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变幻莫测的幻影。那些人穿著我不熟悉的服饰,拿著武器。我很想听到他们在说什麽,可是我听不到。
我只是看到他们在说话,很多人,男女老幼都有,只是那幻影常常变幻扭曲,模糊而且易逝,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以前在神殿的时候听说过,这些有魔力的,年头深远的东西,往往会有主人精神烙印。也许,这法杖的主人,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我一点也不害怕。在他身旁,我什麽也不畏惧。
我只恐惧会与他分离。
即使是后来又找他,夜里我也时常惊醒,有时是在梦里看到了幻像,有时是看到他在梦中又一次离开了我。
他教导我如何自保,如何用最有效最快的方式打倒打晕一个强壮的盗匪,并且用那枝法杖,教我如何引导自己的精神力量。
可是我不会念咒,而法师,一半的攻击是靠念动咒语的。
在河边停下来,我去向住在河边的人买下鱼,请他们剖杀好,然后回来烤。他坐在火堆旁想事情,没有说话。
风静静的吹过,身边的草叶沙沙的响。
这样的宁静让我觉得心里很踏实。
风吹著火堆里的火星散开,象那些只活一个夏天的萤火虫一样在空中舞动,然后很快熄灭。
他露出有些迷惘的,惆怅的神情,仿佛想到让人悲伤的无奈的往事。
我坐到他身旁,比划著问:怎麽了?
他的手心里有个东西闪了一下光。
不知道为什麽我胸口忽然紧缩了一下,象是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攥住心房。
他的手掌摊开,我看到那是一枚护身符,是他一直戴在颈上的,只是,我没有这麽近,这麽清楚的看过。
护符是黄金的,因为年岁久远,颜色显得有些乌沈沈的,雕成一个太阳的形状,四圈是放射光线的光圈。
我觉得眼前似乎也有些模糊,似乎那些幻影又交杂著闪过眼前,我用力眨了一眼,说:
这个真好看。
他微微一笑,手伸过来,把护符系在我的脖子上。
我有瞬间觉得自己似乎......
不复存在的感觉。
找不到身体,找不到重量,神魂好象失去了容器。
那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然后就恢复了知觉。
我比划著拒绝:这个是您很重要的东西吧?从我到您身边您就戴著它,想必很贵重,我不能戴......
"不要紧。"他说。
护符,还有法杖,最终都属於我。
然后我终於明白过来,我对怀歌那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我之所能够在他撇下我之后再找到他,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心有灵犀,而是我对这枚护符有感觉。
时时觉得心头抽痛,但是找不到原因。
怀歌说过,这护符里面,有一位伟大法师的心脏碎片。
心被割裂了,自然是很痛。
是那位法师的心还在抽痛吧?所以......我也会感觉到痛。
进了沙漠之后,心痛的更加激烈明显,有时候就象一把尖刀突然插进胸口,痛得吸不进气。
然而这痛楚来的很快,去的也很快。
我的法术一天天精进,怀歌夸奖我是个天才,这样说的时候他心情很好,笑容非常美丽。
虽然要忍受这样的疼痛,但是能看到他的欣慰和笑意,我觉得,就算这疼痛一直持续也没有关系。
太阳很大,晒得人几乎褪一层皮。
我以前并不太怕晒,那时候我的皮肤黎黑象是炭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麽,现在深沈的肤色正一点点褪浅。
每天心痛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骑在一匹同样没有精神的骆驼背上,跟在他的后面。走过戈壁,走进沙漠。
沙漠的白日并非没有声音,有时候你会听到呼呼的声响,可是奇怪的是这时候并没有风。
怀歌说,有时候是热气的声音,有时候是沙底的动静。地底的沙流,虫豕爬行,蛇鼠活动,还有一些小的魔兽。
胸口又痛起来了。
象是火烧冰刺,我手紧紧揪著胸口的衣襟,垂下头,很想蜷起身体,更想能够躺下来,也许可以缓解这疼痛......
可是,不行......
我不想停下,不能停下......
我要跟著他,我不能失去他。
可是,太痛了。
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时间也要长久。
眼前一阵金红,又是一阵漆黑。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躺在沙丘背后的阴影里,怀歌正在给我灌水。脸上凉凉的,刚才那种濒临死亡边缘的疼痛灼热感觉已经消失了。
"不要说话。"他温柔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脸,坐下来说:"睡吧,我们晚上再赶路。"
他喝了一口水:"我都快忘了,沙漠里的白天即使我也觉得难过。晚上有星辰指路,没有太阳酷热,我们晚上再走。"
我身体没有力气,勉强抬手比划著问他:那现在呢?
他温和的微笑:"把骆驼牵过来卧下,我们一起睡一觉。"
一起睡......
