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我身侧的侍女轻轻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段重锦。我看到他拿着这首诗的时候,眼神微微晃了一下。他久久静默看着那首诗,良久。
这首诗,曾经我和他在几年之前最后一次共饮时,我曾随口吟出来,只是吟了上半段。不知,他现在看到了全篇,看到那句“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会是怎样的一番感触。
我对面,漠嫣的目光也开始频频投过来。这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可别被她看出了什么破绽。
“艳醉夫人,真是好文采啊。”漠嫣轻轻叹了一句,然后对我遥遥举杯,先干为敬。
我微微扬起嘴角,慢慢垂了眼帘。也端起桌上的酒杯,浅浅尝了一小口,那一小口小的连嘴唇都没湿。
“妾身体弱,不擅饮酒,门主莫怪。”我娇滴滴低声说道,自己都被自己装嗲的样子恶心得反胃。不过看秦封雪那么入戏,我也得配合他啊......
殊不知,我这一颦一笑之间,这浓密得如同小扇子的睫毛一扇之间,眼角媚色的蝴蝶在发丝间闪动之间,高台之下的宾客有多在看着我发呆,那花痴发得,口水滴到了地上都浑然未觉。
侍女替我换了纸,我于是开始写那首“月”诗。
哎。我现在在替我们烟雨楼打响名头,再帮我老婆挣面子啊。虽然一向不爱剽窃古人的聪明智慧劳动成果,但是今天......就让我犯一次罪吧......
那边,已经有手快的写好了,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已经递过去了。
中秋。写中秋的诗那当然多得是,但是话说我十几年前背的东西,现在难得能记得住。更何况,还得找个应景的......
“天上人间,佳期盛赏,昨夜中秋。雅歌妍态,嫦娥见了,应羡风流。方尊美酒,年年岁岁,月满高楼。”
一首诗被从一叠子诗词中挑出来,写在了大红灯笼上,高高挂在了高大的雕梁之上。写词之人,也被一片赞誉之声包围,好不风光。
我淡淡收回不知望向何处的目光,提笔,落字。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又谁念、江边有神仙,飘零久。横琴膝,携筇手。旷望眼,闲吟口。任纷纷万事,到头何有。君不见、凌烟冠剑客,何人气貌长依旧。归去来、一曲为君吟,为君寿。”
我虽然也是吟月,咏中秋。却不像已经呈上的那些诗,浮华的夸赞,虽然艳丽却不免有些轻浮。这阙词,随无艳骨,然而隐隐之中,透着一股疏狂和大气,一股人生之叹,让观者喟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署上了名字,交给侍女呈给那三个老头子。
“啧......是不是太阴郁了一点......”我回头小声对秦封雪说。
秦封雪却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忽然开口,“我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啥?”我眨眨眼,睫毛又煽起一阵风。
秦封雪却笑,不顾大庭广众,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嘴角。
我甚至能感觉到背后段重锦芒刺一般的目光。
啊啊!秦封雪肯定是故意的!!
我这边正忙着调情,那边听到老头子一声惊呼,“好词!妙!实在是妙!”
哎,也不夸点实质性的。
我这边刚想完,那边又爆出一句,“艳醉夫人,实在是女中之豪杰!”
我绝倒。
“如此大气豪放之笔触,实在难以想象是出于一个女子之手!此女乃我文坛之救星也......”
这帽子戴的够高了。
我在秦封雪怀里轻笑,“行了,以后靠我码字,就能养活我们一家老小了......”
秦封雪忽然覆手在我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嗯,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一抬眼,目光和段重锦相遇,然后,他也有些不自然地避开,英挺的眉峰,有不着痕迹的褶皱。
我狠狠捏了一下秦封雪的手,咬牙切齿——呃,当然是咬着小贝齿,不敢真的凶相毕露,“你有意思么你......”
