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靖和语气一贯温和斯文,在李旭飞脑子却一遍一遍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像是把他绑在大石头上拿刀一遍一遍拷问他,顾得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
机会在眼前的时候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抓住。等想好了要抓了,机会已经不在了。
李旭飞突然笑起来。用手撑着额头,背部笑得一颤一颤。罗靖和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或许是在笑他无聊而天真,只得等着他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旭飞低叹。罗靖和颇有些云里雾里,但没多问。李旭飞从手指缝中看罗靖和:“搬了新房子,什么时候请我吃温锅酒。”
罗靖和笑道:“原本还担心耽误你工作。一定要请你,不过亓云先请了他几个大学同学,都些小青年,我怕你嫌聒噪。要不单独另请你?”
李旭飞冷声道:“单独另请做什么?我喜欢热闹。”
温锅酒当天亓云请了当初大学宿舍里的那几个人。一起住了四年知根知底,也自在些。都是些热情的年轻人,看到花园外面的自动大门就开始惊叹,一路惊叹道进了保险门。开始嚷嚷着一定要参观剥削阶级住什么样的房子,进了大客厅看到冷着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李旭飞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老徐发现竟然就是那天晚上马路对面那个英俊异常的男人时,对着亓云挑挑眉毛。他单知道罗靖和是个人物,没想到还有尊更大的“人物”坐在客厅看报纸。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用目光询问亓云,亓云却不知道答什么好。刚好罗靖和把车停在车库然后进门,解了围:“这是我的好友李旭飞。既然温锅,当然也得请他,对吧。”罗靖和两方面介绍,李旭飞看看他们几个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一顿饭吃得显然没想象中热闹。罗靖和做了丰盛的菜式,原本是件高兴地事情。可偏偏有个李旭飞。李旭飞本人并没有什么意见,他甚至从头到尾没有吭声过,只是默默进餐,动作娴熟优雅。有个低气压在附近盘旋,一桌子人兴致也高不上去。想讲点助兴的事情,声音又不能高——给李旭飞一比,除了罗靖和都觉得自惭形秽。不能高声,小声说话又显得不大方,做贼心虚讲谁的坏话似的,更扫兴。于是干脆都不吭声,大家仿佛还在高中的食堂里,学校严格管束,吃饭时绝对不能出声。
亓云看了罗靖和一眼,罗靖和苦笑着摇摇头。亓云也笑,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中。罗靖和点点头,给他舀了一碗鲫鱼汤。罗靖和炖鱼汤总是最妙的,虽然他不爱吃鱼。他炖出来的鱼汤都泛着白,浓厚腥香。
“多吃些。”他轻声道:“入冬鲫鱼就有毒了——大概就是肉瘦,不好吃的意思。”
亓云几个同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见怪不怪,只顾低头吃,早就言明今天就是开荤来的。
李旭飞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反应。
饭后,几个年轻人凑到书房去摆弄罗靖和的新款台式电脑,配置在哪方面都是最好的。毕竟只是些刚出校园的家伙,童心未脱,说没见过如此高级的电脑,要用网游来检测检测性能。罗靖和收拾饭桌,打扫干净厨房,泡了一杯乌龙茶给李旭飞:“今天的确吵了一点。”
李旭飞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要怪我打扰气氛。”
“那怎么能呢。”
李旭飞捧着茶杯。杯中的蒸汽袅袅升起,在空中打滚,翻卷,消失不见。
“有你在的地方,总是很温馨。”李旭飞轻声道。
罗靖和看着他笑。
亓云从书房出来,突然看到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相视而笑。两个年龄相同,身份地位相当的男子之间的气氛相当和谐,因为彼此那么了解。
亓云站在走廊里,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时不时轻声交谈一两句,或者认真地品茶。他突然觉得这副情景可以概括了整个过程:两个人,在客厅里安详地度过暖融融的慵懒下午,而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闯入。
罗靖和瞥见亓云,不等他再胡思乱想下去,微笑道:“怎么了?”
