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零年十月十八,皇甫如意与慕容风华所在的西线与西门锦菡的东线会师,向西锦发起最后总攻。西锦军节节败退,上官青岚拒降,与大炎军对峙。
公元零年十一月廿八,锦城破,西锦灭亡,并入大炎版图。上官青岚被俘后自尽,尸骨无火而化灰,西门锦菡将之洒于启江之中。
悬天岩,观星台。
当年我被上官青岚与西门锦菡劫持时,第一站便是到的这里。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了自己给南宫宛然的命运带来的转机与希望,而我自己,则被打入了绝望的谷底。
只是现在,在久违的晴朗夜空下,我所看到的,仍是满天星华。不过……
“不管是王星、将星、还是凤星,这些所有指引着地面上的人们的命运的星星都已经不见了……”
我对静静地仰望着夜空的宇文慕说道,“从此以后,星星不用再被所谓的命运束缚,只是按它们自己的轨道运行,与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再无干系。反之,这里的人们也再不会被所谓的命运与天上的星星绑在一起。这就是变革,这片大陆所期盼了数万年,毁去了数十位拥有惊世之才的凤星,才达到的变革。”
“变革……就是推翻一切即定的命运吗……”宇文慕低下头,已浮出细纹的眼角带着笑,眸子里却是一片黯然,“原来是这样吗……以往的凤星之所以没有带来变革,是因为他们本身也被套在即定的规律之中吧。”
“或许他们也想要变革,只是在开始真正的变革之前,便被害怕变革的人们所摧毁。这里的人类太胆小,他们害怕所有未知的改变,总是缩在自己的壳里。”
“那你呢,凤儿,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来改变这个世界?”
“因为我是死过的人啊,”我笑道,“只是死过的人才知道的不甘与绝望……没有任何改变所带来的未知,能比死亡更加无力。所以,只要活着,便能做到更多更多的事。”
“就只是活着吗,凤儿?”
“是的,只是活着而已。”
“可是凤儿……”他的声音中透着忧虑,“一直以来,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却仍未学会吗?”
“你是想说,生活不只是悲伤吗?”
“凤儿,你的身边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更有真心关爱你的人。只要你将心放宽,便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很多以前不为你所知的事情。”
“直到现在,你还那么认为吗?”
“是的,凤儿。”
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微微仰头直视我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视线已经在他之上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由我发起的追随着他的身影的游戏,在不知不觉中我跑到了前面,他却在我身后默默跟随呢?
我差一点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了啊,如果那个时候,我继续骗自己继续作茧自缚下去的话,无望的后悔是否会超越永不得解脱的仇恨,进驻我的心底呢?
那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由一个更深的地狱,来替代现有的地狱所得来的解脱。
“你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我杀了很多人……数十万数百万的人因我而死……”
“我也曾为此而对你心生恨意……”他叹息着抚摸着我的头发,“可是到最后,我却发现自己所庆幸的却是死的人不是你。”
“……我还杀了东方晨君。”
他摇摇头,“他曾是我的希望……可是……”
“我却不曾是你的希望?”
“凤儿,我想保护你啊……”他自嘲地笑笑,“只是想不到,你比我想像的更加坚强。”
“我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凤儿,”他的神色中透中忧伤,“你让我失望了啊,凤儿。我多希望你不要对自己如此严格,我多想你能够任性一点,我还自私地希望你不要那么能干,这样你就能在失败的时候来向我哭泣与撒娇。我想多疼你一点,多宠你一点,我想要你在我的保护下长大,看着你忘掉仇恨,露出笑容……”
我回握住他的手,说,“可是啊……这个世界却并不给我们那样的机会。”
“是啊……如果能够从头来过……”
“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从头来过的,”我对他说,“所以永远不要回头看。”
他点点头,露出久违的微笑,“凤儿,你真的长大了……”
我笑笑,他又问,“凤儿,为什么不取得正位?如果是你的话……凤儿,我不懂,上位者从来都只有将权怜于一身,而你却将权力分给若干人?”