我莫名的觉得胸口发暖,脸上发热。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儿,以前我以为是他用各种香料的关系,后来离开了神殿,只有我和他在一起,他也没有再用过任何奢侈的东西,那种淡淡的香味儿还是一直存在。
他就躺在我身旁,我们并头而卧。沙丘的阴影里也并不是太凉爽,但到底比暴晒的感觉好很多。
那香气象长了翅膀一样,丝丝缕缕钻进鼻孔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去忽略,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看我,我比著:睡不著。
我吹了一会儿笛子,以前怀歌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曲子。其实我一开始只会一首曲子,然后现在吹的这些曲调,仿佛是自己跑进我脑子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麽来历。
在在沙地上划格子下棋。我以前看到过他和殿下这样玩棋,但是......我并不会。
但是,第一盘就赢了他。
他的确心不在焉,可是,我是怎麽精通这种棋路的呢?
84
在古城的废墟那里,我用风的法术吹散浮沙,露出被掩埋的阶梯。
怀歌有些意外,他问:"这是什麽法术?"
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似乎是自动跑进我的脑袋里来的。
他笑笑,向下走。
我不知道我的异常,他是不是察觉,也许他知道,但是他不在意。也许,他不知道。
脚下踢到什麽东西,我弯腰拣了起来,似乎是首饰的碎片。
"大概是以前这里生活的女眷们的东西。"
物件还在,但是物件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忽然有些心慌。怀歌拥有漫长的,不老的生命,而我呢?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化成白骨,变成沙尘。那时候,他还会不会记得我?记得曾经有一个人,曾经短暂无声的陪伴在他的身旁?
在永生面前,我的执著,或许其实没有什麽意义。
我在废墟下面搜寻,怀歌为什麽要让我一个人下来?刚才来袭击我们的那个亡灵法师和他的役使死者,有什麽不妥吗?
还是,有什麽事情他不欲让我知道。
地宫里有许多的财宝,一堆堆的金币,大颗的光泽耀眼的宝石,珍贵的古董器皿--
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踏足这里的一瞬间我可以感觉到。如要有,我不会一无所觉。
我身上已经有两件塔拉夏的法装,一个是护符,一根法杖。它们之间互有感应。如果这地宫里还有这件法装的哪个部分,我必然会感觉到的。
没有。
我在这些璨灿的,毫无生气的金银珠宝之间穿梭。
然后,前头有个小小的盒子,放在一堆宝石上面。
我顺手拿起来,打开看。
盒子里的丝绒衬垫已经朽了,里面有一条项链,细细的银链,环扣勾袢的地方已经变黑,但是花纹凸出的部分却依然熠熠生光。链子中间坠著一块小小的古玉,玉下方的缨络还十分完好。
不知道为什麽,这样精致的,有些年岁的东西,我觉得很适合他。
他的气质那样沈静,相貌有一种不真实的绝丽。
这个,戴在他的身上会很好看吧?
他会接受这个礼物吗?
珠宝,财物,权势......这些东西他都不在意,不关心。
他憧憬的,应该是更加珍贵的东西吧?
也许我永远不能够实现他的梦想,但是我依然渴望陪伴在他的身旁。
怀歌戴这串项链出奇的合适,项链和他一样有种时光沈淀磨合出的含蓄光亮。
很美丽。
那个死灵法师已经不见,怀歌将他放走了。
我没有问原因,他做事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只是他也有想不到的地方,那个死灵法师偷偷牵走了我们的骆驼。他拿我们没辙,小小的报复一下也很自然。
然后,我用法术召唤一副骆驼的骨加来充当坐骑。怀歌只是骇笑:"青丝,你怎麽会死灵之术?"
这是死灵之术吗?我不知道。
许多许多莫名的充斥在我的记忆中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怎麽来的,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麽。
我们共骑著这骷髅骆驼回营地,我们挨的很近很近。
夜幕下的沙漠刮著风,吹在脸上让人不舒服。我坐在他的身后,怀抱著他的身体,却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累吗?"
我摇摇头。
怀歌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粒药丸:"吃了这个,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什麽药?
我只在心里想一想,并没有问出口。
接过来吞下去。
然后我们各自入睡。
希望这一次的梦中,可以不再有血腥和疼痛。
即使有......也希望会短暂一些。
毕竟,一个人能得到的快乐,与他所忍耐的苦痛,总要差不多才好。
也许是睡前这个小小的愿望真的可以被神明听到。
我睡的不够沈,但是却很平静。
没有疼痛,没有满溢的血腥,没有那种身体被掏空的绝望感觉。
醒过来是因为喉咙很干,非常干。象是十天半个月没有喝一滴水那麽难受。
怀歌还裹在毯子里,一动不动的睡著。
我把毯子折起来,出去找水喝。
绿洲的黎明已经到来,远远的东方升起半个太阳,另半边还埋在沙线之下。
我捧起凉凉的水浇在脸上,然后俯下身去喝了一大口。
这水......
很凉,有点甜。
甜?
我身体僵在那里,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甜?我怎麽会感觉到甜?我明明......很久之前,被奴隶贩子买来卖去之时,就失去了舌头。我说不了话,尝不出味道,只能沈默的一天,再一天过下去。
水里映出来我的面孔。
那是一张有些陌生的,不算难看的脸。
这是我吗?
我,我身上发生了许多理解不了的变化,其他的,我都可以处之泰然。
可是,这一桩是怎麽回事呢?
