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我听到的可不是这麽一回事哩!上个月武氏派人去摸你的底,却看到你对一个人保护重视得要命呢!你说,你的这番神情,是益了他,还是害了他?”忍不住,他又得意地笑了两声,“武氏肯定也派人去拿他做筹码了,不过,我相信,你的手下办事应该还是靠得住的,明天一早,就可以见到你的小宝贝了……”
“你抓了他来也没用,他都娶妻生子了,你以为我还能和他有关系吗?”走出断剑山庄後,他就冷静了下来,明白了那些话都只是竹傲云的计策,想让他对傲风彻底死心。那时说什麽要傲风生不如死的话不过是一时气愤,他最失望的是傲风到了那时还不肯接受他的感情,承认自己的的心意。但此刻他却只能尽力否认,以防止他们对傲风的伤害!
“是吗?那我倒要试试。明天,我叫兀林在你面前强奸他,看你是不是还是这麽一副冷漠的表情!”
说完,他一甩手出了牢房。
萧无非气愤地发出了困兽般的怒吼──
第七章 断肠
洛阳虽为唐之东都,规模上却并不比长安逊色多少,经济上甚至更为繁荣。整个洛阳城的规格与长安一样整齐,从外城内城到皇城,都井然有序,所以占据了整个洛阳城西北角的皇宫也与另一座皇宫一样富丽堂皇──只是,上元二年四月,洛阳城内凄风苦雨,整个皇宫被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悲伤的阴影。
东宫绮云殿,太子日常起居的地方,正厅临时被布置成灵堂,太子死去的第三天,哭声、呜咽声、念经声交织成一片,哀哀戚戚,催人泪下。太子妃跪在一边哭得伤心欲绝,见者无不为之打动,都道她与太子鹣鲽情深,孰知她的心中又有多少要怨、多少恨?比较突兀的存在是一个全身缟素跪在另一边的美人──介乎青涩少年与成熟青年之间的年纪,一张脸绝对不比後宫的任何美女逊色,他的身份,是娈童。他直挺挺地跪著,不哭不闹,连眼泪也没掉下一颗来,众人难免对这美人的存在反嘀咕。动工的人谁都知道太子生前最宠幸的并非太子妃,而是这名韩姓美人。娈童的身份自然谁都鄙夷唾弃,但太子之前获假出游时明目张胆地带他同行,却是连太子妃也嫉妒的宠幸。然而,此刻太子英年早逝,连不相干的小丫头小奴才都难免滴几滴同情之泪,这韩奉先竟如此无情,三天来哭也不曾哭过!
门口一阵骚动,众人都关注起到底是何方人物光临了,只要韩奉先仍然维持原状。
“天後留步!”一个管事的老太监老泪纵横地跪地请求,“白头人勿送黑头人!今日太子入殓,天後不可在旁观看啊!”
“我知道。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弘儿最後一眼!我不能让他走得不明不白……”那身著玄色禁袍的中年女子神情中满是哀戚,走到灵床前,端详那仿佛只是睡著般安详地躺著的青年许久,手抚摩上他已冰冷的脸颊,“弘儿……弘儿……”
低切的呼唤,引得堂中所以女眷都放声大哭,犹以太子妃为甚。
“天後……呜呜,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她哭得肝肠寸断,在场的奴才无不为之动容。这麽年轻貌美的太子妃,以後都得终身守寡了。
“婉清莫哭,哀家和天皇以後仍将你当儿媳,决不会亏待於你。”武後对这柔弱女子并无好感,但太子妃毕竟也算贤良淑德,还是她和皇帝两人挑的。
有了天後的一句话,也等於後半生有了保障,太子妃总算收住了眼泪,但双眸却恨恨地盯著仍跪在对面木桩似的韩奉先。
“你是谁?”武後犀利的眼光打量著美豔胜似女子的男子。
“韩奉先拜见天後,我只是太子门下食客一名,并无官职。”韩奉先竟忽然活了过来,懂得磕头行礼。
“什麽?你就是韩奉先?”显然,武後早有耳闻这名令太子迷恋专宠的男子,“哼,姿色不过尔尔,你凭什麽跪在这里?”
“奉先知罪,一介无名无份的贱民,是没有资格跪在这殿堂内的。”韩奉先惨然一笑,凄绝,却也豔绝──其实他的相貌已是罕见的秀美,并非对方所说的“尔尔”之辈,否则也不会在“花满楼”当了那麽久的当家花魁。此刻他脂粉未施,失了分铅华堆砌的美,却更有一股天然而绝雕饰的丽。只因女人天生善妒,又碍於太子妃的立场,武後当然只能贬低他。“贱民只斗胆请求天後一件事。”
“大胆!”旁边的太监早站出来呵斥他,虽是狐假虎威之作,却也是想救他一命──敢向天後要求,岂非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你求的无非金银财宝,我看在弘儿份上,便允你黄金千两,从此不得再入京城,你好自为之。”她的儿为此姝神魂颠倒,不惜放著娇美若花的太子妃不管而去爱他,她虽不满此人,却也不愿儿子泉下难息。
“谢天後厚爱。”韩奉先恭敬地又磕了头,“但奉先求的不是这个──奉先只求‘观音水’一瓶,让我安详死去,九泉之下再去侍奉太子。请天後成全!”
