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的时候叫人认做一个废物,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睁开眼后,风便再不理会顾母,他转首看向正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顾连,缓缓道:“既然你我两家的束缚已然解除,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在你顾家之中停留。”
“那你为何还在这站着?莫非还想我找人送你出去?”顾母闻言不由讥讽道。
不理会顾母话中的尖锐,风只是静静的看着顾连。
“我只想知道,这一段时间来,你都只是在做戏么?没有一点真实?这次旅行……你为的,又是什么?”
不等顾连回答,顾母便站起了身来。她轻蔑的看着风,哼声道:“不过是把你当个玩物而已,竟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连儿的亲事早就在两个月前他生日那天定下了,怎么?你还不愿离开?”
“两个月前?”风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后仅仅是一滞,便又恢复了平静。他仍旧看着顾连,只是眼中隐约带着一丝哀伤。
时间缓慢的流逝,直到顾连安稳的喝罢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
他看着顾夫人,微笑道:“母亲,你先回房吧。剩下的由我来和他说明就可以了。”随即在顾夫人才着高贵的步子冷哼着转身离开之后,才重新看向风。
他微笑着,一如初时每日下午十七时带着夕阳的余辉敲响风房门的他一般。笑容温柔而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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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顾连用他那温柔的表情如是说着:“从你出生那一刻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十七年了吧?这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恨着你啊……”他微笑着,那笑容仿佛正在说着一件令人极为兴奋的事情一般,他甚至右手捧着胸前,兴奋得瞳孔也放大了数分,但他的表情却依旧是那抹微笑——只是在此时,那笑容却生生的叫人感到颤栗。
“恐怕我母亲都没我知道得多罢?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尽我的全力去获取消息,甚至是那些母亲无法知道的……我都了如指掌啊。”他笑着,双眼极大的张开:“许多时候,小孩都是不被防备的对象,所以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消息能逃过我的眼睛。就像你。”
他止住了话语,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太过的兴奋。他需要一个平静的叙述,在那平静叙述的过程中,看着风一点、一点的崩溃——
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杯,抿了数口后,他才转身又在看向木然站着的风。
他笑着,似乎很是满意此时风一脸苍白的神情。
“知道吗?”他依旧用那温温润润的语调述说着:“其实我有通灵的阴阳眼哪。”这次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停住了不再开口,他看着风略略晃动的身影,满意的笑着。
“还记得那座灵山吧?”顾连的语气越发的平静,但从他的眼中却分明可以看得出那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他满意的看着风紧握着的双手,那已然掐进了肉里的十指带出刺眼的鲜红,风的血一滴一滴的在跌落,顾连的眼神也随着那一滴滴跌落的鲜血在跳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风咬着牙狠狠的看着顾连,那深刻的恨意此刻清晰的在他的脸上呈现。
顾连微笑的捧起茶杯悠然的品着香茗,他吹了口茶水中荡起的热气,笑道:“我不是说了么?在许多时候,小孩子都是不被防备的对象。你母亲寄予父亲的信笺,我可都一一过目过呢。”他又抿了口茶,然后轻笑:“听说你七岁时就已经是有一等安灵使了,阮家可是后继有人了,这当真是可喜可贺啊。只是可怜了我们亲爱的一等安灵使大人竟要去考所谓的中级除灵师,这卓识是我的罪过哪。”顾连说着,看着风越发铁青的脸色,笑得越发张狂了起来。
最后厅中便只剩顾连那疯狂的笑声在环绕,一声声,尖锐刺耳,更甚顾母。
“你知道我是安灵使?”
顾连点头。
“你知道安灵使在伤害到灵体时的痛苦?”
顾连又再点头,脸上满是如沐春风般的开怀笑容。
“你拥有阴阳之眼,那座灵山,即便没有中级以上的安灵师或除灵师你也能自由出入?”
顾连微微勾着嘴角,点头时眼中满是畸形的快意。
“这么说……你说想要去那座灵山,其实也只是玩笑而已?”风紧闭着双眼,不想在看到眼前人的肯定与张狂,但顾连却笑着到出了‘是的’。
他想要逃,却无处可逃。
顾连看着风满脸的惨白,轻笑道:“那七天七夜的呕吐滋味不错吧?我记得那时不少的灵体想要涌进顾家替你疗伤,只是那阵恰好有个除灵师在顾家暂住,想来那时的你难受成那样……这些事情你定然是不知道的罢?”
看着风本就惨无人色的脸孔又再泛白,顾连眼中的笑意,越发的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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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伤了那些灵体?”不敢置信的看着顾连,看着那疯狂而扭曲的笑容,风大大睁开的眼中满是愤怒和悲哀。
他害了他们!
