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一条甬道,我莫名其妙想起"曲径通幽"这个词。墙上张挂著各式各样的弓,琳琅满目,并无一张复重。
"这一边全是弓,"古难说:"下方的水晶柜里是相配的箭支。"
我点一下头,伸手在一张弓的弓弦上拨了一下。
那弦晶莹紧致,泛著莹光,象流星在天际划过的线。
这种弓弦的材料我只听说过,却还是第一次见。
"据说是龙筋。"古难微笑:"飞龙的背筋。"
"哪儿弄来的?"
"前些年捕杀了一只,只抽下来这麽一根背筋。"
我点一下头,继续向前走。
古难的语气十分自矜,我明白。
他瞧不起我,我也明白。
在他的眼中,我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更何况,又很会恃宠生骄。
继续向里走,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墙壁是晶莹的珍珠岩,壁上嵌著琉璃明瓦的油灯,烛光在灯盏中跳动,然後被珍珠岩壁将光投射在整个大厅里,看起来这所大厅泛著金色,我们的身形影影迭迭的
,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你看,这边是剑,各式各样。世上有的,这里都有。"
我点一下头,一样一样的看过去。
居然还有圣骑士剑。
我忍不住莞尔,魔窟里收藏这种东西,这位波尔殿下还真是个有趣人物。
我停下脚步。
"你喜欢这一把?"他略有些诧异的问:"这把剑太重,你若要用的话,恐怕是不合适。"
我把那柄剑拿了起来,握住剑鞘轻轻一抖,那柄银光闪闪的长剑便弹了出来。
"剑是一般。"我笑笑:"不过上面还有残余的圣灵之祈的力量呢,恐怕这剑摆在这里的时间,也没有多久。"
他顿了一下说:"是的,一个月之前,尼拉塞克神殿预备祭物的时候,呈上来的。主人很喜欢,所以收在了这里。"
我点一下头,把剑放下,再向里面走。
枪,矛,戟,刀,锤......
"再向里是护甲及盾,也看看吗?"
我停住脚:"不用了。"
的确都是很出众的东西,与库拉斯特崔凡克神殿的武库相比,多了好些稀罕之物。
"若下次还想再看这里的时候,也尽管说,不用客气。"
我点了一下头。
出来的时候走的并不是刚才那扇门,从那一排列在墙边的长矛边绕过去,还有一个出口。
"小心脚下,这里有些暗。"
"嗯......"
我的眼光掠过墙边一个壁柜的时候停了下来。
"那是什麽?"
"哦,那是是一根法杖。"古难也停下脚步,走近那壁柜:"来历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样子著实是精致,不是吗?"
我慢慢的走近。
那杖通体莹紫,杖头镶著晶莹蕴华的宝珠。即使不是什麽厉害的武器,女法师们也一定会憧憬著拥有这样一根漂亮的法杖。
"有名字吗?"
"没有。"
我说不上来,为什麽这法杖如此吸引我。
古难这人做事真的很妥贴,把那根法杖拿了起来递到我面前,说:"若是喜欢,那麽您带走也无妨。我想主人也不会吝惜一根法杖的。"
"那......"我说:"那真是受之有愧。"
"不用客气。"他说:"放在这里也不过是喂了蛀虫,不如送给喜欢的人。"
我把法杖接了过来,点一下头:"那,谢谢你了。"
法杖触手生凉,份量并不象看起来那麽轻巧。
我回到寝殿的时候,汝默还不见踪影。他们兄弟重逢,每天似乎都有许多的话要说。
青丝不知道等了我多久,已经在榻脚睡著了,头枕在榻边,有一本书摊开来落在身旁。
我走过去把书捡了起来。
封皮上是那弯曲的字。
是汝默那本图尔陀那多记事。
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青丝拿著它翻看吗?他能看得懂?
汝默还说这文字已经湮灭很久了呢。
我的动静惊到了他,青丝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晚上吃饱了吗?"
他慢慢的比个手势:您才回来啊?
"嗯,多看了一会儿。"
他看到我手里拿著的那本书,神情好象有些不安,但是并没有过来向我讨要。
我笑著把书翻了一下:"你能看得懂吗?书上讲什麽了?"
他摇摇头,胡乱的比划:没有,只是翻著玩儿。上面的字和常常见的那些字都不一样。
"是啊,这是古书。"我懒懒的打个呵欠。
青丝站起来替我解开衣带,将外袍褪下,比著手势问:要喝杯什麽酒?
