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朝全境都已被北魏占领,名存实亡,而要真正地将天朝的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还得等到永安的陷落。只是也已等不了多久,几个时辰之后,如果南宫宛然不答应我的条件,北魏军便会血洗永安。
这便是报仇了吧?然而我的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复仇的快意。并不是因为这不是我“自己”的仇恨,因为欧阳翔凤的仇恨也深植入了我的心里。他与我二位一体,早已不分彼此。也不是因为恨得不深,真正的深仇大恨并不会时刻放在表面,那并不是仇恨,而是斤斤计较。
我的仇与恨,浸透了骨髓和灵魂。它们并不需要我时刻将它们挂在嘴边,而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存在深深地刻在我的每个细胞里,即使复仇之后,也依然洗刷不去。而真正的我,或许该说是前世的我?那个世界的仇恨永无可解,就算欧阳翔凤能够得到解脱,欧翔也会永远地被困在那个黑暗的深渊之中吧。
永世不得解脱的恨意,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我突然有点害怕,害怕复仇之后的自己。当仇恨燃尽,因果报应之后,欧翔和欧阳翔凤,我们的灵魂,又该何去何从?
百零九
庆天13年6月23。
当阳光开始慢慢洒在辉煌的永安之上时,照出的却并不是与以往同样的优雅与繁华。永安城外,北魏的骑兵已经列好了阵势,等候多时。各色的战马上乘着整装待发的士兵,目光如炬,将胜利在望的兴奋隐隐地压抑在铁铠之下。我自知骄兵必败的道理,但在这最后的一片天朝的土地上,不胜也是没道理的。
这是一场必胜之战,不但是我,南宫宛然也必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最终我还是没能等来他的降书,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严整以待的天子的精锐。
我轻轻地向旁边的传令兵抬了抬手指,旌旗一挥,前锋部队便开始向前迈进。北魏军走得很慢,锦菡还是一身银甲,在阵列的最前锋,骄傲得似乎是信马由缰,优雅而沉缓地带领着北魏军一点点地向城墙逼近。
在那片黑色压过某个界限时,城墙之上的天朝军开始了行动。密密的箭雨自天而降,向进犯的北魏军压下。地面上一片黑铁的盾牌竖起,以坚不可摧之势继续向前。
看到此招无效,城墙上的弓弩手退下,数十架木制的投石机出现在了城头。锦菡一声大喝,北魏军立即改变了给敌军心理压力的缓慢行进策略。尘土漫天,黑云疾行。在城墙上的投石机还未准备好时,北魏军便已冲到了城墙之下。
顿时喊杀声震天,这才是普通战场应有的气氛。北魏军分成两队,往城墙的两边散去,留出城门周边的一大片空地。后面的部队缓慢开进,一架架沉重的大炮在前锋部队的掩护下已经来到了距城墙的射程之内。十数门大炮在传令官的指挥下抬起炮身,随着并不整齐的轰鸣,硝烟开始在永安的城墙之外燃起。
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永安的城墙便已不复存在。炮击停止,原先分散到两边的骑兵在锦菡的指挥下合拢,由突破的那处巨大的缺口涌入。天朝军拼死抵挡,却不过如同疾浪中的一叶小舟,很快便被没入大浪之中。
我所在的中军也开始慢慢地向城外移动,只是在我进入永安之后,如同魔鬼一般将一切摧毁的前锋部队已经过去,只给我留下了一片残景。
狼藉的街道,杂乱的残尸,殷红的血迹四处横飞,将所有房屋的颜色都染得斑驳。只是这里比起已是一片焦土的永宁渡口来要好上太多太多,北魏只是想要迅速攻下永安,所以在突破城墙之后便直往皇宫而去,没在再顾其他。所以房屋也好,躲在其中的百姓也好,都仍是安然无恙。
似乎是听到最为恐怖的预示着杀戮的声响已经过去,民屋之中也有人大这着胆子在窗边探望。没有理会这些人,我命令部队直接跟着前锋的痕迹向皇宫的方向行去。然而却在数步之后,前面的部队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
韩笑阳向前喝道,传令兵立即赶来,犹犹豫豫地说,前面有人拦在了路中。
此时挡路的,怕是些不好直接清除掉的人吧。于是我与朝笑阳策马前行,来到了最前面。果然,一群平常人家打扮的老弱妇孺堆在路中间,畏畏缩缩地望向我,就算吓得发抖,也没有移开一步。
“各位父老,我是北魏军统领欧阳翔凤。我在此保证,北魏军绝不伤永安城中的百姓一毛一发,若军队扰民,肇事者所在的支队全部斩首示众。”