那一夜,我当然是得了头彩。
而且,江湖第一才女艳醉夫人的名号,开始在江湖上沸沸扬扬传起来。一时间,那个妖冶而七窍玲珑的女人,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烟雨楼因为艳醉夫人,而生意更加兴隆。当然,这是后话。
【秦·颜】逼婚
那夜,有人曾问起秦封雪的姓名,结果被秦封雪一句:区区无名之辈,何足挂齿。给顶了回去。于是,世人也只知烟雨楼的老板娘名艳醉夫人,于是,我这堂堂烟雨楼的老板,只能被称为:艳醉夫人她家那口子了......
后来,我们向管秋辞行,掉头直奔着芙蓉城去了。
算起来,秦封雪已经将近五年没有回他家老巢了。这次回去,也是为了漠嫣的婚事。我们并没有事先传告浣剑门,无声无息乘着不起眼的马车,就去了。
芙蓉城还是如记忆中一样,风物富盛,繁华胜过京城。
叮当的铜铃栓在马脖上,随着马蹄的脚步叮叮咚咚。不起眼的雕花大马车行过喧闹的街市,穿行在殿阁楼宇之间,最后停在了浣剑门院墙外。
“你确定从这里进?”我仰起脖子看着面前那一堵高有五米的白墙,不确定得回头看秦封雪。
秦封雪奕奕然从马车里走下来,衣袂微微一扬,身体便如白鹤般掠起,稳稳站在了墙头。
“怎么?还不上来?”秦封雪对我勾了勾手指,我无奈,跟着他跃进了院墙。
天色尚早,我和秦封雪一路上走得大模大样,偶尔碰到些侍女小厮,盯着我们石化一般看上一会然后便回头去做自己的事,一边走还一边摇头,大概是觉得自己眼睛花了。
路过秦楼月的院落,我扯住秦封雪,“不进去看看你老部下?”
秦封雪迟疑了一瞬,随即皱眉,“不了。”
我就知道,他还记得当年秦楼月把我拐带给段秋凉那件陈年旧事,一直还不能释怀。
他对我的事情总是过度在意。
啧......真像个小孩......
“不行,我得进去瞅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说完,转身就窜进了秦楼月的府邸。
秦楼月的住所时三栋由行空复道连接的小楼。红墙黑瓦,兽头瓦当,园中一方小塘,池中锦鲤浮游,池边遍植紫竹。朴素之中自见清雅。
我才顺着红木铺的桥廊没走几步,就看见楼中匆匆走出来一个人。
淡金衣衫,银丝勾了云气龙纹在衣摆之上,腰间是黑色镶嵌满了珠玉的华丽腰带。他一边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边还在套上天蚕丝纱衣。
那人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我。
然后,我和他同时愣了一下,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正在我们两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时候。
“咚咚咚”,楼梯上又跑下一个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夙逸,你穿错鞋了!右边那只是我的~~”
秦楼月提着一只鞋冲出来。
迎面看见嘴巴张成“O”型的我。
夙逸一惊,如玉的面色上飞快染上绯红。然后回身抓起秦楼月手里那只鞋,敲了秦楼月脑袋一下。
“你个缺心眼的......”夙逸咬牙。
秦楼月只能苦笑。
而我脸上的震惊一惊被淫荡的笑容取代,越笑越明显,最后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恭喜啊......”
“颜公子,这句恭喜实在有些晚了。我和夙逸在一起已经五年了。”秦楼月丝毫没有显露出窘态,柔和笑着,让关于他们的一切如此天经地义。
“嗯......我是替你们高兴。真的。”我点头,特别诚恳地说。
夙逸正急着赶着去见漠嫣,因为睡过了头,迟了些时间。
不过正好撞见了我,找到了借口,于是反而不急了,我和秦楼月还有夙逸,一路悠悠闲闲逛去正殿见秦漠嫣殿主。
秦封雪那家伙当然不是个肯乖乖等在门口的性子,早就先行一步离开。
一路上,夙逸开始历数这几年漠嫣的重重罪状。
漠嫣和秦封雪不属于同一类型。
秦封雪那是冷心冷面而漠嫣则是笑里藏刀。不过同样都是铁腕派,说一不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从漠嫣怎么整治那位心高气傲差点强奸了秦楼月的欧阳凤栖开始说,一直说到了漠嫣灭了近两年在南疆兴起的五毒教。
夙逸越说越起劲,最后差点声泪俱下。
“她真是把我当牛当马使唤啊!你看看!我才二十多,都早衰了!”最后,夙逸指着自己的鬓角总结道。
我长叹了一口气。
秦封雪果然不会看错人......
