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爸竟然是亓瀚洋。”食堂里健力宝找到了亓云,兴冲冲地说:“你居然不说。切。”
亓云疑惑:“亓瀚洋怎么了?”
周缘也疑惑:“世界级的钢琴大师,知名的华裔音乐家啊。”
亓云嗯了一声:“音乐家。”
周缘看他淡淡的没反应,有点泄气:“你这容易被误解为骄傲过度。”
亓云放下筷子,喝了口水:“比较而言,更让人震惊的是你居然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钢琴’这种物件儿。”
周缘受伤状:“你也太瞧不起人。”
亓云瞟了他一眼:“也许吧。他很厉害。我不会弹,你会?”
周缘骄傲:“我起码还会弹一首《玛丽有只小羔羊》呢。”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说,你爸是为数不多的世界级华裔音乐家,真得很厉害。”最近他为了扮文艺青年恶补了不少。起码分得清海顿和牛顿不是一个人。
亓云冷笑:“中国的就中国的,英国的就英国的,改了国籍了还非得加个‘华裔’,谁知道这个名头人是不是想要。——或者说,这正是两头通吃?人这十几年吃喝拉撒睡都在英国呢,混得怎么样暂且不提,回来就跟衣锦还乡似的,念头都停留在二十年前,觉得国内的都是穷亲戚。到底谁是刘姥姥,天知道。”
周缘给亓云呛得发愣,平时亓云都是不大能说的样子,今天突然吃了炸药一样。
“太偏激了,你这种看法。”周缘评价道:“不能一概而论。”
亓云看了他一眼,把餐盘吃干净,总算没有剩饭,然后把一次性筷子餐巾扔进废物箱,把餐盘捅进待洗的储物箱。他当然偏激,不过只针对亓瀚洋一个人。
亓云瞧不大起他,亓瀚洋大约也知道的。
周缘像是看出什么,沉默下来。亓云看着他默默扒饭的样子,心里泛上了愧疚。原本也只是嫌他多事,可一般人谁能想到父子间还有这些乱七八糟。
“……抱歉。”亓云轻声道:“你知道……我和他关系不是很好。我十岁之后就没见过他了。所以……”
周缘突然笑道:“嗨,没事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亓云拿起大衣:“我们出去吧。食堂空气实在是很差。”
周缘也站起:“好。”
十二月份将近。冬季冷冽清澈的空气从遥远的北边侵袭了过来。因为地理关系,中国的冬天的风中,大多数都带着从西伯利亚雪原呼啸而来的气势。因此中国冬天的风气味,也带着雪的微妙的味道。走到大门口,林荫道两侧的树叶早已脱落殆尽,微蓝的天幕衬着遒劲的棕黑枝节,连边缘都清晰了起来。刚出食堂有点不适应透亮的阳光,亓云微微眯起眼睛。罗靖和倚着车,微笑着看过来。——风也好,树也好,蓝色的天空也好,统统成了他的背景。
罗靖和很喜欢一个姿势。他常常靠在车的一侧,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向远方眺望。黑大衣黑轿车,衬得他长身玉立。
周缘对于罗靖和很是钦慕,周缘一向最钦慕强有力的人物。那天见过罗靖和之后,他就成了周缘后十年里奋斗的目标。这两天亓云看周缘都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还以为是他的恋情不顺,也没想过周缘在无意模仿罗靖和。
亓云一看罗靖和,笑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罗靖和柔和地说:“这两天又委屈你吃食堂啦。我手头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亓云从来不问罗靖和工作上的事情,顶多在他晚上有应酬的时候问问都和谁喝酒。上次的事儿之后亓云更加厌恶星海的老总,罗靖和便注意不让这家伙到自己家里来了,有事儿在外面都解决掉。
“上次你凉拌的那种黄瓜丝,还有绿豆粥,我不要加冰糖。”亓云毫不客气地说:“今天晚上多加一点荤行吗?只要一点,我想吃你做的糖醋鲅鱼块了,好不好?”