“你应该懂的,慕,”我对他说,“我的目标从一开始便不是那个只有虚名的位置,我只要能将利益实实在在地拿到手上。不光我如此,每个人都如此。人们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往上爬?不过也是图个利罢了。就连权势最终所能带来的,也还是一个利字。分权的策略往大了说,是多方相互牵制,以达到制衡,使得国家内部机制稳定可行。然而往小了说,也不过是把权力分为若干份的利益,各得其一罢了。”
“可是……”他皱起眉头道,“现在的朝庭……好陌生……”
“会习惯的,慕,”我说,“任何变革都有其过程,现在还只是初步的阶段,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变化。我要让所有人都来习惯我的变革,习惯这个国家并不由一个人做主,习惯这片天下不再这么专制与蛮横。”
“凤儿……”他叹了口气,“看到你的做为,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啊……”
“说什么傻话,”我抱住他,“人道四十而不惑,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啊。经验、知识、能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时间里达到项峰。慕,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很长很长……”
“你会和我一起吗,凤儿?”
我摇摇头,“对不起,慕,我还有我的路要走……”
“你要去哪里呢,凤儿?”
“或许……是很远的地方吧……很远很远……”
“那么……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啊……”我抬起头,望着华光盛放的夜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多远,更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可是慕,有一件事情我却一直都知道……”
我轻开手,直视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我爱你,慕。所以,我要与你呼吸同一片天下的空气,仰望同一片夜慕中的星星,呤听同一个世界的心跳……我爱你,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中终于落下泪来,我用吻接住,却仍已冰凉。
我们错过了太多,自从相遇之后,便在不断地错过。这个世界许给了我们以“缘”,却残忍地并不给我们加上后面那个“份”字。在人生中,有时错过一次,便错过了永远。而我们所错过的这无数次,是不是会连那虚无得连骗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来生,也一并错过了呢?
我爱你,慕。所以我将你放到了我的心里,也只将你放到了我的心里。有你在那里,我的心永远都是满的,任何人都无法将你从我心中夺去。这是我的自私,也是我们的无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会再有所谓的来生与转世,所以……
今生,你我,缘尽于此。
百十二
战事已尽,神州逐日恢复平静。天下百废日兴,国家体制也在日益完善。贵族的复辟再所难免,只是这天下大部分的兵权与经济命脉可说是全都掌握在我的手里,镇压与强权也十分必要。
神州大陆在一天天地按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内阁的成员与一部分议员也基本理解了我的方案,思想的传播比我预期的要有效得多。
公元一年五月初五,大炎结集三十万大军,西门锦菡为主帅,皇甫如意为前锋,越过保护着神州大陆之上唯一一片神秘的土地的关岭地区,向由数十个邦国组成的西域地区进发。
西域之所以如此神秘,是因为长久以来,东有神州州大陆上最高的山群天山山脉所保护,南有布满险泽与毒物的关岭作为阻挡,将之完全与中原大陆所隔绝。
此次远征,三十万大军由关岭与天山山脉之中的狭长缝隙地带通过,慢慢地在关岭以北聚集。先派出使者向西域各国送递召降书,不过那些小邦国仗着天然的屏障,只当那一纸降书不过是个玩笑,均不予理睬。直到大军发起奇袭,他们才知道,天然的屏障不过是死物,又怎能挡住活人的脚步?
没有过不去的高山与险泽,过不去的,只是心中的那道鸿沟。
公元二年九月十一,大炎军队击破西域最后一个邦国,即时,西域正式并入版图,神州大陆完全统一。
“主人……”
我将视线从巨大的桌子上抬起,微笑着对面前的男人说,“来了,莫离。”
“主人有何吩咐?”
“大忙人,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不是的……”他急忙向前跨了一步,又突然向我跪下,“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莫离!”我急忙将他拉起来,“跪拜制在半年前就取消了,你怎么老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属下知错。”
“下次再犯的话……”说到这里,我又叹了口气,“算了……”
这个下次,已经说了千百遍了。在取消跪拜制之前的几个月,我便为了这个法案而在永安试行,虽然一开始遇到了一些不可避免的阻力,但在诸多法案一步步推行的现在,取消跪拜也并不特别为人所注意。可是不管我再怎么苦心归劝,莫离却总是记不住——并不是他记不住,而是压根就没将它放在心上。
“现在这个天下也开始讲民主人权了,”我在榻上坐下来,无奈地说,“我的话你也就有理由不听了……”
“主人,属下并非不能理解主人的想法……只是,就像主人所说的那样,属下也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吗?”
