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啦。”走出大门,罗靖和笑着说:“被他们打了,看医生还要钱。”
高旭飞有点稀奇地看着他。家里来车接他。那是九零年,轿车尚未普及。全校只有高旭飞一个人坐着轿车上下学。罗靖和也挺少见到高级轿车的,很惊奇地看着。后来发觉高旭飞在看他,略略不好意思道:“我是乡下人。哈哈,真没见过这么小的车,我一般都坐大公共汽车。”
那时候的公共汽车还是一节一节的,车厢中间用手风琴一样的黑皮胶连着。乍一看非常的长,蜿蜒着。
高旭飞打开车门:“你家住哪儿?送你一程。”
罗靖和翘着嘴角,笑得温柔和煦:“不用啦。我家在下面乡镇,你这么好的车可走不了那破路。我住校。”
这人适合练太极。高旭飞心想,重拳轻拳,全都软绵绵地打在棉花上,被化了力。
没有再多言,高旭飞坐进车里,关门。罗靖和冲他摇手,道别。高旭飞回头看了一眼,笑出来。
往后也没什么交集。两个人社会地位差得有点悬殊,高旭飞多少有点看不起罗靖和。罗靖和也很少跟谁搭话,只是笑。老师们倒是很喜欢这个黑黑瘦瘦高高的男生。因为他异常的勤奋。无论何时,老师总是会偏爱勤奋的学生,很少有例外。这无疑又催化了班上其他人对他的仇视。
罗靖和只是笑,摇摇头,不介意。
某天中午,高旭飞午睡刚起,有起床气。郁郁地往班级走,走廊上却拥着一堆人。高旭飞皱着眉问道,这干什么呢?旁边有人答:打架呢。高旭飞从人肩膀缝儿里往里看,竟然是罗靖和揍别人。略略惊了一下,原以为他是不会生气的,现在看来,身手还不差。
后来才知道,罗靖和大侠了一把,替别人教训那几个学校渣子。这个“别人”就是隔壁班着名四眼田鸡,麦威。
戴个黑框酒瓶底,个子挫,长相挫。被人欺负得挺惨,有一次甚至被人扒了裤子。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又被人整,让新来的罗靖和撞见了。然后打起来了。
罗靖和每年都得下田帮忙农活,没上小学就能挑着稻草垛子在田埂上走,力气哪里是这几个虚胖滥肿的渣子能比,一个背跨就给摔了出去,然后一条腿膝盖顶在对方肋骨上,笑了一下,俯下身子,低声细语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看过《发条橙》没。没看过也不要紧。这书里面描述一群老人如何收拾另一群人渣少年。只要压倒地上,用膝盖轻轻把肋骨压出一条缝儿,不久人就会暴死。我觉得不大可信,你要不要试试?
在场皆静。高旭飞站在一圈人后面看罗靖和把人收拾了,然后俯下身子,凑在对方耳朵上喃喃细语。还是在微笑。听不清在说什么。
邪的,不正的,引诱的,乖戾的,暴躁的,平静的,温和的。
高旭飞看着他的唇轻轻蠕动,突然一种感觉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罗靖和拍拍手,站起,弯腰去拉一边的麦威。麦威自己站起来,哼哼哼冷笑三声,谁让你多管闲事了。高旭飞都有点愣,麦威抱起一堆参考资料,“别指望我能报答你。你这是见义勇为懂不?勇为,那就是说,免费。”
罗靖和略略尴尬地笑:“啊,第一次听说见义勇为是免费的意思。”
麦威抱起一堆参考资料,扬长而去。这时教导主任终于英勇地冲了过来,怒斥校内打架行为,要严肃处罚他们。彼时教导主任脑门儿上还贴着膏药,刚被人罩了塑料袋挨了一顿黑揍,心里一肚子火没地儿发。高旭飞默默地进教室。罗靖和没事儿人一样在看书,高旭飞也没吱声。
第二天他托舅舅摆平了这件事,没了下文。
几天之后,那只叫麦威的土豆便天天杵在门口等罗靖和,和他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高旭飞本来就看不起麦土豆,这下更看不起。那时候麦威远远一看真就是土豆一只,谁也没能预料他大学时能蹿过一米八外加出落得英俊儒雅。时间是个可怕的概念。
高旭飞瞪了麦土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瞪人家。麦土豆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跟罗靖和颠颠奔食堂去了。
那时候高旭飞注意到罗靖和是没大有钱的样子。很节省。学校食堂粥免费,是不知道剩了几顿的大米饭熬的。他每次都打一毛钱一份的咸菜丝,就着喝粥,灌个水饱。学校的包子馒头就是用来被人嗤之以鼻的,罗靖和竟然还和别人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有次周末回家之前,还特地买了一些带给父母尝尝。
于是,一天,罗靖和饭票丢了。
中午放学时,罗靖和愣愣地往窗外看。
上高中的男生,正是吃死老子的时候。饥饿在他肚子里咬他,难受得火烧火燎。好不容易省下的半个月的饭票,全丢了。饿半个月,人不知道还能活不。
正愣着,突然听见有人淡淡道:“你干嘛呢。”
他一转头,高旭飞。他尴尬笑笑:“那个……我不太饿。”
肚子咕噜一响。罗靖和尴尬一笑。
高旭飞掏出一叠饭票:“那咱们一起吧。”
当时罗靖和一直没想过为什么走读的高旭飞会有饭票。后来也没有细想过。他对帮过他的人都只心存感激。很多年之后他仍然对自己的爱人讲起那些饭票的事。
他不知道,当时的境地,李旭飞另一只插在裤兜里的手,也攥着一叠饭票。手心出汗,似乎让手部的皮肤娇嫩了很多。他能明显感觉到一叠饭票的棱角。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冬天,天阴着,似要下雪。年少的罗靖和拉着同样年少的李旭飞,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红豆馅儿油饼,蹲在食堂外的台阶上,边啃边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