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风。”披头散发的家伙懒洋洋吐出两个字。
我一呆,挑眉,“我看你抽风呢……”
然后走过去,在窗户边上探头探脑看了半天,七层高楼之下,金陵的集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宝马香车竞逐。
“哼,别是瞅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就是你啊……颜家的小娘子……”秦封雪轻轻笑着,把我鬓角的碎发龙到耳后,“你说,为什么段非墨是你的养父,你却叫颜广寒,是你的亲生父母起的么?”
我呆了一下,干笑,“怎么想起问这个。”
说起来,秦封雪倒是真的从来未曾深究过我的过去,他真的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是从五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纪,一个充满了信息技术和生物工程的地方穿越过来的吧……总不能告诉他,我生前其实是个情报人员……更不能告诉他,我是被人一枪崩了脑袋死过来的吧……
秦封雪继续温和的笑,又是那种溺死人不偿命的表情。若那碧池上静绽的白莲,带着夏天的味道;又像那秋日里高远的苍穹,如此看着你,让你无可遁形。
“那个……我帮你梳头发吧……”没辙,我只能别开脸,抓着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梳妆镜前坐下,然后站到他背后,拿起篦子,一下下开始梳理他如同瀑布般的三千青丝。
“小颜,你为什么会被段非墨捡到。”
我撩起他的一缕长发,细细梳着发尾。
奇怪啊,他今天好像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哎,我只好使用穿越小说惯用的“失忆”技法。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一个下着雪的天,段非墨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我面前。他问我,要不要再活一次。之前的事情,我全然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父母是谁。颜广寒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你自己?”秦封雪透过镜子,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
对啊……那时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一小孩……当然,外观是新了点十年的成色,里面装得可是个老货,使用寿命长达二十五年。
“我从小就觊觎嫦娥姐姐美貌,不行啊?”我白了他一眼,放下篦子,动作熟练地挽起他的长发,用繁复的手法挽成一个发髻,然后拿起一根白翡翠簪子固定好。
“嫦娥不见得比你美。”秦封雪随口说道。
我却心下一惊。
反常啊今天。怎么竟然突然甜言蜜语起来了。
惊完之后,我忽然觉得满世界飞满粉红色的泡泡。
“我是七年前,杀过一个人……”
啪啪啪……泡泡瞬间全灭。
“切。你杀的人还少?从就一祸害。”我继续翻白眼,怎么又开始交代罪状了?
然后我自己开始草草梳头发,梳了个大概,抓起一个八宝丝绦就在背后松松一系,散不开就行,我也不讲究。
“小颜。你昨儿晚上去哪了?”
“……”我动作一滞。秦封雪的思维跳跃速度,真是愈发的提速了,普快变特快,特快变动车,马上要上高铁了。莫非,他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就是为了问这一句……
“呵呵……”我傻笑,“我在房间里睡觉啊……”
“是么?”
秦老妖嘴角一挑,我心脏就漏跳一拍。
完了,我又要倒霉了……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纯良无辜状眨了眨眼睛,“中秋节的第二天?”
秦封雪慢慢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
我刚想发作,妖孽忽然从袖底抽出一张红色的请柬递给我,“但是他记得。”
我疑惑得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展开一看——
原来。竟然是段重锦的三十寿辰……
“这……”我为难得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我们要去?”
“去。为何不去?”秦封雪笑的坦然。
“以什么身份去?”
“烟雨楼的老板和老板娘……”
我知道自己逃不过,不然我昨天背着秦封雪偷偷去会旧情人这件事,肯定要被秦封雪这个小心眼的家伙揪住不放。
去就去吧……量他大庭广众之下,也干不了什么出格的事。
于是,我心一横,就答应了他。
是夜,重华山庄,挂红罗复帐金流苏,列华灯千万盏,火树银花不夜天,遍九陌,喧天萧鼓。
那门槛,几乎被宾客踩烂。长长地车马长龙在重华山庄门前蜿蜒百米,无比壮观。更不用说排在后头的那些礼队,几乎要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
我和秦封雪都易了容。我又很不幸被秦封雪强迫着了女装。
他依旧一身白色,细看来却是用银丝线在白底上绣满了经文,洋洋洒洒千余字。大襟宽袖,衣袂扶风。一头长发高梳,鹤羽高冠。光是这行头,就全不似凡尘之人,很有仙人之姿。再加上那浓化的冰雪,无由让人觉得冷厉,遥远的无可触及。
他倒是入戏,一直半敛着眼皮,面无表情的神色,还真把自己当尊佛啊?
