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毒,但瞬间便消失不见,如不是我一直盯着他,几乎便不会觉察。南宫宛然抓起瓶子,倒出药丸吞下。然而片刻之后,大口的鲜血不可扼止地从他的口中吐出,染红了明黄的皇袍。他惊慌地捂着嘴,恐惧地看着站在他身旁俯视着他的我,脸色青白得如同死人。
“所以嘛,我早就说过了……”
我狠狠地一脚踢在他的腹部,随之而出的,是更多的鲜血。龙床上的皇后已经连尖叫也做不到,只能任身子剧烈地颤抖。南宫宛然的神色之中早已失了镇定与计策,只得凭着本能微微地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我。
我抓起他的头发,强迫他的脸与我对视。
“不会演戏就别拿出来现,天朝的皇帝陛下。”
我重重地将他掼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上那半张红肿的脸。
“……原来……如此……”
南宫宛然发出呵呵的笑声,“你还是……记得的……所以才……”
“不对哦,”我可惜地摇摇头,“我根本啊,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当年的事,在宫里做太子侍读的事,小宛的事,一件也记不起来了呢……就算不是当事人,但你知道的,的确比我本人都还要多得多哦,天朝的皇帝陛下。”
“那……为什么……知道……”
“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吗?你根本就不适合演戏。”
我弯腰拣起掉落到地上的草环,然后揭晓答案。
“这个东西啊,看起来像是个小孩子尺寸的手环,不过随便拿给什么人看,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平安符。用三根雏草编成的草环,一般人家里如果有小孩子生了病,孩子的母亲就会给他编这么个草环装在袋子里让生病的孩子随身带着,意味着向药王求得安康。当然了,名门望族的有钱人马上便能请到大夫吃到好药,所以这只是平民间的风俗而已,你身在深宫之中,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话锋一转,声音中透出冷冽,“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生了病,许久不能康复,所以照顾我的侍女姐姐便给我编了这个草环让我随身带着。我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即使病好了也仍然将它带在身边。后来进了宫,遇到了小宛,便将这只草环送给了他,当然也告诉了他这个东西的意义。刚才我问你,给小宛编的手环呢?你马上便将这只草环拿了出来。第一,这并不是我编的,第二,这不是手环。
“还有便是,上次在江南小筑,我的确也有给小宛下毒,不过却并不是用这种方法。如果是小宛,便会知道真正的解药到底是什么,而你,却信以为真,将另一种毒药也乖乖地吃了下去……呵呵……南宫宛然,聪明与自作聪明的不同,现在你知道了吗?”
“原来……如此……”南宫宛然的眼里透出自嘲与怨毒,“在这……之前……你便开始……怀疑了吗……”
“请称之为谨慎,天朝的皇帝陛下。”我笑道,“你不该只从小宛口中逼问出片段以后就将他杀了,还让刺客来质问我与小宛的‘七月七日之约’。那不过是在冬天的时候约好来年的七月七日一起集市玩而已,小孩子的玩意儿。这样的约定我和小宛有很多呢,只怕是小宛本人都忘了吧?”
如果是很重要的约定,在江南小筑时,他便将这个所谓的“七月七日之约”说出来了吧?我不知南宫宛然到底从小宛嘴里问出过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小宛告诉他这个不足轻重的约定,想来也是为了让我识别出不是他本人吧?
这些事情我本不知道的,因为我并没有继承欧阳翔凤的记忆。只是在遇到那个提醒我与小宛的“七月七日之约”的那个刺客之后,沉眠于心中的欧阳翔凤的灵魂才将他与那个名为“小宛”的孩子的过往,一一在我心底展现。
鲜血仍不停地从南宫宛然口中流出,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面色已是一片死灰。
“就算如此……我也……”
眼中滑出的泪水,已没有了因作戏而染于其上的那层虚幻的色彩,“明明……只是个替身……凭什么……能够得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吐出的鲜血越来越少,身体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那张灰败的脸上的眼睛仍大瞪着,不甘地望着虚空之中。
超越了千年历史的思想,难得的一代人杰与明君。如果这个天下由他来统治,也应是空前的盛世了吧?