亓云道:“那个……几个家伙都渴了,我出来弄点水。”
罗靖和站起来,向他走来:“你的朋友们喝茶吗?”
李旭飞在后面看着罗靖和的背影,一动不动。
亓云道:“他们喝茶是浪费,矿泉水就行了。”
“厨房里有瓶装矿泉水。”罗靖和走进厨房,亓云跟了过去。罗靖和翻出四五瓶矿泉水给亓云:“还需要别的吗?”
亓云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不用了。”
罗靖和呼噜呼噜他的脑袋:“去吧。”
亓云点点头,抱着矿泉水,高高兴兴地向书房跑过去。
第 16 章
晚上躺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床很大,一般很少见的尺寸。亓云抱着棉被滚过来滚过去,小猫似的蠕动着。直到最后终于滚到罗靖和怀中,被罗靖和一把抱住,才安静下来。
“你和李旭飞说了什么?那么高兴的样子。”
“我们说起以前的事儿来了。都是些倒霉事……呵呵。”罗靖和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亓云脸上轻轻抚摸。眉毛,眼睛。亓云眼睫毛长而翘,轻轻扫到罗靖和手指上。因为感到痒痒,亓云眨动地频繁起来。罗靖和的手指一直往下滑,脸颊,下巴。重新返回亓云的嘴唇。不算厚,很柔软。罗靖和喜欢用手指轻轻蹂躏他的唇,看它们变红,丰润起来。男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点施虐的情节,无法避免。“哦,对了,他预支了明年的假,回来T市结婚。婚期还没定,不过就在这几周了。”
亓云惊奇:“你们一年多少假期?”
罗靖和轻声道:“不一样。总公司管理层一年一个月,我们这样远方诸侯一年三周。旭飞连着三年没休假,都今年一起休了。不过这小子也精明,明年总公司要派他去德国进修一年,本来也没什么‘休假’了。”
亓云闭上眼睛,呵了一声:“我一直觉得咱家缺点什么,今天老徐发现了。你说咱们家缺什么?”
罗靖和对亓云的身体着迷。轻轻抚摸,肌肤很敏感地轻颤,体温渐渐升高:“哦,什么?”明显对这话题心不在焉。
“周围花园种了那么多松柏冬青,即使是现在还郁郁葱葱的,进了门却一株植物都没有——嗯。”亓云呻吟一声。罗靖和的手指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胸膛,腹部,大腿,流连一圈之后进入了那神秘地带。
“我知道了。”罗靖和说。
然后他们就没有心思再管“别人”说过什么了。
第二天下午,亓云接了罗靖和的电话。
“在家呢。”罗靖和温和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在呢。”亓云笑。
“等会儿有人过去送盆栽什么的,正好你给开下门。”
亓云电话刚挂没多久,果然听见门铃。可视通话器里站着个有些瘦小的年轻人:“请问是罗老总家吗?”
亓云道:“是啊。您有什么事儿?”
年轻人一闪身露出身后一辆小货车,上面整整齐齐大大小小的抱着塑料薄膜的十来盆花卉盆景:“我们是园艺公司的,来送盆栽。”
亓云开了花园外面的电子铁门,然后打开客厅的保险门。五六个身穿整齐制服的小伙子搬着花花绿绿的盆栽植物往里走。小个子拿出名片,上面印着“汇景园林艺术公司”。
“我们孙总亲自挑的十盆盆栽,秋天刚换过土的,您正好也不用再麻烦了。本来还有不少,我们孙总嫌都不精神,等进了新货再让您和罗总过去看看。其实下午不是送盆栽的最佳时机,不过孙总说也不差那点事儿了。”几个服务人员熟练地套上鞋套,拆开塑料薄膜,搬着花盆看亓云。小个子道:“请问我们可以进客厅吗?”
