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一阵昏眩,立即跳起来推门而出。外面站着一群衣着不同,但却长着同一张脸的人,数来数去,十二个人,一个不少。
“不是的……”
我摇摇头,扑向最近的一个人,抓住他的衣领颤声说:“锦润……是你吧……是锦润吧……”
他的眼中一片怜悯,却并没有开口,而是默默地看着我。
“不……不是的……锦润……不要开玩笑啊……”
我又扑向旁边的一个人,“是锦润吗?你是吧?说啊!说你是啊!”
视线模糊起来。我又丢掉他,转向另一个人,“那就是你吧?你是锦润的对不对?你想吓我的对不对?!”
我在十二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之间穿寻,一张张相似的脸,或冷漠,或讪笑,或同情,或忧郁。这么多张一样的脸围在我周围看着我,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看不到周围的物体,看不到光线与人影,只有一片无望的黑暗,十二张脸包围着我,一阵天眩地转。
“……翔凤……翔凤!……翔凤!!”
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但我却忘了他是谁。那十二张脸向我围了过来,我向他们伸出手,不停地叫着锦润,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我哭着喊着求他们回答我,我的声音已经沙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的呼吸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死死勒住,似乎马上就要死掉。
“翔凤!别这样!”
那个声音的主人抓住了我在空中乱舞的双手,仅用一只手便将它们牢牢固定起来,另一只手则抱在我的腰间,托住我全身的重量。我仍在不断地喊着,喊我的锦润,喊那个傻瓜快点回到我身边。
终于有一张脸向我靠近,然后握住了我挣脱之后伸向他的手。我想对他笑,但我的脸却那么痛那么痛,似乎弯起嘴角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会痛得要了我的命。
“锦润……是你吗……锦润……是你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锦润,”那张脸残酷地对我说,“我们都不是,你知道的,所以你才会哭,不是吗?”
我拼命地摇着头,腰间的手臂将我搂得更紧。我想叫他住嘴,然而他却继续残忍地说下去。
“就在刚才,不入之前,我们十二人都在同一时间感觉到身体上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抽走了,所以我们聚到了一起。我们的神力都消失了,那是神将赐予作为他的分身的我们的力量,现在神将不在了,他的分身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所以连带着那些力量,也一并被他带走了。”
“不是的……锦润……快点跟我说你在开玩笑的是不是?你耍我的是不是!”
“你要是真的在乎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找出凶手为他报仇,而不是在这里任性!”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地叫着,我却依然喊着锦润的名字,然后哭个不停。报仇报仇,为什么大家都要让我报仇?!我自己的仇恨已经永远也无法去报了!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我已经死了!然而来到这里也是一样的,欧阳翔凤的仇要我来报,因为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所以我来为他报仇。醇玉的仇要我来报,因为他是我心爱的玩具,最后却因我而死。到现在,锦润也要我为他报仇。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仇恨呢?这些东西压得我几乎快要死掉,而如果我死了,又有谁会来为我报仇呢?我的前世,会有人为我报仇吗?我的今生,又有谁会为我报仇呢?
“不……不要……不……呜呜……锦润……锦润!!!!!!!!!!!!!!!”
悲伤从心底袭来,将我的理志彻底淹没。胸中的火焰一下在全身窜起,那双抱着我的手因疼痛而松开。我的眼前只看到一片金红的火海,这片火海在迅速地扩大自己的领地,飞快地窜向四面八方,将一切东西都燃烧起来。力量在源源不断地从胸中流走,作为火焰的补给,让火海燃得更旺。
我无力地跪坐下来,巨石铺垫的地面已经被烧得很烫,崩裂出一条条细小的缝隙。烈焰之中再无一切活物,只有我,只剩下我一人,跪坐在那里,喊着我的锦润,那个笨蛋锦润,无条件的爱着我的一切的锦润,傻傻地眼里只看着我一个的锦润,碎成千万片的锦润,再也回不来的锦润。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他还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烈如火焰的唇亲吻着我的触感还留在我的颊边,充满湿润爱意的快乐还残余在我的体内。为什么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如果我没有睡着,他是不是就不会去那里了?如果我将他抱紧一点,是不是在他起身之时我就会醒来了?如果我把他绑在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杀了宇文慕,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做傻事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身后等我,当我回过头去的时候,我的港湾已经崩坍殆尽,身后只有一片无边的茫茫大海。再也没有眼睛在远处对我的背影凝望,于是背后空荡荡的,似乎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再也没有人傻傻地喊我清明,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锦润死了,清明也死了。锦润会一直陪着清明,没有锦润的清明,便不再是清明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为复仇而重生的欧翔,还有那个住在欧翔心里的欧阳翔凤。那个小小的人儿也在我的心里哭,和我一起哭,为那个因清明而死的锦润而哭,也为那个因锦润而死的清明而哭。
只是眼睛却无法流下,烈焰将一切都烤干,在我的心上也烤出了与巨石地面一样的一道道的裂痕,几乎就要像锦润一样碎片千万片。
锦润,我的锦润,只属于我的锦润。以前我老是将你丢在后面,而这一次,你却先一步离我而去。你不孤单吗?因为你带走了那个你所爱着的清明吗?