为什么替身能得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因为你不曾付出。并非金钱与权势,而是真心的付出。小宛的真心换得了欧阳翔凤的友情,而你……则更像是小宛的替身,永远都活在他的阴影里。
地上穿着皇袍的尸体已经再无动弹,我拔出腰中的剑,一挥而下。随着女人们的尖叫,最后一个王星也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刚才还由窗阁中透出明艳阳光的天空瞬间布满了阴云,将整个世界压得死死的黑。阴云之间雷电交加,火红的电光直指地面,像是要在这片土地上点起处处烽火。寝宫内一片漆黑,唯有几处点燃的烛炬,在窗阁之中透来的风中惊慌摇曳。寝宫内响起一片女人的惊呼与孩子的尖声哭泣,由于想要逃离而相互拉扯着禁锢手脚的铁链而发出哗哗的声响。
火光映着混乱的人群,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扭曲,在黑暗中更加丑陋。我勾起快意的笑,胸中火焰腾起,由双手之中绽放而出,让火焰在空中飞舞,点亮了有如冥府鬼域的寝宫。
一直缩在龙床上的女人想要借着刚才的混乱逃跑,却在中途跌到了地上,正好位于我的脚边。她慌忙抬头,看到我后惊慌地想要后退,却被我从左手袖中甩出的鞭子打到身上,击起一阵绝望的尖叫。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惨白的脸颊再没有了上天赐予她的美丽,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是一片死色而已。
“放过你?”我慢慢地向她走去,满足地看着她一点点地向手爬行,直到再也无力动弹。
我一把将她从地上纠起,“要恨,就恨自己身上流着的叶家的血吧!”
将她狠狠地丢到地上,长剑落下,正中高高鼓起的腹部。女人似乎要将生命全部燃尽一般地撕吼着,然后是第二剑,直入喉管。
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与左边绝望地哭泣着的老弱妇孺,我拎着滴血的剑,直直地走到了已然衰老的叶风面前。
“欧阳……翔凤……”
曾经权倾天下的叶相,现在也不过是个将死的老人而已,“当年……没能杀你……果然是老夫……一生的……失败……”
任你风光一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自从天朝开始弹劾叶风以来,他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家道中落,众叛亲离,想必也是尝尽了人世凉薄。上次在莫离武试时见到的叶风,还是位极人臣,不可一世。很难想像面前的这个枯槁老人便是曾经只手遮天的天朝宰相吧?
“连尚未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欧阳翔凤,你果然够狠!想必……你也是不会再犯老夫当年的错了吧?”
我哼了一声,然后向他道:“当年你原本并没有想到要将欧阳家赶尽杀绝,追杀的命令是在流放的队伍出发三日之后才下达。叶风,到底是什么人和你说了些什么话,要借你的手来造这片冤孽呢?”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何必说出来便宜了你?”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了吗?”我轻笑道,“还来给我玩这一手,叶风,你也不过是惜命之人罢了。”
他的眼神飘乎不定,脸色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想必那人一定极爱白衣,有着一副端慈的老者相貌,只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便装的你,然后说了些什么遇到了有缘人之类的话,引得你的注意,将关于凤星的传言‘无意’之中告诉了你吧?你便自作聪明,以为是自己从他口中套出了话,殊不知他不过是利用你,以达到自己的手段罢了。”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在整个事件的调查之中,一直有一个白衣的影子在其中纠缠不去,占据了所有事件的关键位置。不过现在,从叶风垂老的眼神之中,我知道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你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而已……哼,区区一枚棋子,还真以为自己算根葱了。”
颓然地倒在地上,曾经的权相失去了最后的精力。
“欧阳翔凤,就算你杀了老夫一家,不过是让自己徒增罪名罢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上刑场吗?”我冷笑着,望着他惊异与恐惧交杂的眼神道,“叶风,难道你忘了,早在我军攻下永安之前,你便已经是天朝的罪人。南宫宛然早就定了你的罪,向天下召示我欧阳家的清白。之所以留你性命,不过是想让我来亲自动手罢了。你以为你还有上刑场去面对众人的机会吗?”
他想让我像当年他对付欧阳家一样,堂而皇之地让他叶家死在天下人的眼前,以示我的残暴。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已经被定罪的他除了以死谢罪,便再没了其价值。
我将剑收回鞘中,空出的手中再次腾起烈焰。两条火龙带着怒吟,飞快地吞噬了左右两侧的人们。惨叫在火海之中此起彼伏,非世间能有的高温让数百人瞬间灰飞烟灭。整个寝宫也随之燃烧起来,化为一座金色的火焰坟场,除去这片仇恨的根源。
火光中,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当年用绝望的声音与同样深刻的仇恨将我呼唤至此的孩子。他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仇人化为飞灰,然后从我的心底深处走出。
“我要走了,翔,去我该去的地方。”
是吗……早已融为一体的灵魂,就要再度撕裂开了吗?
“可是翔,你怎么办呢?你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心里突然空了一半。另一半则被绝望填满,不可能报得了的仇恨,永驻其间。
连他也有能够回去的地方,而我,又该去哪里呢?
“翔……我爱你……但我却不得不离开你……所以……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哭泣……”
烈焰将他全部包围,孩子的身影在金色的火舌中一点点地消失。这是我们的永别,与我的另一半的灵魂的永别。从今往后,我的心底便是永远的缺失,无可奈何的缺失。
他走了,还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我吗?