“唔,当然可以,麻烦了。”亓云连忙让路。服务人员按照盆栽的习性以及美观程度选择向阳或者背阴的地方摆放。
“二楼罗总特别关照说听您的,您要摆哪盆?”
亓云挑了一盆绿萝,一盆吊兰,一盆迷迭香,据说这三样植物可以净化空气。三个人帮忙抬到了二楼主卧室,摆好。一盆快一米的大型凤尾竹,亓云请他们抬进了罗靖和的书房。这次送来的多是一米高的大型树木盆栽,“花卉下次送来。”小个子说。两盆高大的龙血树和一盆巴西木亓云非常喜欢,就摆在客厅。随之还附赠了一只纸箱,里面有盆栽的护理手册和常用护理工具。小个子年轻人笑着拿出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盆栽说道:“这是罗总点的,说要个巴掌那么大的迷你盆栽,特别送给您做礼物。”亓云接过来一看,小小的黑色花盆里面有一只更小的仙人球,圆嘟嘟的,只有一点点的刺看上去都很嫩,可爱得不行,当时笑了出来。
摆放整齐,送走了服务人员。亓云叹了口气,满屋子乱转——摆满了绿色的植物,整个家蓦然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了起来。他特别把那只迷你小盆栽命名为小球,摆在书房的桌子上,然后趴在宽阔的老板台上,用指尖轻轻点着小球软软的小刺。温暖的阳光从亓云背后铺过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喜欢吗。”罗靖和的嗓音很深沉,带点鼻音,总是能让亓云莫名其妙地想起以前奶奶家挂的“厚德载物”的书法。他只要一说话,周围空气都软了。
亓云依旧趴在书桌上,拿着在书房里的电话分机懒懒地说:“嗯,到处都是绿色。真好。”
“晚上吃什么。”
“想和你熬得那种绿豆红豆还有大米的粥了。”
“好吧。”
罗靖和晚上主张吃得清淡些。把绿豆红豆掺起来熬有润滑肠道的作用,晚上喝刚刚好。而且罗靖和经常在晚饭做一样拌菜,即是选用嫩嫩的小油菜叶,放在水中焯熟。捞起,拌上香油和盐,亓云非常爱吃。
罗靖和做的饭,总有种无法言明的香味儿。
可是过了一会儿,罗靖和又来电话:“我们今天晚上出去吃好不好?”
亓云奇道:“真少见,你不是讨厌饭店里用猪油味精炒的菜么。”
罗靖和笑:“不,这次是李旭飞的未婚妻邀请咱们吃饭。”
亓云一听“李旭飞”三个字断然拒绝:“不行,我是绝对不再跟他一个桌吃饭了。”
罗靖和知道其实昨天亓云是有点生气的,只好温声道:“哎呀,我都答应人家了。何况又不是李旭飞请,是他未婚妻,你权当是去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吧。”
亓云一听也对,李旭飞快有老婆这件事亓云心里也窃喜,略略放心似的。
“那行。几点?”
“我六点下班。回去接你就行了。”
对于怎么样的女人能缚住李旭飞,亓云好奇得很。进了雅间他一瞬间就明白了。
坐在雅间里的是一个打扮得体,笑意温柔,说起话来语气平静淡然的女人。性别不一样,但举手投足间的恬淡神气和罗靖和如出一辙。
罗靖和没有看出来,亓云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大家互相介绍之后,这女人叫林檎,古时候苹果的意思。
席间李旭飞和罗靖和喝起来,都有了醉意,勾肩搭背地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忽高忽低。
林檎只是笑着看他们,神色间没有任何不快。
亓云和林檎说过的话不多,但是第一个眼神,足以让他们了解对方。
那种略带卑劣的窃喜,放心以及心照不宣。
大概林檎也是知道李旭飞和罗靖和的事情的。可是遇到这种事,谁也当不起圣母。明明一直在一起很熟稔的人,突然跳出一个少年时代的青梅竹马来。他们拥有共同的往事,快乐的,心酸的,不能改变的回忆。别人只能在大峡谷的另一头张望,过不去,碰不到,只看他们独自快乐,不能分享。很危险。
亓云觉得自己委实自私自利,心胸狭窄。可是他控制不住,大概是委屈,大概是愤怒,更或者,是嫉妒。
林檎离开饭桌,像是嫌热,走到床边吹风。亓云跟了上去。
“那个……林小姐?”