我慢慢张开口,注视著倒影和我做著一样的动作。
嘴里发出"啊啊"的,沙哑难听的声音,很不连贯。
但是,我发出了声音。
我,我又拥有了舌头,我可以尝到水的味道,我可发出声音!
是怀歌吗?
是他让我有这变化的吗?是他吗?
是的,一定是。
我捧起水,疯狂的大口的灌进嘴里。
是的,是真的!不是梦!我真的又尝到了水的甘甜滋味!
似乎隔了几百年那麽久远,我觉得自己......就算是初生婴儿第一次尝到母乳的味道,也没有我此刻这般悲喜交集。
大颗的水珠落下来,沿著面庞流下,滑进嘴里。
是咸的,有些涩味。
眼泪的味道......
这是眼泪的味道。
我的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古怪难听。
象是受伤的野兽一样。
我跌坐在沙地上,认真的,试图发出一个连贯的音节。
"怀......歌......"
"怀,歌。"
一次,比一次要流畅顺利。
怀歌,怀歌。
85
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想要疏远他,无论何时,也不曾想过。
在沙谷的石墓裏,我本能的知道那石台下面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是个黄金做的面具,看上去古拙,有些僵硬的呆板。黄金的色泽虽然暗淡却仍然在闪烁著,象是在诉说久远的秘密和往事。
躺在旅店的床上,熟悉的绞痛又向我袭来。
我蜷缩成一团,咬住嘴唇不发出呻吟的声音。怀歌就在隔壁,我知道,我发出一点声音,他就会听到,然后他会过来。
可是,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奇怪。我只想跟著他,我不想改变我们现在的关系。
胸口的护身符好象在微微发烫,然后,那种难熬的疼痛消褪了一些。
我从包裹裏翻出那个面具,拿细布慢慢的擦拭它。上面的污痕似乎已经坚固的与面具变成了一体,擦拭不掉。
它似乎在向我散发一种诱惑的力量,让我把它戴起来。
塔拉夏的法装,现在我拥有了其中三件了吧?护符,法杖,还有面具。
到底还有几件遗失在别的地方呢?就象这个面具一样,埋在泥污中,静静的不为人知。
而我,又为什麼越来越执著的想聚拢它们?
因为怀歌的期望吗?
不,不是的。
是我自己的渴望。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声音,时时刻刻在脑海裏呐喊呼唤,要将这一切都聚齐,将一切都找到。
外面的天似乎快要亮了,有一点朦胧的光。
我觉得头有些晕晕的,走出房间,到楼下去找水喝。这时候的店裏一个人也没有,我在高高柜子裏找找,又去厨间看,都没有水。
大概店老板正是去买水了吧?沙漠裏的淡水如此珍贵。
我抹抹脸,发觉自己在这样微微的干燥的凉意裏,居然还出了一头的汗。
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什麼东西在吸引著我,越来越强的声音,象一个召唤,一个诅咒......一个,一个不为人知的久远的秘密。
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已,身体象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慢慢的走出去。
去寻觅那个悲伤的,期盼的声音。
我看不清道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
许多的人影,在眼前闪过。有的已经看得十分眼熟,有的却很陌生。
比以前要清晰很多,我看到一个少年人的样子,露出热烈的笑容,张开双臂似乎要和我拥抱。看著他的时候,胸口有种陌生的,又觉得是久违的爱怜的情绪。但是,我的手伸出去的瞬间,那幻影就破灭了。我看到自己站在空旷黑暗的地方,手臂半张著,是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但是我的面前只是一片空寂,没有人影,没有那个少年。
我看面前高耸的墙。
这裏是鲁高因的王宫。
我翻墙而入,一点一点的黑暗的气氛包裹在身边,那些卫兵迎面走来,和我擦身而过,却没有一个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似乎我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我为什麼懂得这些法术,它们,就这样突兀又自然的出现。
不停的走,绕过一间间的宫室和殿阁。
被一扇厚重的石门挡住路,我轻轻拉断钢索,推开门走进去。
蜿蜒的石阶,还有一点窒闷的防腐香料的味道。
那呼唤的声音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方向,或许我走错了路。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前方也有一股力量,在吸引著我。
我熟悉的,塔拉夏的衣装上带有的那股神秘力量。
这似乎是一间用做贮藏的地库,许多香料堆放在这裏,还有一些说不上来价值的东西,古董,玩器,似乎保存的并不太好,许多已经破损朽烂,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我的脚步直接走到一口木箱跟前,这口箱子不知道已经在这裏放置了多久,上面的锁已经锈蚀在了一起。我伸手扭开锁扣,打开箱子。
破烂的绸布裏包裹著那吸引我来此地的东西。
一件衣裳。
有些暗淡的紫色,衣服上似乎涂过什麼东西,所以虽然显得很旧,但却一点没有毁损。我把它提了起来。
这是塔拉夏的法袍。
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我就是知道。
是塔拉夏的力量吧?这一套衣装法袍在互相吸引呼唤彼此。
有点凉的料子,握在手裏,却觉得指尖微微的发烫,灼痛的感觉好象......好象是悲伤的细针在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