈南俊几次催促下才买了一床丝棉被。
陈南俊一直搞不明白,他们打了两份工,除去房租和伙食,要买两张床的钱应该还是有的。
他第三次把钱借给虎皮时,不忍叮嘱一句,“别全拿走,留点钱买床。”
“知道了,知道了。”钱塞进口袋后,就没了下文。
他还是和虎皮挤在一起睡了一整年的门板。那一个冬天,雪下了很多场,他却从没觉得冷过。
朋友
像是嘲讽一般,他们接到了任务。
收保护费、讨债,三天五天一件,这让虎皮很是满足。
“老板,赏口饭吃吧!”嘴里叨里牙签的虎皮坐在条椅上,一只腿抬高,掀翻桌面上的杯盘,嚣张气焰十足。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月生意真是不怎么样。下个月,下个月我们一定还。”家庭式小饭店的老板又兼大厨,穿着被油烟熏黑的白衣,唯唯诺诺地走上前,递上一张百元钞票,“这个,麻烦大哥
了,拿去买点水果吃吧!”
虎皮眼光闪了一下,表情猥琐地接下钞票,朝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的陈南俊扬一扬便塞进了口袋。“嗯,也别说我们烈焰帮的不近人情,下个月,最多下个月再不还钱,就等着让你老婆、女儿出来卖
吧!哈哈……”抓起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大步走向屋外。
这个臭老头,终于开窍了,连着来砸了三天的店,才舍得拿出点好处来。
也正是为了这点好处,虎皮才乐得干这活,一趟一趟地跑,从不喊烦。
“哎,南俊,晚上吃点好的。”
陈南俊走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城北的市场一片都属于烈火堂的管辖范围,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道理虎皮比谁都懂。
“哎,大婶,这个月的该交了吧!”虎皮挑挑摊位上的嫩黄瓜,捋一捋,掰成两半,递上一半给陈南俊,另一半咬在口里。
陈南俊一转头,一挥手,挡开了他递来的黄瓜。
去,不吃拉倒!虎皮冲他翻个白眼,撒气似的将黄瓜扔到一块,扯着嗓门吼起来,“大婶,怎么搞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三天两头的来,还要不要人活了。”胖大婶虽面有惧色,却仍强着胆子叉腰吼起来。
虎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哟,还来劲是吧!还来劲啊……”弯下身子,双手使力一挥,一摊的黄瓜全都摔在地上,拿起搁置在一边的秤盘,使力一摔,发出尖锐的响声。“来劲啊……”抓起秤杆
,使劲一掰,细长的秤杆立时断成两半,支棱着扔在一边。“再来劲啊,啊,来试试看啊……”
“你----”胖大婶显然吓得不轻,畏缩着倒退一步。
虎皮不解气地跳上摊位,大嚷了几句,跳进里间,踢倒整筐的黄瓜,随手抓起一大把的青菜扔了个天女散花。“你个死八婆,跟爷来劲,我叫你来劲,找死呢……”
他这阵势几乎吓傻了邻近摊位的所有人,好心一点的出来拉拉胖大婶的衣角,劝说着她交点钱出来息事宁人。
“哎呀,我的祖宗,您可别,别再扔了……我,我给您钱,给您,您拿着快点走吧,我怕了您了。”胖大婶一边扯着虎皮的衣服,一边抹起眼泪。
“哼!”虎皮用手捋捋稍嫌乱的头发,“早点交出来不就好了,非得惹点事出来。”食指、中指并拢夹住钱,笑着说:“谢了,您哪!”
两步跳出摊位,他兴高采烈地走向陈南俊。
“哎,南俊----”
陈南俊在他的话刚说到一半时,突然转身,大步向市场外走去。
“喂,南俊,你走错方向了。”虎皮小跑步跟上,抓着他手臂,指向后方,“那边,那边,还没收完呢!”
陈南俊甩开他的手,“你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南俊----”对他的叫唤充耳不闻,这让虎皮不爽地低咒一声,愤愤走向市场深处。
等在市场外的陈南俊,身子靠在墙上,点了根烟,半闭眼,在自己的世界吞云吐雾。
两根烟抽完的时候,他确信没有人跟在他们附近,踩灭烟蒂,他双手插口袋中,警惕地走在大街上。
他要去找那个人,他必须尽快得到廖坤的消息,想尽办法制造和他见面的机会。
他不想再白白在这里耗时间,他不想,不想一辈子做个做不得光的----人。
一打开家门,就看到虎皮跳起来骂自己,“你他妈跑哪去了,知道我在市场转了多少圈吗,我快把它翻个底朝天了,也找不到你。娘的,我甚至厚着脸皮到烈火堂去找那杂毛昌,我还担心你被横秋
的人抓了去,你小子野哪去了!”