罗靖和瞧他撒娇,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下,温声笑道:“好的,绿豆粥,还有凉拌黄瓜丝。多放海蜇爪子,还有素鸡片。不过要吃鲅鱼块的话,晚饭可能要晚一点。”
罗靖和熬粥很有一套。特别是绿豆粥,一股子清新的绿豆醇香,喝一口进去,鼻腔里都是那种柔润清火的味道。还有凉拌黄瓜丝,这是亓云最近晚饭必备的菜,简直到了没有就不吃饭的地步。上个月罗靖和专门托朋友弄到一箱高级海蜇,是这位搞水产业的朋友单独养来专门自己吃的,有害物质基本就没大有了。罗靖和把海蜇泡去明矾,反复洗净,拿滚水微微一涮,然后切丝。亓云最喜欢吃海蜇身上口腕触手部分,这部分崎岖折叠,要比平滑的伞部有嚼头,十分脆嫩。于是罗靖和就把海蜇的伞部和口腕触手分开,专门给亓云弄一份只有“海蜇爪子”的凉拌黄瓜丝——这是罗靖和老家的叫法,刚开始亓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经他一解释,立即拍手笑道:“还是这个形象,听着就好吃。”
海蜇爪子拌上鲜嫩的黄瓜丝,少许虾皮,一点盐,醋,香油,切得整齐漂亮的素鸡片,配上绿豆粥,味道已经不能用美妙来形容。鲅鱼块呢,则是把整条鲅鱼收拾干净,去掉鱼腥线,然后横切,与脊椎垂直,得用点力气。用油微炸,并不炸透,只是让鲅鱼肉固定形状。最后用白糖,醋,酱油,盐调汁炖,快收汁的时候兑上芡汁勾芡,这样酱汤就紧紧裹在鱼肉上,吃起来鲜甜而不腥,更下饭。
多亏亓云体质好,吃不大胖,要不然已经被罗靖和喂成个球儿了。
“小喵一只猫在家呢。不知道怎么样了。”亓云抱着一堆书本坐在罗靖和身后:“最近小喵也精神了,被你喂得胖了不少,抱着软乎乎的。”
罗靖和一边认真开车,一边笑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简直伤心。小喵这小猫仔,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很凶恶吗?”
亓云吃吃笑起来。小喵是罗靖和捡回家的,平时也是罗靖和负责它的食物。可不知为什么,这小东西就是害怕罗靖和,不大跟他亲近。每次在亓云怀里玩得正欢呢,罗靖和一到附近就立即停下来,仰着小脸儿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罗靖和,很是敬畏。罗靖和冲它笑一笑,它就立即一头扎回亓云怀里,只给罗靖和留个小屁股。罗靖和一脸尴尬,亓云抱着小喵笑到要断气。
再没什么能比饱饱吃一顿然后和相爱的人一起窝在床上更幸福的了。
罗靖和一向反对吃过饭就立即上床,因此拎着亓云一起来回上下楼梯,很是活动了一番。然后亓云先去洗澡,洗出来包得厚厚得缩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看动漫。罗靖和洗出来,看见小喵正站在亓云手提电脑的键盘上,拿小脚轻轻点着,亓云已经睡了过去。小喵一看罗靖和走过来,立即跳下床钻进篮子里装睡。罗靖和悄悄拿起手提电脑,里面是土豆的首页,不过搜索框里有字,应该是小喵敲进去的。一串乱码之后赫然跟着个“受”字,罗靖和差点笑出来。他看着床头的小小篮子,轻声道:“没想到,你倒是个天才呢。”
第二天,亓云被一种奇妙的触感唤醒。睁眼一看,正对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每天只要罗靖和不在床上,小喵就会跑亓云身上溜弯儿,摇摇摆摆,小心翼翼。
亓云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带出一股热气。小喵嫩嫩地喵了一声。落地窗的窗帘已经被拉开,卧室里泄进一片柔和的光线。
罗靖和站在窗前,晨光在他周围轻轻渲染着,仿佛是一层浮着的纱。他转头看亓云醒来,笑着说:“外面下雪了。”
亓云立即爬起来,抱着小喵蹦到窗边。果然,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早上起来,天地洁白。
室内很暖,融融的。玻璃板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用手指一划就是一道儿。
小喵没有见过下雪,很惊奇地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柔软的大雪花,一只小脚不知不觉地贴到了玻璃上。
亓云想拉开窗子到阳台上看一看,被罗靖和制止。他笑着摇摇头:“要着凉的。”
说着,一把搂过亓云:“就在屋里看吧。”
亓云偎在罗靖和的怀中,坐在厚实的地毯上看着雪花缓缓飘落。小喵蹲在窗前,一直往外看,软软一团小棉球一样。
“等会出去打雪仗。”亓云很高兴。
“好。”罗靖和捏捏他的脸颊。
第 29 章
亓云翻着日历,突然顿脚懊恼道:“我们竟然忘了要过圣诞节!”