我笑得温和,也说得温和,只是眼睛却冷冷地盯着那群人,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有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的人,也有疑惑不信,依然眼带敌意的人。这群人怕是一早被南宫宛然收买,所以才会看准了北魏前锋过去,我的部队开过来的时候来拦路的吧。一来想让我亲口说出承诺,二来是要让全永安的人都来看我的表现,如有丝毫偏差,只怕是今后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不过南宫宛然显然并不了解他的敌人。昨日我便已经告诉过王晋汐,我可不在乎那些虚名。就算现在就屠城又能怎么样?历史仍然由我书写。
“不过,”我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群刚刚才松下一口气的人在突然之间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仅仅只是针对一般百姓而言。如果各位父老之中不小心被混入了天朝朝廷的奸细,故易要在我与你们之间挑起争端……哼,我可不管谁有罪谁无辜,谁是受了欺骗谁被奸人所迫——就像刚才我说北魏军扰民的连坐罪一样,只要有所参予,一律斩首示众,九族充为军奴,永不解其奴籍。”
一席话说得众人面如死灰,我对此效果十分满意,然后说,“各位父老可都想好了再说,今天,倒是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一阵沉默之后,一堆人中慢慢地让开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个将自己弄得完全看不清面目的人,韩笑阳挥挥手,立即就有北魏军上去擒他。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人目光一凝,我暗道不好,来不及喝止士兵们的前进,那几人便已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欧阳翔凤,今天我便要替皇上杀了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声线清脆,原来是个女子。只见她话音刚落,便拔出暗器向我袭来,却在中途被韩笑阳的扇子扇飞到一边。人群顿时惊慌地尖叫着往四下逃窜,那女子见一计不成,便拔了短刀,疾速向我冲来。我空中腾起火焰,火苗如同蛟龙一般,跃至她的身前,将她包围在一片火海之中。
惨痛的尖呼从已变成火团的女子口中发出,只是死到临头还不忘大声地向我咒骂。
“欧阳翔凤!你难道忘了七月七日之约了吗?!欧阳翔凤,你早就把他忘了吗?!”
他?指的南宫宛然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却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来没有记起过。惨叫声慢慢地消失,火团倒在地上,焦缩成了一团黑碳。我策马从其上踏过,也任那尸体在千军万马之下被踏作泥土,然后直直地向已燃起硝烟的皇宫方向走去。
不知道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也不想知道这些痴男怨女的背景故事。我只是行走在我自己的故事之中,在这里,他们都不过是路人而已。
沿着一片残迹行去,天朝的皇宫依然辉煌。就算被笼在一片残云之下,也丝毫不减其优雅。没有北魏的气势磅礴,没有东溟的浮华腐靡,没有西锦的异域风情。所以这里只是天朝,也只能是天朝,继承了欧阳翔凤的恨意的天朝,也转接了来自异世的欧翔的残念的天朝。
现在正在踏入这片辉煌的宫阙的人,不是欧阳翔凤,亦不是欧阳。只有一个复仇者,一个沉默了十数年,将来自幽冥的恨意的火焰压抑于灵魂的深渊,只等待着今日用它一举将这片曾经的辉煌燃烧殆尽。
就算皇宫再大,那片复仇的怒火也是能够燃尽的,就算是天下……
我冷哼一声,骄傲地看着就在眼前的天朝皇帝的寝宫。黑色的北魏军已经将它团团围住,银甲的锦菡等在其外,见我来了便笑着向我伸出手,将我从马上扶下来。
“名单上的人都在里面,一个不少,”他示意门口的卫兵为我开门,“其实还多了那么几个……要我陪你进去吗?”
我挥开他的手,向身后的所有人说:“在这儿等着,不管里面发生什么事都不准进来!”
锦菡与韩笑阳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让到了一边,莫离欲言又止,只是行了个礼之后与那二人站到一起。殿门被打开,等我走进去之后又在身后缓缓合上。复仇?我冷笑了一声,天朝已经是我的了,就算为所欲为,身为胜利者,也没什么好不安的。可心底,为什么会那么……悲伤?