那些单纯而无辜的灵体——
“不,我没伤他们。”顾连微笑着:“我只是……叫他们魂飞魄散不得超生而已。”他睨视着风,用云淡风轻般的语气说着,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小之又小的事情。
但在于风,这却比晴天霹雳还要狠上三分。
此时的风,早已是仅凭着一股意念在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他不能倒下,不能在顾家倒下,不能在顾连的面前倒下!
风身旁积聚的血滴越发的多了起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怕是血肉溃烂,也无法阻止他此刻的怒火。
魂飞魄散——即使是对最凶残的灵体也不会轻易启用,毕竟那些怨灵,皆是生前遭遇悲惨之人。可……
如今,风真真的希望眼前的人魂飞魄散!
“怎么?满脸铁青的。”顾连笑看着眼前的风,一脸无谓的笑容,“你是在恨着我吗?”看到风微微颤抖的身子,顾连的笑容越发的灿烂:“原来你也会知道恨啊?我以为你单纯得永远也不会知道恨是什么哪。”
说着,他又一挥手,招呼仆人替换了桌上的茶水。
他举着刚换上的酒杯,对着风遥举示意,接着便仰首一口喝下了杯中红酒。
“祝贺你。”他说:“祝贺你第一次知道所谓恨为何物。”看着风充满恨意的神情,他轻笑道:“何必这么伤心,莫非你觉得我的庆祝仪式不够热闹?或者……太过简单了?”他陡然一阵狂笑,然后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风的身前。
他笑着说:“你应该感到幸福了,在你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恨的时候,有人陪你一起庆祝。要知道,在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恨的时候,我只是浑身颤抖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然后所有的噩梦都向我涌来,这个噩梦……一直跟了我十七年!”他用手臂环抱着自己,然后笑着说:“你不知道一个原本是自己最爱的人在瞬间教导了你什么叫恨的痛楚……那种感觉直叫人的心千疮百孔……”
“不,我知道。”风木然的看向顾连,看着眼前顾连正死死的环抱着自己的身躯仿佛回忆着什么的模样,他只觉得这世界,在悲哀的重复着——
“千疮百孔的心么,你不是刚刚教给我了么?”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透露着淡淡悲伤的笑颜:“就在踏进这顾家的门前,你还是我的爱人,而在一道门槛之后,你是我的仇人,世代家仇——而且,你伤害了那些无辜的灵体,你竟然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伤害了那些无辜的灵体!即使你利用我,即使你想要看我痛苦的模样,即使你只不过为了看一则笑话看一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可是,你不该伤了他们!魂飞魄散……你竟然让他们魂飞魄散却仅仅只是因为想在数年后的今天用那一切来取笑我来看我愤怒而无力追回一切的模样!”风怒吼着,满眼的泪水涌出,一滴一滴,同地上的血液相交融——浓的是血,清的是泪。
顾连却不看怒吼着的风,他转身坐回椅中,用一种仿佛见着天大的笑话般的眼神看着风:“呵呵,多么高尚的情操啊?”他大笑着,捧腹不止。
风看着眼前捧腹不止的顾连,蓦然间明白自己再如何同他争辩咆哮,也改变不了他的思想。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淡淡的看着顾连,看着他平息了自己的笑意之后,但平静道。
“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半年来,你只是演戏而已吗?”他看着顾连侧首看向自己,他看着顾连微笑着缓缓摇头。
即便早已猜到会是这种结局,但这世上的悲哀,又岂是知道就可以避免得了的?
他听着顾连一字一顿的说着,他说:“我从来都没爱过你,但对你的恨却是极至。”
“我爱的是哀,我几乎用自己全部的一切在爱着他。可是他爱的是你,所以……我只能变本加厉的恨着你——用尽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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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爱你,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利用而已。”顾连一脸冷然的说着,看着风惨淡得无以附加的神情,残酷的勾起了嘴角。
他等了这么许久的时间,为的不过就是这一瞬间的报复快感。
他早已无力顾及与哀的约定,他知道自己始终是无法替代风在他心中的地位的——甚至于,那一日被那可怕的灰败花朵折磨得几近崩溃的自己醒来后,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哀瞳仁深处对风的忧心。
既然无法替代,倒不如毁了那阮余风!