我隐隐预见......给漠嫣寻夫这事儿......前途坎坷......
我和夙逸秦楼月走到通向正殿的长廊时,碰见了正懒洋洋靠着石柱看风景的秦封雪。
“门主......”看见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秦楼月微微一怔。远远就站住,九十度躬身。
夙逸也恭敬站在远处,颔首。
“秦封雪,发什么呆呢?”我走过去,轻轻扯扯他的衣袖。
秦封雪嘴角淡淡扬起一抹微笑,指着低处一片澄澈的碧湖,“你看,那颗柳树已经长了那么高了。”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湖边,一颗细高挺拔的杨柳垂枝至水。我记得,那棵树,是当年我闲着无聊,随手栽进去的。整个碧湖边,都是整齐的名贵花卉,只有那棵树看起来如此格格不入。
我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不知道当年我们在你院落里养的那些飞禽走兽,是不是还都活蹦乱跳。”
“嗯。不仅活蹦乱跳,而且还严重超生。我的院子都被踩踏得惨不忍睹了。”
我脸色一变,不至于吧......
“啊?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去看过了。”
我嘴角抽抽,“......悲剧啊......”
我一脚迈进正殿,还没站稳,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飞扑而来。
“秦封雪!你个没良心的!你总算回来了~~~~~~”女孩子娇滴滴撒娇的声音响起,一颗脑袋在我怀里蹭来蹭去。
我高举双手,身体僵硬,干笑,“漠嫣......你是不是扑错人了......我是你颜哥哥......”
漠嫣闻言抬起头,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特清纯盯着我,“才没有。我扑他肯定被他闪开。扑你既能让他吃闷醋,又能顺便吃你豆腐,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啊?”
“你这丫头......几年不见,越发古灵精怪了。”我失笑。漠嫣这孩子,无论怎么变,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只有古灵精怪?”漠嫣放开我,挑了挑眉,淡粉色的唇嘟起来。
“嗯......越发出落得倾国倾城了。”
“还有呢?”
“呃......”
我还没开口,那边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轻柔的女声,“越发难缠了。”
众人回头,看见老夫人宽带缓袍,在侍女搀扶下迈进了殿内。
“封雪,你回来了。”老夫人淡淡对秦封雪点了点头,岁月依旧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太过鲜明的痕迹,依旧那般清雅。
秦封雪淡淡露出一抹笑,对老夫人致意,依旧疏远而恭敬,没有丝毫母子间的亲近。
“你和颜公子回来就好,总算有人可以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妮子了。”老夫人走到漠嫣身边,抬起手点点漠嫣的脑袋。
“姨娘......你怎么这么说......我怎么无法无天了,不就是不愿娶相公么?”漠嫣扁嘴,眨着眼睛,皱着眉毛的样子,就像个不服管教的任性大小姐,丝毫没有夙逸言述中那般妖孽祸害的痕迹。
娶相公......这个时代的女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超现代。
看着老夫人和漠嫣的样子,我发现,她们的关系反倒更像是母女。
看来,老夫人和秦封雪关系疏远,问题不是出在老夫人身上,只是秦封雪,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心里另外一个念头变得更加强烈:秦封雪......在这世上他只需要我,他也只有我。
“有你封雪哥哥和颜公子做主,这次,一定要把你的婚事定下来。”老夫人语气之中透着强硬,不容置喙。
“为什么?”漠嫣终于也显露出真正不耐烦和抵触的情绪,“浣剑门限值稳坐蜀中,武林之内无人不服无人不敬。我既没有玩忽职守,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为什么要逼我招婿?封雪哥哥这么多年,还不是一直未娶?”
老夫人听完,沉沉叹了口气,目光从我身上滑过,落在了秦封雪身上。
“就是因为.......封雪不娶,你才一定要嫁。我不能让秦家无后。”
语落,房间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尴尬的低了低头。
原来,逼着漠嫣嫁出去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