锦润,我的锦润,因为我的恶毒,你便真的到死也没再看到你的心上人一眼。你甘心吗?这样就满足了吗?
锦润,黄泉路上,你的眼前是否也是一片黑暗?当你走过奈何桥的时候,会不会喝掉那碗会连我一起忘掉的孟婆汤呢?
百零二
“凤儿……”
一股清凉之气缠上了我的身体,像是条冰滑的丝带,慢慢地绕到我身上,从头到脚,将我与周围蔓延宽广火海阻隔开来。我慢慢地止住了干涩的哭号,这才发现嗓子一片火焰灼烧过后的疼痛。清凉的丝带舒缓地包裹了我的全身,渐渐地,连我的心也静了下来。我跪坐在地上,放缓了全身的力量,突然间发现已经累得不行,似乎像是一口气跑了好几千米,肌肉也酸痛起来。
“凤儿……”
一双清凉的臂湾将我拥入怀中,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我凌乱的头发,叫我的声音语调轻柔,像另一只手在梳理着干裂的心。
“凤儿,不要伤害自己。”
清凉的丝带飘进了我的心里,将胸中的火焰一点点地熄灭。周围的火海也慢慢地缩小了范围,现出被烧焦的石板地面与建筑,然后完全熄灭。
“凤儿,你不用逼自己的。不要别人痛苦,也不要让你自己痛苦了。”
白衣还是那件白衣,宇文慕还是那个宇文慕。一时间我还真以为自己已经和他一起回到了忘忧谷,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和他依然还在当年。
“锦润死了……”
“我知道。”
“他是替你死的……”
“我知道。”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我知道。凤儿,是我的错。所以不要逼自己了,也不要再将所有事都压在自己身上。交给我来负责,让我来找到真凶,为锦润报仇,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终于有人告诉我,其实我不用去做这些事,也终于有人告诉我,他要来替我做这些事。
宇文慕,我可以相信你吗?我还敢相信你吗?
天已渐亮,我疲惫地回到住处,蒙头大睡。在梦里,锦润一直与我在一起,从不曾离开。于是我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不愿与他分离。
这一觉竟睡了将近十天,醒来时精神很好,但锦菡却臭着张脸。慕容风华已将东溟内务处理妥当,宇文慕也已经把镇国殿收拾好。锦润的尸体碎块被收集起来,但因为太过零碎,无法拼起来,所以只能将他就那样放在一个大盒子里。收拾碎尸之时找到了一个被血浸透的锦囊,里面包着一些被血染透的碎石。其中有一块比较大的,从那块的形状看来,我马上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我在他的婚礼上摔碎的那个玉镯子,后来他把碎片收集起来放到了这个锦囊里,一直带在身边。
最后的幻想也随之破灭。将碎石与锦囊清洗之后挂在了胸前,但白玉石上的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我亲自将锦润的尸体烧了,埋在了有凤来仪后院的空地上。
当我把这些事处理好,准备回过神来调查凶手的时候,宇文慕却告诉我,凶手已经找到了。
这么容易?我有点不能接受,一个十四年前让东溟前国师惨死,并让此事成为疑案,十四年后又欲杀害另一个国师的凶手,居然这么容易就落网?
“十四年悬而未决的疑案,现在就这么轻松地抓住凶手了吗?”我皱起眉头,“你当年也一定做过许多调查吧,都没能找出凶手,为什么现在却……”
“凤儿,”他打断我,神色间带着些许凄然,“并不是我随便找个什么人来敷衍你,而是凶手自己出来的。”
“自己出来的?!”
