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高耸的路灯,把光明和黑暗的空间分割开来。午夜就像一把锐利的时间光刀,把我和他早已不相干的现在和过去,重新在回忆裂开的地方缝补起来。
脑海还飘浮着那个人的声音、那个让我永远没法用理智去思考的灵魂!他那双永远不懂得收敛的眼睛总是那么直直的盯过来,毫不留情地,用一般人不敢露出的质问表情,阴恻恻地叫我“小宇”。每次这样抬起眼,我常有一种会被钉到墙上、接受人们鄙视的审判的罪恶感。见鬼!想我平日出入的是什么地方什么场面,在故意刁难的外国使官面前、在行事诡秘手段毒辣的国际间谍背后,在国家利益和几大势力利害关系言多必失的周旋之间,我几时胆怯过?可是,就是在他的面前,我……
偏偏就是这个人,娶了我最疼爱的妹妹枫儿!两个本来可以毫无关系的人,现在以大哥和妹夫相称。逢年过节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可以的话,我都会以公务繁忙加以推托,幸好父亲对此十分满意——在他的心目中,我终于踏上了他当年引以为豪的正路上了,忙是晋升的必然保证。政治就是这样的东西,哪一天你停下来了,你就得有心理准备往后永远停下来。
家中各人似乎对我们之间的过去不甚了解。母亲常喜笑颜开地跟邻居说如果连小女儿都嫁出去了,我这个做哥的没有人可疼,准吃起小舅子们的醋。不知为什么,瑟听了这种话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对云这个妹夫更加和气起来。女人啊,心里怎么想的,真是天知道!
不!为什么又想到他?不耐烦地踩大油门。对自己发过誓的,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也曾经对聂正云说过,我除了发展仕途、延续凌家香灯,其他事一概不管!
……
清冷的一月,附近一带只有一所房子亮着灯。
我急急地敲着门,除了妹妹阵痛的呻吟,只听见他在楼上吼:“自己开门啊!钥匙不给你了吗?”钥匙?哦,是这根吗?我隐约记得不知什么时候云给过我一条大门钥匙--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心,也不想知道,一直没用过。眼睛忽的一热。我知道自己快要失控了,以致下一秒,我就有点慌不择路,左袋右袋地摸了起来。越急越乱,我好不容易开了门,已经见到抱着枫儿的云一脸惊惶地怒站在眼前。
妹妹外面用一张毯子包着,线条柔和的手臂一边搭在他颈上,另一边垂落在外面;往日顾盼生色、神光流转的一双大眼除了泪痕之外,没有任何的闪光。我不经意地往脚下看去:那件浅粉红色垂露着的睡袍,明显见到一大片湿濡。他,稳稳地托着枫儿,像个救世主。
“枫儿!”我不禁心疼得上前去握她的手,幸好,人还是温热的。“羊水破了吗?”云担心地朝我叫道,我低头看了一下枫儿身下的情形,地上一片滴滴答答。
“啊,什么?”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禁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不过职业养成的敏感还是提醒了我:必须尽快送院!“快,别担心了,上车再说!”
两个手忙脚乱的男人照顾一个临盘的孕妇,那情形别提多慌乱了。我恨自己身为枫儿的大哥,竟没法在她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安慰——我结婚两年了,还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这在我心里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呃……云,好疼啊!”枫儿在后座突然逸出的一阵阵哀叫揪紧了我们的心。从车头镜望回去,他心疼地拥着枫儿,不时吻着同样大汗淋漓的妻子,喃喃低语着:“快好了!忍一忍、快好了!”
似曾相识的声调、似曾相识的字眼,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夜风真的很寒,在这种神圣的时刻竟把我的心都吹乱了。
“云……”
“枫!你怎么了?”
“唔……哥在旁边吗?”枫儿的声音大了起来。
妹妹的阵痛看来减轻了一点,我也相应地大胆加速前进。
“我在!枫儿,哥送你去医院,别怕,很快就到的!”自从各自结婚后,我和妹妹已经好久没有讲过话了。
“云……你还爱我吗?”