“你说什麽?”自 由 自 在
武後脸色丕变,众人亦是怵然,但他们的原因却各不相同。
“天後万万不可答应!”太子妃又惊又怒──这贱民竟有胆去殉葬,那岂非显得她这堂堂太子妃太没用?众人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对韩奉先的赞赏,她更慌了。
但武後在意的却是他所说的毒──
“观音水?”她脸色难看,“你要观音水?”
“是,听说此药能让人毫无痛苦挣扎,安详恬静如观音慈悲的面容般地死去,是对犯错却有功的嫔妃恩赐的死刑,奉先爱美,不想死得难看,乞求天後赐药一瓶。”
他的解释令武後放了心,她朝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道:“去,到御医处拿‘观音水’一瓶和‘断肠草’的药粉一包。”
断肠草?那又是给谁用的?
武後却并未解释,又走到太子灵床之前:“弘儿,母後知道你从小怕黑,怕没人陪,母後会叫人下去陪你的……把萧无非带上来!”
韩奉先被她这一声大喝吓得肝胆俱裂,急忙抬头望去,就见萧无非在两名大内侍卫的“护卫”下走进来。
“萧无非,你可知罪?”武後威严地坐在高位上质问堂上倨傲的青年。
“萧无非何罪之有?”在西域时,他是都护李御风,顶著皇室宗亲的姓氏,做起事来才名正言顺;然而回到中原,他究竟是没得到承认的皇子,当年的五皇子李御风早夭,所以历史被一笔勾销,史书上的五皇子是李弘──此刻躺在灵床上的死人。
“你身受皇命,本应在西域履行护我大唐疆土的职责,却为何擅离职守?”武後比其他人聪明得多,虽然也想把谋杀太子的罪名扣到他头上,但那是没有充分证据的,所以她不会对他屈打成招,而是要他先伏罪再给他一条条加罪!
“身受皇命的是李御风,而天後您刚才也称呼草民为萧无非,可见犯罪之人并非我萧无非!”
“你──”武後脸色铁青。想不到自己一想不承认这男人的身份,今日竟被抓住了把柄!但忽然她怒极反笑,“无妨,我就当你是李御风──但你还能得意到几时?燕骋,把人带上来。”
什麽?韩奉先听到燕骋的名字从武後口中说出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骋……背叛公子?他更著急地看向萧无非,以为他的公子会被这个致命的巨变打垮。然,萧无非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定定地看著从侧门进来的人,那确实是燕骋,还有──脖子上被架了把刀的傲风!
“骋……”韩奉先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站起来,“你背叛公子?”自 由 自 在
燕骋的眉头锁得死紧。“公子,我们的‘契约’在昨天就期满了。”他一直劝萧无非快点起事的,但萧无非却一再为这连傲风耽误了大计!
萧无非冷笑,凌厉的眼神紧盯著燕骋:“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为谁所用?如果是素节,那你可选错了主子。”
“让我来告诉你。”武後冷峻的打量他,眼光中对这仇敌不无激赏。若非萧无非的身份如此晦涩,对她构成了巨大威胁,或许她会爱才留他。但一旦他站到了她的对立面,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从小由武家的奶娘带大,入宫时她甚至抛夫弃子地跟随我进宫照顾我,其中心可表日月。因此,我当然也不会亏待她,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提拔入了朝堂。可惜当年我在白马寺修行时,奶娘一家也过得颠沛流离,她的两个年幼孙子在一次饥荒中走失了。奶娘临终前我终於替她找到了他们,使他们能共聚天伦。奶娘的夫家,姓燕,那两个孩子,一名驰,一名骋。”
“祖母深知我和驰的性格,所以并没有要我们失去人身自由般效忠於皇後,却得答应在我们有生之年为她做一件事,哪怕牺牲我们的性命也得完成。”燕骋沈声道,“公子,收手吧。不要再以您的微薄之力与天後对抗了,那只是无谓的牺……”
“住口!”萧无非大喝一声打断燕骋的劝阻,“骋,你的野心呢?你的梦想呢?难道你忘了你的不幸也是拜这个女人的连累所赐?你要我答应谋反的事不牵连你大哥燕驰,我答应了,也做到了,因为你说过他是你想保护的家人,而结果你却背叛了我?”
“他没有背叛,他只是想救你。”武後冷笑,“萧无非,只要你把你的御风军解散了,免了朝廷的後顾之忧,我也答应燕骋不杀你。如果不──你舍得你的宝贝在你面前惨死吗?‘断肠草’的毒发作起来可会让人比死还难受!”