百十一
庆天13年,七月初三,北魏军破永安,毁清宁宫。前天朝皇帝南宫宛然拒降,服毒自尽,皇后叶妤随之。即时天降惊雷,布于神州各处,风声四起,震天憾地。
庆天13年,七月初五,凤星接掌天朝皇宫,整顿内务,修改年历,废国号,改纪年为“公元”,即时为公元零年,建国“炎”。
公元零年七月廿六,原北魏新主北辰静在涉政王北辰云的护送下,迁都永安。原北魏都城燕京改燕都,是为皇族宗室所在。
公元零年八月十五,永安组内阁,设议院,原百官归为议院议员,共商国事。内阁成员由云亲王北辰云,兵马大元帅西门锦菡,征南大将军欧阳翔天,平西大将军赵炎,领东大将军皇甫如意,原北魏丞相慕容风华,原东溟国师宇文慕,原天朝朝天阁大学士王晋勉,原天朝礼部尚书龙行天,原天朝户部尚书容腾,原天朝车骑将军韩余,及有凤来仪楚清秋十二人组成。凤星为内阁元首,直接对皇帝北辰静负责。
新的国家与体制正在建立,神州大陆之上却仍有烽火。西门锦菡带兵从原北魏与西锦的交接处开始攻打西锦,与皇甫如意和慕容风华一起,对西锦形成两面夹击。被困在神州东南部的南洋军仍在拼死抵抗,欧阳翔天的攻势更猛,过不了多久,南洋军便可一举击破。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制定完善的国家体系,将新的国体政体都稳定下来。我基本参考了刚刚转型时期的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再针对神州大陆的具体情况加以修正。遥想当年,上辈子读书时觉得政治不过如此,然而真正操作起来,却是令人难以想像的繁琐与艰难。
其间有几件事是不得不提的。
第一便是军队的转型。首先是余下的血卫共七十五名,以莫名为首,在军中招收有潜力且年纪较小的孩子,编为特种部队。特种部队不属于任何一位将军麾下,直接对元首负责。军队的改革也随之而来,经过各位将军们长时间的协商,所有军队统一整合,分为水兵,步兵,轻骑兵,重骑兵,丛林野战兵五大类,分别归欧阳翔天,赵炎,西门锦菡,皇甫如意与韩余统领。军官级别采用英国的军官级别制度,五位统领更名为大将,其下兵士随之变更。
第二是对政治权力的划分。议院为立法机构,由原天朝、东溟及北魏百官构成。皇室的一切相关事务设御务司,由北辰云负责。另设法院(最高大法官宇文慕)、外交部(外交官龙行天,兼任国家礼法事宜)、内务部(部长慕容风华,主管国家政治内务)、教育部(部长王晋勉,修改考试制度,增加考试项目,拓展学科领域,改良学校体系)等,逐日完善中。
第三便是最重要的,有凤来仪起家的根本,经济。财务部长不用说,当然非楚清秋莫属,主管国家财政预算。容腾也在其中参了一脚,他以前是户部尚书,在兼户籍与国家历史档案的管理之余,作为名义上的财政监督。只不过就算让他监督也没什么意义,一来他根本就不懂这些,二来楚清秋管帐也无可非议。不过倒是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经济天才,自从天朝灭亡之后,容雅便整天无所事事,吵着要去他家老哥所在的西线。为了不让他闹,便将他打发到楚清秋那儿,谁知这小子竟比楚清秋更会精打细算,现在已经被楚清秋正式收为徒弟,作为财政部的后备人才培养。
公元零年九月廿二,南洋军统领郑雷被俘,南洋王降。南洋军收编入队,南洋王南宫若然安置在燕都宗祠,归御务司管理。
自从攻下永安之后,韩笑阳便开始坐不住,找了个机会就往东南边跑了。他独自一人到了欧阳翔天那里,死活要亲自与郑雷决战。这倒好,不用像上次那样病急乱投医,省得让我帮他追男人。只是眼下他亲自将郑雷捉了回来,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到屋里,让我给他善后。
郑雷这人倒是条汉子,即使兵败也不见丝毫狼狈样。我一去,还没说上三句话,他竟大义凛然地向我灌输他的人生理念,什么南洋王才是真命天子,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我是凤星就要乖乖地辅佐南洋王的千秋霸业……
他真的明白他已经败了吗?
现在我算是了解韩笑阳为什么拿他没办法了,完完全全的老顽固嘛!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什么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真搞不懂韩笑阳为什么会看上这块顽石,而且也不清楚他如此坚定的理念到底由何而来。
他的经历已经从他出生调查到了现在,除了南宫若然以前偶尔间救过他一命之外,看不出有什么能令他对那个小P孩如此忠心的原因。也不存在催眠之类的精神暗示,生平第一次拿一个人没办法,现在我也不能怪韩笑阳当初来骚扰我了,郑雷这样的人,总的说来就一闷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