我就到了霉,被管秋和秦封雪外加一个慕少白给当玩具摆弄。
易完一次,这个嫌眼睛不够媚,那个嫌眉毛太凶,改来改去揉来揉去,我感觉自己的脸就像个面团似的,被这几个家伙捏着玩。
最后,我就成了现在这副嘴脸——一副狐狸精样。
点墨娥眉,吊脚桃花眼,眼角好死不死,画了只蔻丹蝴蝶,眼角下好死不死,点了颗泪痣。其他地方倒是没怎么易容了,看着自己的鼻子嘴,配上别人的眼睛眉毛,越看越别扭。
那个发型和衣服更是雷公勾电母。
身上是紫色直罗长摆束胸长裙,用金线繁复勾勒出金蝶万千,从裙摆上腾起。头上一把小扇子的造型发鬓,红珊瑚制成,上面镶嵌南海明珠数颗。
为什么秦封雪的造型像个道士……我却像个暴发户……这是哪门子的组合……
我们乘坐的马车并不张扬,灰不溜秋的外观,但是那两匹马却是成色完全相同的乌云盖雪,肌理比一般的马要更加美型,腿也更加长。只不过,在迷离的灯光之下,看不清楚,就被埋没在车马流中了。
我和秦封雪从偏门进了重华山庄,最后进了正殿也是找了个偏僻的小角落坐着。
我们两既没带礼物,也没前呼后拥的仆从,于是基本上无人搭理。就连倒茶水的小厮都只在那些灯光之下热烈攀谈的“名人”面前跑前跑后,把我们这块都忽略了过去。
“听说天山上那个密教啊。好像当年的紫极宫都是他们的分支,不知道,他们若是重入中原,会不会又是一场惊涛骇浪……”
“哎。他们怎么这样说我徒弟,小绫其实人还是蛮正的。”我忍不住趴在秦封雪耳边耳语抱怨。
秦封雪漠然不语。继续装佛。
“你们有没有听说?浣剑门门主秦漠嫣,好像要招婿!”
“哎呀,那可有的热闹看了。浣剑门的门主,那得是什么样的男子,她才能瞧得上眼。”
“当今江湖上,配得上她的,恐怕也只有重华山庄庄主段重锦,要么就是续萧楼楼主欧阳毋伤了……”
“不不,不可能的。三大家族不可能联姻。”
我嘴巴张成“O”型。
“娘子,你知道这事么?你老妹要给你找妹夫了……”
秦封雪这次有了反应,“知道。前两天老夫人送信来,要我回去与她张罗此事。”
我嘴角抽搐。
“你……你这么不提前告诉我……”
“因为你说要来金陵。”
【秦·颜】艳醉夫人
“重华山庄庄主到——”随着一声混合着内力的清朗声音,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就连房间东南角的四十人鼓乐队,和高台上齐舞如蝶的舞女,都停止了演奏和表演。
目光齐刷刷射向门口,万众瞩目之下,段重锦悠然迈进了大殿。
呦,还和我撞衫。
他也是一身紫色直身,外罩金线龙鳞纹宽袍,紫金高冠。只是随意往那里一站,就有一股帝王的霸气和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浣剑门门主到——献贺礼斩龙刀——南海珍珠衫——天丝绞甲——......”随着一声悠长的传报声,帝王黄色碧螺缓袍的漠嫣迈入正殿。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都是成熟稳重的味道。
那念礼单的人,一条一条念下去,我听着不住地摇头。
“哎......你这个妹妹,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不过,她也真是太能挥霍了。这么些好东西,随随便便就送人......话说回来,我们带贺礼了么......”
我慢慢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秦封雪。
秦封雪也转过头看着我,良久,细长的凤眼里闪过一抹戏谑,反问了一句,“你没带?”
我嘴角抽搐,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撇出一抹走形的笑,“太好了。一会念到烟雨楼楼主。我只能听到一个字——无,两个字——没带。”
我的花应验的很快,段重锦、漠嫣和欧阳毋伤一同入席,坐上高台之上灯火最辉煌的地方。然而,却还有一个空缺的席位,不知是留给谁的。
身着大红衣衫的侍者,读着礼单,然后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烟雨楼楼主——”
声音就此卡住,让席间的人也很诧异。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窃窃私语着——这专做取物生意,天下各种宝贝应有尽有的烟雨楼,究竟会送上怎样的贺礼。
一个仆从飞快奔到段重锦身边耳语了几句。
这边,读礼单的人已经有点头顶冒汗了。这空缺的一栏怎么读啊......总不能说没有吧......