“御风军”虽是燕骋在带领,却并非听命於他,所以武後对这支精英部队还是有所顾及。
“随便你。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否认!否认!在这个关头,他只能极力否认他对傲风的重视,才能救得了他!所以,即使看到傲风的脸在听到他这话的时候变得苍白无助,他仍狠心地别过脸。
傲风被点了哑穴而无法开口,但听觉并没有被封住,所以萧无非的狠话字字敲进了他的心!他成功了,终於成功地使萧无非恨他、放弃他,却是在自己觉悟之後……
“哈哈哈哈……”武後大笑,“好,你果然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够狠!只可惜,即使你不收手,终究也只是以卵击石,你以为凭你的五千名‘御风军’便可与朝廷作对了吗?如果真打起来,你绝对撑不过三天!”
“那就尽管试试吧。”萧无非也冷笑。
“冥顽不灵!”武後手中亮出一块金牌,“你看这是什麽?”
萧无非眯起眼睛仔细研究,之後瞪大了眼:“竟陵王令?”
“哼哼,没错,李陵也出卖了你,你以为自己还有後援吗?”
“不可能!李陵很你入骨,他怎可能为你所用?”萧无非怒不可遏地转向燕骋,“你又做了什麽事来让他屈服?燕骋啊燕骋,我真的太高估你了,你竟是如此……”没节操!
燕骋有口难言,左右为难。“公子,燕骋止对您忠心耿耿,以後您会明白的。”
“萧无非,李陵可做不到你这麽无情,只稍有人拿把刀指则他王妃身怀六甲的肚子,他就屈服了。你呢?你现在是要自己乖乖放弃还是我叫燕骋先卸了这少年一只手臂给你看?”
刚才被斥退的宫人在下面早听得里面一切对白,那名刚才阻止武後进内的老太监连忙上前阻止:
“天後!此处是太子灵殿,万不可意气用事使太子不得安息!时辰已到,太子该入殓封棺前往陵园入土为安了!”说这话时,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也是人头落地。
武後收起肃杀之气回过神来,忽然悲从中来,伏在太子遗体上恸哭不已。
丧子的女人哀痛地发泄著她的悲她的怨,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无人得知。所有人都不敢再上前劝慰,直到受命替哀痛得病倒的皇帝主持丧仪一切的郇王李素节进来道:
“天後,请节哀,太子该上路了。”
梵音嫋嫋,弥漫在灵殿中,悲怆之声不绝。
武後扫视了堂下的人一眼,轻轻地摆手道:“你去吧。把韩奉先和萧无非──以及这个少年一起带过去。”
“是!”阴狠得意的神色在李素节低垂的眼睑内闪过。
燕骋愕然,她不是答应过他的吗?
“天後──”自 由 自 在
“燕骋,没你的事了,你给我留下。”
武後怨毒的目光迎向萧无非依然冷竣的脸。
傲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内心却已经历过千千万万的煎熬!天!谁能救无非……
春雨纷飞,魂断难回。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有几匹快马与一辆马车在飞驰。
做在马车内的梅傲雪表情凝重,一双愁眉深锁著,一双眼注视著对面半躺著的人。
“挺得住吗?需要叫他们把速度放慢一点吗?风荷?”
风荷的脸苍白如纸,却仍是倔强地轻摇了摇头:“救傲风要紧。我知道自己是撑不过去的了,我只是不甘心没见他最後一眼就去。”
“何苦呢?一个刚生产完的孕妇,至於这样折腾自己吗?”
“折腾不折腾,结果都是一样。孩子交给燕将军和冬月姐照顾我放心,再见他一眼,也就了无牵挂了。”
“你说你和傲风到底是怎麽回事嘛!好好的亲不成,为了那两个该死的混蛋弄成这样子?你们要早愿意成亲,什麽事都没有了!”梅傲雪终於忍不住抱怨起来。
风荷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了,大──大姐。我知道您骨子里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至少您对家里人好得掏心掏肺。我一直恨您,是我自己想不通。”
“别说了,休息多点吧。”梅傲雪别扭地转过脸。
“不,叫他们再赶快点!竟陵王被迫调去南诏之前特地稍来的信要咱们山庄出面去救人,可别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这里离那个皇陵,大概还很远吧?”
“那你可要撑住!”梅傲雪送了一片参片让她含著吊命,掀起帘子朝外头骑马飞奔的萧齐道,“齐,再快点!我怕来不及!”
怕风荷来不及见她想见的人最後一面,也怕来不及把药送到傲风那里他便……
萧齐和白草、竹傲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加大了抽打马儿的力度。
一定要在出事之前赶到……
太子之死,令人措手不及,众大臣只道国事操劳以致太子身体偏虚,却不料如此英年早逝。皇帝哀痛欲绝,卧病不起,只亲自书下圣旨一道,制曰:
“皇太子弘,生只诞质,惟几毓性。直城趋驾,肃敬著於三朝;中寝同安,仁孝闻於四海。自琰圭在手,沈瘵婴身,顾惟耀掌之珍,特切锺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於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敥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宠下武之基;五福无征,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於九龄;朕之不慈,遽永决於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父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