相较于他的他的激动、狂躁,陈南俊倒像个没事人般,径直打起水,拉下毛巾,准备洗把脸。
“陈南俊!”虎皮上前一把打翻脸盆,铝制品发出的巨响渲染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陈南俊调转头,攥紧毛巾,走向门外。
“你他妈给我站住!”虎皮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还有什么事?”
“你把我当傻子吗,什么话也不用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陈、南、俊!”虎皮感觉心中被什么撞了一下,堵得他一把上前抓住他衣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放手!”挥掉他紧抓的手掌,陈南俊一把推开他,“你想怎么过生活,是你自己的事,相对的,我的事,你也少管。我没求你来找我,你也不用担心我的死活。虎皮,你他妈是我什么人哪!”
什么人?
就好像敲响在脑中的警钟,让虎皮只得愣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
“你有你的生活方式,你想每天不劳而获,你想耀武扬威,那是你的事,我也可以选择不接受吧!我要去哪,都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费心。”拾起脸盆,毛巾扔进去,陈南俊端着盆走向门外。
“我想不劳而获,我想耀武扬威,我这样做错了吗?妈的,你进入烈火堂是为了什么?一辈子做个小喽罗吗,骗鬼去吧!我们有什么,除了一身的蛮劲,我还有什么能让杂毛昌看上眼的,我只能尽
力做好这些事,陈南俊,别告诉我你不懂。是,他妈的他是个杂种,不是什么好玩意,可是,你甘心吗,就这样一辈子住在这种屋子,过着天天看人脸色的日子。我他妈没你那么清高,我就是喜欢
钱,没有钱,你能每天吃上一碗鸡蛋面吗?装什么君子啊,呸,你就是个孙子!假孙子!”
陈南俊似乎也气了,脸盆一摔,“我装孙子,我装孙子也比你好啊,你还跟我提钱,我他妈挣的钱,买十张床都够了。可是,你看看现在,我却得和你挤在一张门板上。虎皮,你连问也不问一声就
拿走我的钱,我有说你什么吗?你想赌,想嫖,想玩,那都是你的事,那点钱我不在乎!我说过,我们走的路不同,你用你的方法得到你想要的,而我----我们各自为政吧!”
拳头硬生生落在脸上时,陈南俊还没有反应过来,抬手抹去嘴角的血。那抹红一瞬间刺激了他的大脑,所有回忆、愤怒、不甘全都涌上大脑。
下一秒,他以拳脚回应……
“你现在不要那么冲动,我理解你的心情,急躁是解决不了办法的。”
“廖坤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冒然行事,对你没有好处。”
“你在纪昌那边待过一年,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廖坤眼前,凭他的精明,我怕,难免他会怀疑什么。”
“我们不能拿你的性命做赌注,你还是----先安心在目前的状况,有什么变化,我会再安排。”
一句话,他还得等。
这一仗打得畅快淋漓,他拖着一身的伤,带着虎皮恶言的挑衅“你有种,走出这门,就别再回来”,苦笑着离开那个破屋。
兄弟
码头边,几乎成为他疗伤的地方。
无心也无力去买药品,他枯坐在石墩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
他觉得有什么逝去了,就好象这平静的大海,无波无浪,却也在悄悄地带走一些东西,一些他永远也找不回的东西。
他最不想耗费的就是时间,虽然他还年轻,可总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他网在里面,他不知他何时才能出来。那个时间,要等到什么时候。
焦躁。
他也知道自己该调整好这种心态的,可是,做起来,却总是那么难。
日复一日,重复着趋向于毫无意义的事。他的确是高看了杂毛昌的才智,他落到了今天的下场。
等不到那一天,就只能干耗。
白色塑料袋“唰啦唰啦”来到眼前,陈南俊转过头。
虎皮伸出食指揉揉鼻子,“我、我不是特意出来找你的,我、我只是出来买药,看、看到你而已。”
不用跑到离家有十几分钟车程的这里来买药吧!
拙劣的谎言,陈南俊明白,却无力去拆穿,也不想多花费心思去猜他跑出来找自己的目的。
“给你啊!”扬扬手中的袋子,“上点药吧!”
“不用。”
“你----”虎皮一向是行动派的,干生气不是他的作为,坐在旁边,撕开一片创可贴,“啪”,粘到陈南俊脸上。
无奈的瞪视也不管用,陈南俊干脆放弃,任他摆弄。
“还生气呢?你、你也没吃亏啊,我身上的伤也很多啊!不信你看----”虎皮从衣摆处一下掀高上衣,露出青紫一片的胸膛。
反射性地瞪他一眼,陈南俊继续低头抽烟。
虎皮自觉无趣,缓缓放下衣服,继续手中的活。“那个……我……我下个月领薪水的时候一定会还你钱的,可能、可能没办法一次性还清。那个,我分期还款,行吧,你,要不然你也收利息好了。
”
“我,我不赌了,也,也不再去嫖女人了。真的,我发誓,你别不相信,我真的能做到,我他妈要做不到,你就----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