罗靖和正在穿大衣,听他这样说转过脸来:“圣诞节?”
亓云懊丧道:“是啊。今年我都忘了。”
罗靖和点点头,复又道:“那圣诞节吃什么呢?”
亓云扑哧笑出声:“圣诞节不吃什么,你以为是咱春节呢。”
罗靖和笑道:“只要公司不放假的节日我一般都搞不清楚。圣诞节,最近几年洋节也多了起来,其实中国人未必知道都是什么意思。”
亓云整理书包道:“我奶奶是基督教徒。信主耶稣的,这个节日比过年还重要。”
罗靖和站在玄关等亓云收拾,一边愉快道:“这个我倒是知道,耶稣出生在马厩么。很有点中国人讲究的‘英雄莫问出处’的意思。”
亓云拍他一下:“乱说。”
罗靖和看亓云收拾妥当,便打开大门,让亓云先出去:“那么,圣诞节都应该干什么啊?”
亓云笑道:“最正宗的做法,是祈祷。”
罗靖和笑:“光是这点我就不能同意。大好节日不用来伺候自己,岂不是浪费?还是咱祖宗精明,重大节日都是犒劳自己的由头,没由来的苦头才不去吃。”
亓云皱皱鼻子道:“也就你,没有信仰的迷途羔羊。”
亓云上中学的时候,圣诞节之前流行送贺卡。硬纸板一对折,然后在一面撒上亮晶晶的玻璃粉。好一些的卡通图印刷得精美些,差不多两三块钱。最高级的亓云甚至收到过八音盒式的。彩色的硬纸板镂空然后折叠压扁,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从信封里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撑起,便是个简陋的八音盒。四面挂着铃铛,拧一拧底部上半截就会转动起来,叮叮当当响。不过很快就坏掉,纸做的质量当然不好。至今亓云也不知道是谁送他的。同学们之间暗暗的攀比谁能收得更多,虽然事实上收得最多也没什么用处。而且圣诞节过去贺卡们就失去了作用,被搓揉,丢弃,扔进垃圾箱,沾上污垢,最终在垃圾堆里腐烂。
然而即使是新年,亓云也没什么感觉。亓云奶奶一辈子没出过国,行事做派却竭尽全力地与国际接轨。旧历年亓家是不过的,别人家热闹欢快的大年三十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新年的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清晰,因此天空显得格外寂寥。话又说回来,春节晚上还能想到要看星星的,也就是一些亓云这样无聊的人了。匍匐在台灯底下看书,一面又竖起耳朵仔细谛听邻居家电视里锣鼓喧天的欢快的噪音。那时候城里还没有禁鞭炮,零零散散噼啪噼啪地脆响着,偶尔“滴——溜哦哦”一声尖利地冲上天际。或者哗啦哗啦火星扑撒下来,这是烟火的声音。亓云靠在窗前看人们放烟花,通常是一家之主点根烟在旁边站着,等豆丁们摆弄够了就上前点捻线。女人孩子老人立即离得远远得,还有人捂着耳朵。亓云极喜欢鞭炮的形状,火红火红一串儿,一点之后立即激烈地炸响,夜色中看得清楚火星溅飞的轨迹。由于速度太快,连成了一条线,倒像是一串花儿垂着丝。
对于一个浸在寂寞的人来说,一串鞭炮持续的时间很长。感觉就像自己终于被压抑得忍无可忍爆发了,跟着一串鞭炮四处炸,发泄,发泄完了于是什么也不剩下。十二点敲钟之后烟花爆竹声立即堆叠成一片海,厚厚的,一浪接一浪。亓云缩在被子里捂着耳朵,但是无法隔绝声音。一般要持续到凌晨三四点,疲惫的人们才接连散去,整个世界终于回归寂静。亓云都要愣好久,仿佛一年难得的热闹——虽然是听着别人的热闹,就这么完了,想着还要对付下一年整整一年的寂静无聊,难免惆怅得很。