林檎转过头来,笑着:“我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说也比你大,你就叫我林姐吧。”
可能早就注意到他了。罗靖和李旭飞那班人,一眼就能把某人的物质构观察的条分理析。那么这个林檎大概也不差。
“啊。林姐。”
“嗯,什么事?”
亓云有点抱歉地说:“刚才就打了声招呼,一直没和你说说话。”
林檎笑道:“我看你是觉得把我冷落了,我可能会生气吧。”
亓云有点愣:“啊?”
林檎摇摇头:“不必这么想。我并没有生气。”
亓云有点讪讪的:“哦。”
林檎轻声道:“我想你可能理解。感觉的确不太好,像是自己被扔了似的。旭飞跟我在一起不大说话的,偶尔会讲讲关于罗先生的事情。我们就像是坐在影院里看电影的观众,屏幕里爱恨生死悲欢离合,跟我们没有多少关系。”
亓云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林檎。
“可是仔细想想也没有那么严重。每个人多少都有点不想跟别人分享的秘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其实我也有的,不想李旭飞知道。大家既然都是平等的,也就没必要计较太多了。”
大酒店高层,空气特别好。被污染的污浊空气很沉重,不会到达这么高的地方。天空漆黑,像是珠宝行橱窗里用来衬珠宝的正黑天鹅绒。林檎靠着窗看亓云。从他这个角度看她,大酒店雕凿工艺精湛的窗框把她框住,一幅油画一样。背景是深黑色的天空,偶尔能看到些晶莹的亮点,那是星星。亓云有点出神。
“聊什么呢。”一把深沉的嗓音,吓亓云一跳。林檎笑道:“罗先生。”亓云转身,看只穿着白衬衣的罗靖和脸色微红,微笑着站在他背后。李旭飞喝得有点高,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罗靖和温和地对林檎说:“对不住,好久没跟旭飞喝酒了,一时高兴忘了分寸。他酒量原不如我,我疏忽了。”停了停,他又道:“错都在我,林小姐要罚他跪搓板的话,我也只好跟着一起受罚了。”林檎摇摇头,走回酒桌。李旭飞勉强起身,走到沙发上半躺下。林檎问服务员要了个手巾把子,轻轻地给他擦脸。
“说什么呢。很高兴的样子。”罗靖和捏他下巴。
亓云微微吃惊。罗靖和在不高兴。他难道是吃醋?
——酒精真是让人失态。
亓云拉着他,坐到窗边的一排椅子上,然后关上窗:“喝酒出了一身汗,不要凑到窗边来,容易着凉。”
罗靖和只是看着他笑。亓云抱着他的头:“难受吧。”
罗靖和把脸埋在亓云怀里,带着一种刚刚缅怀过的遗憾意境,沉沉地嗯了一声,瓮声瓮气。
“好啦好啦。”亓云知他是在略略悼念自己曾经的青葱岁月。三十来岁的人其实脆弱,而且容易恐慌。青春刚走,人到中年,中年之后是老年——可以理解。
李旭飞是不能开车了。亓云罗靖和原本也是打车来的,罗靖和早料到得喝到酩酊大醉。亓云帮林檎叫了辆车,送他们回去。亓云和罗靖和沿着街道慢慢走。
T市有一半在山上,一半在平原上。一到晚上不高的山地上亮起一片灯,像是星空挂了下来,铺在山上,又一点一点延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