冷不防听到枫儿低低地喘着气,讲出这样一句。
“枫,你没事吧?我是云啊!我当然爱你!”冰冷的车里,他不断重复着这句有两种温度的话。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枫儿,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我知道,你的心装不下我是不是?
“枫,别傻了,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他无限温柔地答应着,不断低下头亲吻着她的额头。
云,你后悔吗?我不敢往后望,我怕见到他那双擅长安慰人的眼睛。
“云,你后悔吗?我哥怎么办……”枫儿仍旧是不依不饶。“你说,我哥怎么办!”枫儿在后座抽起气来,低低的,撕心的。后来,她干脆搂着云抽噎起来。泪水从汩汩暗流转为急流直下,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也许,沉默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吧。
受不了这种窒息的难耐,我顺手扭开了音响。
“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张震岳在喇叭里伤心欲绝地低吟着。
也许是音乐的缘故,枫儿躺在他怀里渐渐平复下来了。三个人静静地聆听着这与外界隔绝的旋律,彼此无言。
那个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明白歌者的忧伤。
“不要听见你真的说要走,再给我一次温柔。爱我别走……”
夜空中,三个寂寞的灵魂在颤抖。
(三)忘记你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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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2点半。
安宁医院产科外走廊。
简直是乱成一团!
听说已经有3个大着肚子的和枫儿一样在半夜入院,家属、医生、护士在我和云的眼前或神色紧张或面无表情地穿来穿去。大概人手不够,值班的人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医生!”,我一把扯住身边的那个白褂子,不准他走,“我是外交部的,我妹妹要生了,请快给我安排一下!”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冷冷说了一句“先到值班护士那里登记,交了钱再进产房”。
“妈的你是不是人?!”眼见怀中的人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云大吼道。整条走廊的人都全往这边看了过来。
“人手不够,等不了去别家吧”白衣天使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
云的全身都发抖地憋红了脸——如果不是抱着枫儿的话,他肯定要冲上去把那家伙打掉几颗牙。
“上星期不是有个李参赞的妻子在你们这里生的吗?这是我的证件……看清楚了,你们再拖延的话等着收处分好了,你的工号是多少?”我知道这种人就得拿东西压——这年头,权、钱能打通一切关系。
云抱着枫朝我转了个身。我知道他在看我,不过他一定仅仅是表示感谢而已——那个人眼光从来没和我正视过,对我,他骨子里也只有恐惧而已。说不定,如果我回头望他的话,他会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我把证件夹在胸口,开始翻开随身带的笔记,一言不发开始记那家伙的名字、工作号码。
那张脸看到这阵势,犹豫了几下,直到看清楚我证件上的字眼,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急急吩咐护士几句,自己亲自安排枫儿上产床。
这狗崽子!
那道白色的门一关上,就久久没有开过。
我也等得不耐烦,听着隐隐约约不断传出的忍痛呻吟和凄厉的叫喊,我这个做哥哥的竟分不清哪个是枫儿的声音!好几次叫护士,只得到这样的回答: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你们都安心等着,别妨碍医生引产!
没办法!回过头来,我望了一眼余怒未息的云--他何尝不比我心急?见到他还是一头的汗,我忍不住开腔:“云,别太激动。万大事好商量,眼下枫儿要紧!呆会儿那家伙出来,别惹他。”
事后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竟然发现:这是我跟他自分别以来最自然的一段话——枫儿是我最疼的妹妹,又是第一次替云生,我们都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事了。
一个小护士出来了。云猛扑过去抓着她连声问“我妻子怎么了?”