“在想什么?”罗靖和瞧着亓云神色不对,轻声问。亓云在后视镜里蹙着眉,满面郁色。
“我没过过真正意义上的中国节日。”亓云略带愤恨:“我没过过春节。”
“那好办,今年我就让你过一个地道的春节。”罗靖和道。
“好呀好呀。”亓云刚想笑,又压了下去:“难道你不回去同父母一起过么。”
罗靖和愉快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不,今年我爸妈要回老家过年。”
亓云道:“你不回老家?”
罗靖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回去。我水土不服……其实也不是。前几年我回去过一次,老家都睡炕,不好打理,有虱子跳蚤什么的。我睡了一晚上被咬了一身疙瘩,按理说也应该没什么,顶多痒。可是我被咬的地方全都红肿得厉害,最后都流脓了。我大年初一发高烧,村里卫生所的卫生员还不在,差点烧死我。大概我是比较招虫子咬又容易过敏的体质吧。从那以后我爸妈回老家就不让我跟着了,对老家人说我那是水土不服,喝不得老家的水。”
亓云笑起来:“真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娇贵……不过也许你是平时太讲究了,一时脏都忍不了。”
罗靖和道:“今年一起过年。好不好?”
亓云揉揉眼睛:“唉。一起过年。你说话算数的。”
罗靖和温柔笑道:“说话算数。”
到了亓云学校,亓云临下车之前,躬着身子从罗靖和身后探过来,结果脑袋撞到了车顶棚。罗靖和转身,无奈地笑了一声,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做什么?”
亓云呲牙咧嘴道:“这叫临别吻,临别吻!没有情调的笨蛋!”
罗靖和笑着伸过脸去:“那好吧。”
亓云撅嘴,缓缓凑上去,然后迅速在罗靖和下巴上咬了一口。罗靖和哎哟一声吓一跳,亓云打开车门飞逃。
罗靖和瞧着他颠颠的背影,气笑了。
第 30 章
说到圣诞节,其实街上早就打扮起来。商店门外用绒绒的白色装饰物包裹着,象征着圣诞时的积雪。亓云很少到商业区,罗靖和又不是太关心这种节日,所以等亓云反应过来,已经二十四号了。下午下了课匆匆忙忙拖着罗靖和去买圣诞节用的东西。圣诞树一定必不可少,亓云看中一棵一米高的,塑料制的松树,松针墨绿,枝干棕色粗糙。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罗靖和拿手摸摸,笑道:“现在的塑料工艺真不得了。前几天听说电视剧电影里的水果饭菜大部分都是塑料的道具,我还不太信呢。”
亓云请服务人员把圣诞树用瓦楞纸包起来,一边笑道:“这有什么,还有些厉害的布景师,能拿着纸壳子做出一条街来——当然都只有门脸儿。”
把圣诞树装好,亓云对服务员道:“我们再看看其他装饰品。这个先放着,等下一起结账。”
过圣诞节的装饰真是不少。最重要的是一种用亮晶晶的塑料纸条束起的纸绳,刺刺拉拉地炸毛似的一长条。
“这个挺好,刺猬球似的。”罗靖和拿起一条:“而且很喜庆,我们买大红色的吧。”
亓云正忙着挑圣诞树上的小挂件儿:“多买一点,正好过年还能用。我也最喜欢大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