时间总会将一切消磨干净的,即使再长的时间,他也会耐心的等待——只要这世上没有阮余风。
“呵呵……”
本该崩溃的人却莫名的笑了出来,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笑声在厅中蔓延,仿佛间……浓得叫人窒息。
风看着顾连,一脸悲哀的笑容,他皱着眉像是在寻找往昔温柔的感觉,却总是换不去那眉梢眼底的哀伤。
“早知道是如此的……早知道是如此的。”他苦笑着,两行清泪从眼角划落。然后迅速的滴落地面,交融在那片血泪之中——
顾连环抱双臂皱眉看着此刻一片木然的风,似乎是不满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在他的心里,这完全不该是几滴眼泪就能解脱了的。那阮余风应该发疯似的叫嚣然后被自己打出顾家大门的,他应该更加卑下而无耻的乞求自己,他应该无法相信这所有的事实然后被自己讽刺嘲笑尔后崩溃了精神的。
而如今他却只是滴了几滴眼泪,然后便呆呆的站着……
顾连微眯了眯眼,对自己数月来的‘作品’表示了不满。
“早该知道是如此的……”风失神的看着眼前,茫然的双眼毫无焦距的对着空气,像是在看着眼前,又像是在看着不知名的遥远。
“人常说,一件事只要自己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是真的,它便真会成真……”风看了眼略显惊诧的顾连,微笑道:“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可……假的,终究还是假的。”
顾连诧异的看着风,看着他虚弱而艰难的笑容,陡然站起身来一把拎住风的衣领:“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风微笑着摇了摇头,撇开了顾连紧握着自己衣领的手。
“你知道吗?当石心解除之后,做为补偿,将能解读人心。”轻轻的一句话,在瞬间浇熄了顾连报复的快感。
阮余风……他知道了一切……也许甚至知道了许多被自己掩埋在内心角落不愿回忆的一切?
“你会读心术?”他张大了双眼死死的瞪着风,心中满是隐私被窥视的愤怒。“你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见风沉默不语,他又是一声爆吼:“你说啊!!”
风看着怒火冲天的顾连,缓缓摇头:“我醒来时便封印了自己的能力,可该知道的却早就印在我的脑中。我只是看到你和哀的交易而已……我们都不断的在追着自己所渴望的身影,可惜我们都没能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影子……”
看着顾连僵硬的脸孔,风伸手撑开了两人的距离,然后微笑。
那笑容虚弱得有如一触即逝般,叫人不敢触碰——甚至连顾连也呆滞在原地,不明白他为何还能微笑,为何还能笑得如此的虚幻而又飘渺。
“我以为……这个梦还能做得更长久一些的。”风微笑着说,然后转身看向大厅外庭院上的天空:“为什么不让我的梦做的更久一些?让我在你的温柔中再温暖一分?”他说着,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看着手中逐渐风干的泪,头也不回的踏出了顾家的大门——
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愿意就可以放弃。
他不能回头,他怕回头之后……便再也狠不下心来斩断那最后一缕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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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踏出顾宅的那一瞬间,原本的朗朗晴空中飘来一片黑云,黑云越聚越多。天边一阵阴风袭来,将顾宅外的一株老树枝叶吹得婆娑作响。
看着漫天的乌云和远天处隐隐闪过的雷光,风蓦然又想起上一次踏出顾家大门时,依稀也是这个景象——只是那时自己的身边还有哀在陪伴。
想起哀,风的心口不由感到一阵钝痛,那双仿佛时刻跟在他身边的眸子,那双温柔深邃得望不见底的眸子……又在这一刻,跃进他的脑中。
这数月间,他一直不愿仔细去思考这繁杂纷复的一切,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世事缘由……他不想承受。
说是自私也好,说是逃避也好。
即使他明知道哀爱的是自己,即使他明知道顾连爱的是哀——甚至,在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在顾连日复一日的演技中疲惫的自己和自己被哀日渐忧虑的眼神深深的吸引了之后,他还是选择了逃避式的不愿去理清这一切。
也许……只是这十年来在自己心中建立的信念太过难以消灭。又或许……仅仅是不想再将自己的心交付予别人了。
即使,那个人是哀。
“呼……”风深深的吐了口气,看着天边偶尔闪过的光亮,不由得感到一种由心底诱发的疲惫。
那一日……他其实是想开口留住哀的,却又不知为何在看见哀的那双眼后生生的咽下了想说的一切。
是想等自己真真正正的死心之后吗?
只是……直到今时今日,为什么他的心里还会残留着那么一个影子?
倏而想起那一日在学生会室中顾连那狰狞的说着‘我亲爱的弟弟’时的脸孔,转而脑中又闪过对自己温柔微笑的顾连,然后是他那日旅行中在计程车中赌气的模样。
多得无可计数的影象涌上了他的脑海,悲伤的快乐的惹人愤怒的……甚至还有幼年时第一次见到顾连时……那个漂亮得让人无法忘怀的模样。
胸口陡然间感到一阵窒息,接着便是天地都黑成了一片,混乱晕眩的感觉却依然存在。
他扑通得跌坐到路旁,双手紧揪着胸口,在无限黑暗的空间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不断的叫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