"今天不要了。"我坐了下来,顺势躺倒。
袖子里的异物感让我想起来。
我还揣著那个法杖呢。
把它摸了出来,在手里慢慢把玩。
这杖长不过尺许,看杖身的琢纹,起码是两三百年前的东西。现在早已经不再有人会用这样繁复而美观的花纹来雕饰法杖了。
青丝替我盖上羽毡,轻手轻脚的去熄灭灯烛。
倦意漫了上来,不知道......汝默这会儿,和他弟弟在做什麽。
虽然我们这样亲密,但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去参与。
7
从那一天之後,汝默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
他与波尔似乎终日泡在外面的冰雪之中,有一天我早上起来时他便已经出去,直到我晚上上床上睡时仍然没有回来。
一夜之中反覆几次醒来,身边都是空的。
他没有回来。
问行宫中的侍人,却都说不清楚汝默与波尔去了何处。
或许她们是真的不知,也或许是知道但是不想说。
毕竟......这里的人对我的看待,上至他们的主子波尔,下到小小的门边捧钵小仆,都知道我不过是汝默的内宠而已。
因为中午的时候连饭也没有送,青丝气鼓鼓的,我却并不介意。
找了一些点心给青丝吃。
他去打水给我洗脸,捧著盆来的时候,手都烫红了。
"你不用这样辛苦,我并不是在意享受的人。"
青丝比划著:不,并不辛苦。
我想了想:"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有些长了,过两天我们起程回库拉斯特去,我还答应要教你锻造之术呢。"
青丝羞涩的一笑,然後替我挽发洗脸。
初到此地的新奇已经渐渐褪去,塔拉夏是无迹可寻的,这里对我来说也再没有意义了。
但是,我自己是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的。
外面是一片冰雪,来此的路途千山万水,我虽然不惧路途遥远,但是,我却无法抗拒寒冷。
这是我天性中至大的弱点,无论到了何时,也没有办法弥补。
虽然觉得有些软弱,但是我还得承认,在这里,我依赖於汝默。
但是汝默与兄弟重逢,他的心情当然可不会受这漫天风雪的影响。
我一边擦脸,一边笑著对青丝说:"再忍耐几天,快回去了。"
这一天夜里,汝默依旧没有回来。
我在深夜时醒来,青丝睡在榻边的地下,裹著一条粗毛毡,呼吸细匀。
夜里殿中的火已经熄灭,清冷一片。
我在这样的寂静中觉得有些不安。
从我们再相逢到现在,这样长时间见不到对方,还是第一次。
我推开锦被坐了起来,曲指一弹,壁炉中的木柴轰一声熊熊的燃了起来。
青丝的手忽然间痉挛起来,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
我低声说:"吵醒你了麽?火熄了,你冷不冷?"
他摇摇头,揉了一下眼: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我点了一下头。
他称我主人,称汝默为大人,这习惯养成很久了。
他比划:您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拉过他的手。
他的手瘦且凉,我说:"你上来暖一暖。"
他摇头不肯。
"没关系的,上来吧。"
我掀开被子,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後脱了厚袜和长褂,从我脚边爬上来。
我抖开被子盖著他:"这里太冷了,怕你不惯。"
不会的。他比著:不会太冷。
我伏在膝头发呆,青丝有一下没一下的替我拢著头发,忽然间眉目舒展,比划著:我给您吹笛子吧?
"现在不行,"我笑著说:"夜深了,会吵醒其他人。"
他想了想:那麽,我去找些点心来给你您吃吧。
"好了,天冷,你就在这里暖一会儿吧。"
他不安的挪动了一下,手势比著:那大人回来怎麽办?
我停了一停:"我想,他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
青丝没有再说话,我看他只敢小心翼翼的侧卧在身旁,伸手轻轻拍了他两下。
手指上带淡淡的人的眼目无法看清的幽光,青丝的眼神渐渐迷蒙起来,终於头一垂,陷入了梦乡。
这个孩子的确让我很喜欢。
乖巧,懂事,十分贴心。
他虽然不能言语,但是人却是很聪明的。学冶炼锻造之术,也不必多和人打什麽交道,不能说话影响也并不大。
他年纪不大,现在开始学算是正好。等到过几年稍有所成了,就让他出去自立门户。
在我身旁做小侍,到底不是一件长久又安稳的事情。
现在是孩子倒无妨,将来成了大人,自然得有他自己的事业。
我已经再没有睡意,拉过一件袍子披在肩上,漫步走出了寝室。
这所建在雪山之巅的行宫怕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然而岩石坚硬。装饰精美华丽,全然不露古旧颓废之相。汝默曾经说过,波尔在未曾堕落之前就已经在此受信徒们的供奉,这所行宫建成已久,在
山巅建这样一所庙宇宫殿自然是艰难万分的事情,可以说是堆骨成基,积血蔽顶。
这里哪怕是小小的一盏黄铜壁烛架,上面恐怕都有斑斑血汗。
身後听到有细微的风声,我脚步稍停,不愿和那些人照面,身形无声的隐进了墙壁的暗影中。
"这酒真香......"