“因为他杀错了人,”宇文慕的神色间一片凄苦,“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什么……”
再次见到瑞王,他已满是花白的头发,虽还能从他的脸上看见当年的风采,然而的确是已经老了,神色中甚至还带着一片死灰。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的瑞王虽被囚禁于深宫之中,但风华犹在,神彩依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是杀人凶手,还一手造就了十四年前的悬案。
瑞王住东溟皇宫深处的宁心殿,是一座专为了他而废弃的冷宫。自从那个将他关在这里的人死去以后,他就像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一样,静默无声。宫庭混乱,帝王更替,这些事似乎从来与他无关一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生活在杂草丛生的冷宫之中,与世隔绝。
所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从来不曾有人想到他那里去,当年徐离国师惨死之后,谁也没有去查宁心殿。这回原本也一样,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深宫之中消息也并不灵通,他或许根本就不会知道是什么人死了。
只是北魏军入驻以来,派人掌握了东溟皇宫的所有地方,包括无人问津的冷宫。事件发生以后,虽然迟了几天,但还是传到了宁心殿。误杀了自己的儿子的消息使瑞王万念俱灰,一夜白头。本来可以长久隐瞒下去,但那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却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念想。
现在这个念想却被自己亲手杀死,对于瑞王来说,确是一场灾难。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死灰,所以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来告诉我是他杀了锦润,他想让我杀了他为锦润报仇,也是自己的一种解脱。
我却提不起兴趣,因为这个老人已经受到了比死还要痛苦的惩罚。只是锦润的死状却太过惨烈,将我的心生生地撕成碎片。凶器是细如发丝的玄铁丝,缠在人身上便会将人割成碎片。瑞王的存在一向不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天子骄子在沦为禁宫玩物之后,便成为了废物,却忘了当年的瑞王也是名满江湖的利害人物,进入东溟皇宫之后虽然内力被封,但使用玄铁丝却是不需要内力的。所以十四年前他利用自己让人掉以轻心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徐离国师,而现在,他又误杀了自己的儿子。
“锦润知道是你吗?”
“怎么会知道,”他疲惫地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亲爹,又怎会认得我?这几年我的眼睛不行了,白天还好,在夜里却看不大清楚。我没想到在深夜里,东溟国师的寝殿中会有其他人……呵呵,就算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也并不能认出他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他和我长得像吗?”
“有些像,”我说,“脸的轮廓和鼻子都极像。”
“是吗……”他露出苦意,“但我却看不到他了……”
“为什么要杀东溟国师?”我问他,“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只要是‘东溟国师’就行了是吧?”
“是的,”他的眼里突然闪出一丝怨恨,“所有人都当我是西锦送给东溟的质子,不过却不知道质子的身上还带有另的任务。”
“西锦皇帝让你做什么?”
他摇摇头,“不是西锦皇帝,是呤龙门门主。”
“上官青岚?!”
我差一点蹦起来,怎么又是他?!
“你认识他?”瑞王看了看我,又陷入了回忆之中,“东溟国师其实也是呤龙门的另一支弟子,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个我知道!上官青岚为什么要杀东溟国师?”
“只要东溟国师站到了凤星的阵营之中,就将他们杀掉,这就是我的任务。”
“什么?……”我的头脑有些混乱,什么东西正在从深处浮上来,“为什么……”
“上官占出凤星将会成为将星的威胁,但凤星却杀不得,不但不能杀,还要想办法让他成为将星的辅臣。然而当年,徐离国师占得了凤星的天劫,想要去救助凤星,并将凤星带到东溟,以助东方王星。所以我接到了上官的命令,杀了徐离国师。这次也一样,只要东溟国师站到了凤星那边,便是他的死期。”
“……宇文慕……站到了凤星这边?”我疑道,“宇文慕归降是半个月之前,上官青岚的消息从西锦到这里,少说也得一个半月吧?难道是宇文慕之前做了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消息却是去年年初便到的。我并不知道西锦在东溟的其他暗探是否收到同样的任务,但我这里却因为宇文慕并不在宫中,而我又无法出去,所以直到近得到他回到皇宫的消息才开始行动。”
“东溟已经亡国了,还有必要吗?”
“任务是针对宇文慕,而并不是东溟。”瑞王叹道,“因为他帮的是凤星,如果站在东溟那边,即使亡国,也与他无关吧。”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去年年初的时候就收到要杀宇文慕的消息,那就是从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站到了我这一边?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别傻了,这么多年来,还没看清楚吗?
然而突然之间,眼前又浮现出了宋怀溟憔悴的脸。
“不愿去看清真相……却在这里自怨自艾……清明……呵呵……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否则……定会悔不当初……”
真相吗……真相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