大概被抓痛了,那女孩连连说:“没事没事!还没生得了!哎呀你放手再说啊……”
医生传话出来:只是破了羊水,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生。
像其他人的家属一样,我俩在产房外徘徊着不肯走。于是,听到了许多声嘶力竭的呐喊——是的,那是一种几乎凌驾在人类发声高音区域之上的频率;那是一种在颠峰和浪头挣扎的临界状态的分心下,发自“女人”这种生物的声音。尽管丈夫们正为爱人忧心忡忡,但,那些声音预示着属于自己遗传的生命即将面世,对他们来说,大概可以称之为婉转吧;尽管孕妇的母亲们正为女儿的蜕化感到骄傲,对于尝试过分娩体会到个中感受的女性,那些声音大概也可以称之为撕心吧?
我知道无论我是如何的着急、后悔、如坐针毡,都不能及得上枫儿痛苦的万分之一。
我咬着唇,听得入了迷——是像这样吗?在和他交合的时候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当我在他身下辗转的时候,他是不是会同样心疼?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和他的激情之后,班驳的山洞地面上凝结的那抹黑红——血液就像事情本身:高温、疯狂,过后就变色、变味,给之前的生命戳上污浊的印记……血一下子冲上了大脑,我因为这种荒谬的想法而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绿白颜色的走廊里,人们在无意义的晃动着。他们大概不曾猜到,坐在长椅上的这个年轻男人,脑里正充满着各种粘稠而恶心的脑汁,想着各种不堪入目的情景。
突然,我发现他也在听!在整个人凝固不动的瞬间,他头靠产房一侧的墙壁,辨认着自己熟悉的喘息和节奏。那种专注的痕迹浮现在他精致得近乎不可能的面部,成了每个丈夫都应该有的颓废、无奈和焦急。我看到,一个女人的丈夫在我身边辗转反复,忘记了世界一切的所有,一切的所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让我抬起头、一直看着他的侧面,可是,他连这个都没有留意到。我不禁打了个寒蝉。
“你不能这样对我!”从心底里无缘无故跳出来的这句愤怒,没有说出来。彻骨的冰凉灌透了我全身,到哪里都是一种清冷的僵硬气氛。我不断踱着步,陪伴着这个曾经对我热情如火的男人。
护士自然不敢怠慢,见我们两个男人坐立不安,便安慰我们放松一点,再准备早上买些吃的东西。最后还特别安排了一个离产房很近的小套间给我们稍为休息。
“去吧,闭一会眼睛,我留意着……”见他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只有托托他手肘,把他从焦虑的迷糊中重新拉出来。云整个人变得有点神志不清。不知道是过度担忧还是无眠,一向目光深邃的他显得疲惫不堪。我和他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开始了无尽头的等待。
直到这个时候,眼睛瞄到一边的雪白的床,又看到眉头紧拧的他,我才知道这样的沉默是多么的尴尬!
“哥……小宇!”他终于再和我说话了。
“恩。”我发现自己又回复到那种根本不想跟他直视的状态。
有时候,对他的抗拒,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对我的一点点好——这就是我的怪癖:
离得越近,推得越远——我和他,就像两个相对的磁石南极,看得到对方,却永远不应该在一起。
“我们有多久没单独好好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不过还是那样的撩人——听说以前电影公司是找过他当男主角配音的。然而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看人家脸色捡话说,还不及自己打拼一番,真真正正的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得充实!他的脾性,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当然,也怪这个国家的配音事业太寒骖了——光声音好听,不会说点违心话,还是混不了几个钱。
“大嫂还好吗?”见我没吭声,他继续问。
再好,也及不上枫儿幸福吧!我心里想的这些任性句子,当然没跟他说。
再不说话就显得我放不开了。
我干脆掏出烟递给他:“来一支,放松一下!”
“啪!!”火机打响的声音。
传到手指的微温,反而让我感到寒流正从窗缝、门缝里嘶嘶地钻进来;长长的火焰在我俩面前不安的摇摆着,摇摆着,没有安宁的一刻。
“我戒烟了,枫儿对烟草过敏,已经没抽大半年了。”
“哦?好、好……枫儿跟了你,我也放心了。”不情愿地缩回手,连自己抽烟的念头也随即打消了。
火熄了。手中,金属机身再一次渐渐变冷。