"当然啦,这是东方来的顶级美酒,叫做,叫做什麽......哎,想不起来了。听说是用三十多种粮食果品酿造出来的,不香才怪呢。"
两个冥河女妖抱著酒坛从身旁经过,丝毫没有察觉我隐身在侧。
我看到其中一个手上捧著一套镶著玫瑰金钢钻的长柄黄金酒!,有些奇怪。
这麽晚了,还有谁在饮宴?既然拿著那样精致华丽的酒器,那一定不是她们自己取乐。
我心念一动,便悄悄的尾随在她们身後,向我从未踏足过的行宫第三层走了下去。
这里并不象上面两层那样恢宏,正相反,这里的廊道要窄,穹顶偏低,曲折,帐幔和廊柱却多了,风格与前两层大不相同。
我没有到这里来过,因为第三层,是恐惧之王波尔殿下的起居之所。
前面隐隐可以听到歌声和琴声,缥渺灵动,动听之极。
8
我分辨不出那歌唱的是什麽内容,只觉得咬字异常轻软,歌声如雪地上的月光,那样遥远不可捉摸。
我沿著长长廊道,有些期待,有些茫然,慢慢的向那歌声靠近。
琴声象泉水叮咚,歌声如丝弦动荡。
我站在了一所灯火辉煌的殿堂之外,隔著珠帘纱缦,殿堂里面是一个未知的,美丽的地方吗?
我的视线可以穿透这隐约的阻隔,但是我有些迟疑。
里面的一切,我真的渴望知道吗?
歌声停了下来,琴声也消失了。
我听到波尔的声音说:"你们出去。 "
那声音里带了一点绵软,竟然就是刚才唱歌的那种柔和。
我从来没听过他唱歌,想不到他的声音这样空灵悦耳,象是清澈的水晶。
纱帘被掀起一角,里面的人鱼贯退出来。
我慢慢的走近,从纱帘的缝隙中向里看。
波尔穿著一件大红的绸缎衣裳,懒懒的伏著,露出雪白一段手臂,举著金杯,凑到一个人唇边。
我顺著他的动作看过去......殿里的另一个人微笑著,浅浅啜了一口酒。
波尔笑著倒进他怀中,然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淡红的酒液从唇角溢出来,在雪白的肌肤上流淌,即使是这样远远的看去,也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豔光。
若是逼近了看,又会是什麽模样?
殿中的两个人姿态那样大方,让人丝毫也联想想不到低俗,又或是淫欲。
波尔的手臂绕上另一个人的颈项,唇色嫣红,缓缓的吻上去。
纱帘落了回来。
一切又变得莫测难辨。
我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衣物摩擦著,有人轻轻呻吟,情欲的动静,其实我不应该觉得陌生。
但是,我却象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没有经历过一样,怔怔的站在那帘幕的外面,听的那麽认真仔细。
後来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寝殿的,空旷的屋子里,青丝安静的睡在床上。壁炉里的火苗跳动著,木柴被烧的朽了,一点点的塌下来。
我坐在床边,看著火焰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
"怎麽坐在这儿?"
我抬起头来,汝默穿著一袭如水的黑袍,安静的坐在床前。床前的地上铺著织毯,深色的花在夜中看起来象是大片的阴影。
"睡不著。"
他微笑:"白天都做什麽了?"
"闲著没事做。"我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脸庞。
他抬起头来,眉宇间有些疲倦之色。
"你呢?"
他笑了笑,然後替我捋顺头发。
我侧过头,低声说:"你现在回来,也没有地方可以睡了。"
他看一眼床上,说:"不要紧,我也不困,我们说话吧。"
我拿起一条软厚的毡毯铺在壁炉之旁,坐在上头:"好,那你来读书给我听吧。"
他在我额上弹了一下:"什麽时候对书本这麽有兴趣了。"
我缩了一下头,移过手来盖住眼:"当我发现生命漫长不知道终点的时候。"
他静了一下,然後拿起书来,翻开其中一页,低声念:
"有相见就有分别,有开始也就会有终结。哈洛加斯在高山之巅,由一群坚韧不拔的勇者奠基,用利斧劈开山石,开凿岩壁,捶捣冻土,埋下种籽,在这里安定扎根,在这里繁衍生息......"
"远古的哈洛加斯人信仰著神明,用最珍贵的祭礼供奉神灵,以求得神灵庇佑保护......"
"人与人偶然相识,因而结缘。或是善缘,或是恶缘。缘份有深有浅,冥冥中自有主宰,非人力可定......"
他的声音低沈而有磁性,一字一字扣人心弦。平平无奇的记述,被他这样诵读,仿佛是曲折动人的故事和传说。
我慢慢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毡里。
泪无声的流出来,随即被软毡吸去,不留一点痕迹。
"每年之中会有四个月份,哈洛加斯大地回春,植被趁著温暖湿润的气候奋力生长,开花,结果。尽管短暂,但是这一季的收成,要从这一个季节过去,直至下一个温暖季节的来临,养活哈洛加斯
人。小孩子们很早就开始学习猎捕......"
那动人心弦的声音在暗夜中回旋,我觉得无限留恋,无限伤怀。
或许,将来我还会再邂逅爱情,在我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时刻。
但此时,我无限留恋,已经过去的好时光。
汝默,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要分别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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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去了。"
壁炉里的火苗越来越低,寝殿里有一种浮动的,暧昧不明的光。
他轻轻揽住我的腰,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再过几天。"
"我听说行宫里有一处魔法阵势,可以瞬间将人传送到旁的地方,免除了长途跋涉之苦,况且,也省得路上耽误时间。"
汝默轻声说:"是。不过,或许很久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