压抑住异样的情绪,我像一个真正的王者一样走了进去。绕过巨大的屏风,走过静静的回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让我能够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的画面。
宽广的皇帝的寝殿变得十分拥挤,左右两边跪满了一片身着灰白囚服的人。左边的人较多,全是一些老弱妇孺,约有三百人左右,如果按以往的刑法来裁决,最多只是充军流放。右边的人较少,全是壮年男丁,目测仅有数十人。这些人都毫无例外地用粗大的铁链套住手脚连成一片,只见得满室的哀怨与恐慌。中央的龙床上坐着的是一身明黄色皇袍的南宫宛然,皱着眉头安慰着怀里着皇后装的女子。虽然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的确很吸引人,但我首先注意到的却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破坏整体协调的肿胀的腰身。
原来如此……
我勾起兴味盎然的笑意,难怪要派出王晋汐力争谈判了。想要保住最后的那一点皇家血脉吗?天朝的皇帝陛下。
我的出现使众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各种可以充分愉乐我的表情。今天的我特意做了一番精心的装扮,以火焰为底色的华丽到无以复加的正装,其上缀满了细致到丝线的装饰。头上带着雕成了飞翔的凤凰的金冠,红宝石镶在左右两边的眼睛的地方,周围装有火焰的饰物,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只自地府而来的带着复仇之火的幻兽。
被囚起来的人们的眼中透出惊讶与迷惑的神色,更有甚者竟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直接将眼睛钉到了我脸上。南宫宛然见了我,忧郁的神色之中竟有一丝喜悦。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衣角被身边的女子拉址,随着这个动作而来的是理志的清醒,他阖上眼,再次睁开时,只余一片清澈的华辉。
死到临头还想要跟我谈判吗?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谈些什么,于是我抢先开口,一旦语言失了先机,便再无其意义。
“好过分呢,小宛。”
他惊异地愣在那里,准备好的语言只怕是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当初他想和我叙旧之时,被我冷漠地无视,现在他改变策略想要与我理志谈判,倒是不曾想过我会在这里与他叙旧吧?
“你……”
“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而已啊……”我轻皱眉头,温柔的声线中带着几丝忧郁,“我不指望你能为我欧阳家报仇,可你竟连我也……哼,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是身为帝王的才能的一种,对吧?前天朝的皇帝陛下!”
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终究化为一声轻叹。我看着他在哭泣的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美人点点头,难过地放开他的衣角,让他得以走到我的面前。
“翔凤哥哥,”他的表情中竟有几丝怜悯,“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起来吧?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将那段日子记在心里?”
我眼神微微一动,这个南宫宛然,看起来像是痴情之人,其实心里却清醒着呢,果然不愧是思想超越历史千年之人。这一点比起王晋汐,倒是高明太多。虽被他轻易识破,我也不尴尬,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我,即使如此,他也……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
看吧看吧,每个人都会钻牛角尖的。就算是能隐忍十数年,将自己的势力从零培育为天下精英,被错生在千年之前的史上难得一见的明君,也会在他的弱点前束手无策。
“小宛,”我微笑着抚上他的脸,露出可惜的表情,“你不适合成为王者,因为你对我狠不起来,是吗?”
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人类是无法轻而易举地战胜自己的弱点的,当然也有例外,但那样的人,往往已经失了人性,被心中的魔鬼吞噬。
“翔凤哥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年陷害了欧阳元帅的人都已经清理掉了,唯有叶家四百余口,我等着你亲自处理。只是……”
他回头看了看在龙床上抹眼泪的皇后,道,“皇后即将临产,孩子何其无辜!只要你放过……”
“小宛啊小宛,”我笑着摇摇头,将手收回,“虽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但想要骗过我……呵呵……”
“翔凤哥哥……”
我轻叹一声,然后说,
“南宫宛然,你是皇帝,不是戏子,所以,没有演戏的才能,就别拿出来现了吧。”
百一十
“什么……”南宫宛然微微怔住,然后悲伤地向我喊道,“翔凤哥哥……我……”
“住嘴!”
我扬手便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白晳的脸上立即便肿起一片。龙床上的皇后尖叫一声,正想下地向我这边来,却被我狠绝的眼神瞪了回去。南宫宛然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像是被最爱的人所抛弃一样。
没错,是似乎。
“只是小宛才能这样叫我……你不佩!”
“……翔……翔凤哥哥……”他委屈得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是……小宛……是小宛啊……”
“是吗……那么,”我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让他不得逃避,“我给小宛编的手环呢?”
他如梦方醒,急忙从衣服里掏出锦袋。
“翔凤哥哥给我的手环……我一直都带在身上,从来不离片刻!”深褐色的眸子被泪水打湿,显得那么的楚楚可怜。
“这样啊……”
我温柔地看着他,轻轻抚摸着被我打得红肿的脸颊。他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地放松,只是喃喃地叫着“翔凤哥哥”,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微笑着吻上了他的唇,然后将舌头探入湿热的口腔。他很快便迷恋地回应,深深地与我纠缠到一起。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吻,温柔得近乎虚幻,所以也并不长久。我咬破唇角,用舌头将血液带入他的口腔,他仍毫无所觉,慢慢地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呜……?!”
下一瞬间,他不可置信地推开我,连退数步之后倒在了地上。
“你……你……”
“怎么还学不乖呢……”我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上次在江南小筑才被我摆了一道,这次又栽在同样的手法与毒药上。”
“为什么……翔凤哥哥……”
“没什么,”我笑得纯良,“一个小游戏罢了。”
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丢给他,他狐疑地交替看了看我和瓶子,没有去动。
“怎么,不想要解药吗?”
“你会……这么轻易……”
“早说了不过是个小游戏嘛,呵呵……”我神色一冷,“当然,你想死我也没办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