“是啊……”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多久了呢?自从他随着宋宁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之后到现在……已经有十一年了啊。在这十一年的岁月里,我的生命中都有他伴着我走过,虽然也有离别与猜疑,但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在意识到他对我的重要性之后,我便开始试着放手,放他自由,让他与我平起平坐,不再是丛属关系,我想要与他完全对等,这是我爱人的方式。而他却正好相反,他知道不可能让我变成他的东西,所以他让自己完全奴从于我,成为我的所有物。
这份放弃了所有尊严与人格的感情我不知要如何回报于他,因为纵然我对他的心意坚定且真实,然而我的付出却太过渺小,太过虚伪了。
关于今天的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我无法预料说出我的决定之后,他到底会有何反映,所以即使将他叫到眼前,我却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开口。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让我放弃,放弃这个决定我和他都要轻松得多,但是那样真的好吗?就这样继续下去,我们的未来,却完全看不见光点。
于是我和他便这样沉默地坐着喝茶,我犹豫着无法开口,他却静静地等着我开口。屋子里的寂静让人焦心,我却从来没有觉得寂静会变得如此可怕。
“翔凤,你在吗?”
屋外传来锦菡的声音,我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之后,锦菡这才进得屋来。以他的修为来说,理所当然地知道屋里有人,不过只怕是这份特别的寂静也让他有所察觉,所以才向我开口的吧。
“那件事我听说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不是有谁走漏了风声,不过是我自己察觉了而已,所以你也别去怪别人。你瞒了我,瞒了所有人,翔凤,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知道了啊,”我叹了口气,他也的确不是我所能瞒得住的人,既然他开口向我问了,我也便借这个机会说清楚好了。
“这并不是瞒不瞒你的问题,现在你为此事来找我,又有何打算呢?”
“说实话,”他叹了口气,“你做了这么多事……每一件事都足以载入史册,成就你的千古威名。我不知道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你是怎么得来的,我也曾以为你的那些荒唐的主意都不过是你的幻想,拿出来了以后总是会夭折的。但是翔凤,你太令我惊讶了。你把所有我认为,天下人都那么认为的荒唐想法变成了现实。你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让这个天下因你而改变良多。”
“你不但改变了天下的格局,更改变了自古以来深植于人心中的观念。你才是真正担得上变革的凤星之名——你甚至让星象也为你所改变,翔凤,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来找我,就要发感叹来的吗?”
“我只是想说,”锦菡笑了笑,“你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现在,你要去做另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我本该来道贺的,你是上天的宠儿,所以你有能力去完成这些奇迹。但我今天,却是来阻止你的。”
“为什么?”
“翔凤,”他叹了口气,语气终于变得像是个大人,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你做不到的事。”
“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
他猛地拍了下榻上的小案,把我和莫离都吓了一跳。
“你被已有的胜利冲晕了头脑,你被到今天为止的你的成就蒙蔽了眼睛!所以你才想要更大的奇迹,但你却丝毫没有去想过到底可不可能!”
“现在已经实现了的那些事,先前你依然以为不可能。这次又来了?”
“这次的事和那些都不一样!”他纠起我的衣襟,满面怒色,“欧阳翔凤你给我听着!我不准!不准你去做傻事,不准你自寻死路!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就算老天爷再怎么宠爱你,它也不可能为了你的一个梦而将它自己否定!”
“西门元帅,请你放开主人。”
莫离手中的利剑已经在锦菡的脖子上划出了一丝血线,然而锦菡却根本不予理会,继续对我这个不听话的外甥咆哮。
“你以为你是神吗?别傻了!你要去做的事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就算你自己活腻了,干什么要拖那四十万人下水?!都疯了,都疯了!你疯了,还把整整四十万将士都给带疯了!他们对你的崇拜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哪里会知道他们心中的神其实却是将他们带向地狱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