还好那头,他家主人替他解围。
“烟雨楼的量为上宾,请上座吧。方才真是怠慢二位了。”段重锦轻笑着说道。声音并不大,整个厅室内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咦?烟雨楼的老板来了?”现场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都相互遗憾,在人群中寻找着现在江湖上最神秘,传言也是最多的人。
我看了一眼秦封雪,他对我微微一笑,忽然一把搂过我的腰,另一只手飞快勾起我的腿,把我横抱了起来。
我倒抽一口气,但是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唰”一下聚集过来,害我一动都不敢动,只能端着无辜的笑容缩在秦封雪怀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秦封雪从最显眼的走道,踩着柔软的大红蚕丝羊毛捻纱地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步步走上台阶,最后走到席位上。
“段庄主。”秦封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入席,拽得二五八万的。
段重锦却笑得坦然,然后面带关切地问,“尊夫人......”
我万般无奈对他笑,我也不明白秦封雪干嘛要抱我......虽然据我猜测,他是喜欢向外人宣告一下他对我的物权,让你吃一下醋,但是我总不能这么回答你吧。
“呃......妾身......”老寒腿?不行......我那大脑电光火石一刻,突然灵光一闪......
“妾身有孕在身......腿脚不太方便......”
喷血。我说了那四个字自己都差点当场喷血。
段重锦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挂上随和的笑容,“不知道,楼主您替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秦封雪被问到,却丝毫没有一点点紧张,对答如流,并且一改刚才冰山脸形象,说的眉飞色舞,典型一奸商小人嘴脸。
“送那些金银珠宝,实在是觉得那是俗物,配不起段庄主清高的人品。送那些利器兵刃,又觉得像段庄主如此月白风清的人物,配上那些染血带杀气的东西,实在是太煞风景。送文物字画,又觉得自己是在附庸风雅。呵呵,想来想去,直接来问问庄主为好,免得送了什么唐突的东西,让庄主您不高兴。”
秦封雪这一席话,把在场所有人都损了一遍。果然够毒。不过他这番话说完,大迦叶明白了。请放心这等于是开了一张口头支票,段重锦爱什么,他就能给什么。
段重锦好像也小小惊讶了一下,笑问,“楼主您此话当真?”
“当然。我烟雨楼做的是生意,讲的就是一个信字。”秦封雪看着段重锦的眼睛,回答得信誓旦旦。狭长而薄的嘴角微微弯起,笑得如同一只狐狸。
“好。”段重锦轻轻拍了拍手,“段某人今日不求别的,只求......烟雨楼主人的一首词!”
段重锦语落,秦封雪脸上的笑容明显冷了一分。
段重锦了解秦封雪,也许要比秦封雪料想中更多一分。
秦封雪作为一个领导者,的确是完美的,完美的才能,完美的头脑,完美的武功,完美的气势。但是,琴棋书画,附庸风雅这档子事,秦封雪一直对此不屑一顾,修为当然不及段重锦。
让他当场写诗词,还真是给秦封雪的一大难题。
“来人,笔墨纸砚伺候。”
段重锦扬了扬手,立马有红色盛装的侍女,端了全套的极品笔墨,摆在了我和秦封雪面前的小桌上。
看来,段重锦是早有准备。即便秦封雪不说送礼,他也会用这招来为难他。
不出所料,段重锦又开口,“今日正是中秋之后,对此良月,不如我们也就来风雅一回?来个赛诗会吧,我今日特地请了文坛松竹梅三友,三位高人来作为评判,三位老先生必然不会偏私,大家就各舒胸臆吧。胜者自有重奖。”
来赴宴的也有不少是什么江南四大才子,什么京师第一笔之类的文人墨客,也有许多书香门第的公子少爷,还有更多武林门派为了装饰门面请的文人上宾,一听今日可以在整个江湖几乎所有有头有脸人物的面前崭露头角,都跃跃欲试。
松、竹、梅,是三个鸡皮鹤发的老头,看那胡须长有三尺,一看就满腹经纶的样子。
“既然段庄主有意借中秋佳节会友,不如,我们第一轮的题目便是中秋——”
老者说着,盛装的侍女们便鱼贯而入,在宾客面前摆上竹笔、金墨与红纸,浅笑着等在一边。
那边人废话的时候,我早就提笔开始写了。
秦封雪看我拿笔,还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也没阻止,只是手环在我的腰上,在一旁静默看着。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黄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我写的仍旧是从前习惯的一首卷狂行书,金墨落在红纸上,力透纸背。
只是看字,便有气势呼啸而出,荡气回肠,如同这首诗一般,夺人眼目,让人惊艳。
秦封雪搂住我的手,不自觉紧了一分。
我回首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在落款处署名——艳醉夫人。
艳醉时曾经秦封雪躲着我的时候,给自己起的艺名......今天就被我给顺手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